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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 第45节


心不在焉和局促尽皆指向唯一的解——“你对同性恋怎么看?”

旭永建的脸骤然阴沉下来。

半大小子,和另一个看着更小的男孩子坐在自己面前说要“在一起”,多可笑,离了父母他们甚至都养不活自己。

“我不同意。”他的拒绝锋利得像一支矛,不留丝毫余地,直直的戳破了旭泽表面的镇定,他的拳头瞬间握紧了,也开始剑拔弩张。

“无论你同不同意,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那你们今天坐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旭永建气笑了,抖着手指向常止:“你们都是男的你清不清楚?啊?你以为同性恋在我们国家是多光荣的事?你敢在我面前说,那是因为我是你老子!”

“‘在一起’?你们搞搞地下恋就算在一起了?你敢当着你们那帮同学说吗?”

“你去说了,信不信高三你都读不完!”

爆喝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强烈的声波震动一切有形无形的物体,茶水、空气、耳膜、心,心震颤着要被撕碎了,血液喷溅,太阳穴鼓起青筋,两张肖似的脸孔对峙着,谁也不愿意退让一步。

“我不管读不读得完!我只是爱他,这有什么错?!别人什么看法关我们屁事?社会凭什么剥夺我爱谁不爱谁的自由?!”

“自由?你跟我谈自由?!”旭永建刷的站起来:“没钱你有个屁的自由!街上那些乞讨的小孩儿饭都吃不起,你去问问他们爱谁!爱爱爱,你才多大你懂个什么?你妈要是看见你这样心都要寒透了!”

“你没资格提我妈!!”旭泽猛然大吼一声,他眼睛红了,像一只发怒的公狮竖起鬃毛,狰狞的血管蚯蚓般爬满了他的脖子,从中嘶鸣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尖锐的刀枪剑戟向旭永建刺去:“我不懂爱?那你懂吗?!你的爱就是赚钱,就是什么都不管,就是不闻不问最后让妈妈抑郁到自杀!!!”

他从来不敢去回忆那满地的血色,三岁,不懂死亡的年纪,他摊在地上被吓得大哭,哭声里是保姆震耳欲聋的尖叫,被推开的房门大敞着,昏暗的房间仿佛某只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蜿蜒的血液是它伸长的舌头,吐着腥气舔舐他,要将他嚼得七零八落。

那是父子俩共同的噩梦,埋葬在记忆最底层永不结疤的创口,其上的尘土一旦掀开,便只剩不堪入目的烂腐疮痍,暗红色,像铺满了染血的荆棘。

雷鸣后死寂的沉默降临,旭泽瞪圆了眼,泪无声无息的滚滚滑落,似若一场迟来的滂沱大雨刹那淋湿了他紧绷的脸颊,蛛网般的血丝模糊成一片血海,旭永建隔着这片海与他对望,感到深深的、万箭穿心般的无力。

情势不知怎么发展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常止手脚冰凉,悄悄深吸口气才打直膝盖站起身,他的心跳很沉重,冷兵器在火星四溅的对撞后突然沉入冰水里,却连一声“噗呲”都不可闻,只有下坠,只有寂静的悲伤自海底冒出细白的泡沫,快要无法呼吸。

旭泽的手比他更凉,拳头不能自控的颤抖着,他握上去,扯着他转向自己,涩声道:“你先回房,我和叔叔聊聊好吗?”

怒意隔着一层水光仍旧如同燃烧着的火,他还在流泪,又倔强的不肯漏出一点声音,咬得腮帮生铁一般坚硬,却在面对常止的这一刻,微弱的抽搐了一下。

常止的眼睛霎时也红了。

他知道这时候总有一个人要坚强,上次是旭泽,这次轮到他,他绝对绝对不可以哭泣。

胸口酸胀得像有把刀在里面搅,眼眶热热的,他眨也不眨的把眼泪逼回去,牵着旭泽的手微微摇了摇。

这个熟悉的安慰动作击中了旭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闭上眼睛,长而直的睫毛颤动,似若一根根偃旗息鼓的羽箭,沛然的泪洗刷尾端,盛怒之后的疲倦裹着沉重的湿意覆盖了他整张僵硬的脸,凌厉的线条忽的松弛了,他忍不住抽噎一声,继而狼狈的抖着肩膀迈上了搂。

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一刹那,旭永建便颓然的跌入了沙发,他避无可避的被往事席卷,在短短的一两秒里,沧桑侵蚀了他的强硬,他的目光显出超越年龄的疲态,一望过去,恍惚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脆弱而不堪一击。

常止没有说话,他像是得了失语症,任何字眼在喉咙里都无法安放,把旭泽劝走不过是见不得他那么难过,说要聊聊,实际上他茫然得像个没写地址的信封,只是坐在那里,空有交流的形式,却无分毫的内容。

“他没跟你说过吧……”最终是旭永建先开了口,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点苦笑,长长的叹息一句:“这孩子……”

分不清是想要倾诉还是告解,有些话对着陌生人,反倒更容易讲出来,即使对方是个半大男孩,但那温顺沉静的气质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心防不由的就坍塌了。

“旭泽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我最忙的一年,大股东突然撤资,项目一个接一个黄,我忙得焦头烂额也管不了他们母子俩,有时候说好要回去,但总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

“他妈妈没怪过我,只是保姆说她老是心情不好,我没重视,想着忙完就好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来陪他们。旭泽当时小,想我的时候会哭着闹保姆给我打电话,他不闹他妈,因为……因为他妈妈已经得病了,自己控制不了情绪,所以经常把旭泽关在门外,那小子偶尔能被放进去听故事,第二天都会高兴的给我在电话里咿呀半天。”

“想想那时候征兆明明不少,我却跟个瞎子一样,非等到一切无法挽回才知道后悔,旭泽不懂事,等我赶回去就抱着我哭,让我救救妈妈。”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常止有些动容,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浸湿了眼眶。

“旭泽上小学那阵比较皮,又傻,被人框着当老大,零花钱全请别人吃东西,我发现后把他教训了顿,零花钱少了一半,他也没反抗过。”

“他一直是个乖孩子,”旭永建往楼上看了眼,神情怀念,但更多的是复杂难明的深沉,“直到有一年暑假去他外公外婆那里回来,不晓得那边告诉了他什么,他回来就说他恨我,砸了一堆东西后又闹了场,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对常止来说是个很莽撞而愚蠢的行为,可想到幼年的旭泽得知真相后,他似乎能身同感受到那种悲愤交加的无望,臆想中他变成了一缕影子,旁观着小小的男孩攥着拳头抹泪,毅然决然的没入了陌生的人流。

“我带着人找了很久,最后是公交公司联系到我,说他在一辆公交车上睡到了总站才被人发现。那辆车途径一个游乐园,他两岁生日我和他妈带他去的,我没想到他竟然记得。”

“从车站回来的路上我很庆幸,抱着他道了无数次歉,还丢人的掉了几滴泪,他也哭,但始终没松口说过要原谅我,只是我们都不提了,时间久了,这事好像就没发生过一样,我们也从没想过要好好聊聊。”

横亘在喉咙里的鱼刺无法被岁月冲刷,每一吞咽便隐隐作痛,无法谅解的事,除非遗忘,否则所有的宽恕都是说谎。

旭泽不愿意谅解,更不愿说谎,他无言的将回忆封存,却不成想过父亲会先揭开一角序幕,

释放那头血淋淋的、怒吼着的怪兽。

屋内又安静了许久,旭永建自己都恍然了,他想起那几年无眠的夜晚,他不断问自己是不是他们晚一点结婚,晚一点生孩子,甚至晚一点相遇,结局就会完全不同?或者干脆不要生意,只要一家人平安的在一起,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现在看着他们,就像在看着年轻的自己,总担心他们的选择会造成难以负荷的错误,命运变数太多,而他们如此年轻,还经不起风浪的摧折。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最终说:“但我爱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他因为喜欢上男人而受到伤害,所以,还请你体谅一个父亲的心情,和旭泽分手吧。”

分手。

沉思中的常止蓦地被这两个字敲醒,他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克制着激动抿了抿嘴,才语气平和的缓慢道:“叔叔,说实话,听您讲了这件事后我更不可能和他分开了,我想爱他,这种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

他未曾对旭泽说过“爱”,在旭永建面前,他却说得如此自然,好像已经练习了千百万遍,姿态从容又勇敢,不卑不亢的回视着这位父亲:“如果您是因为我的性别反对,那我可以很坦诚的告诉您,我是双性人。”

“……什么?”旭永建惊讶的看着他,怎么也没想到被家长老师齐声称道的常止居然是个畸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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