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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一仵作 第129节

  叶白汀迅速看着卷宗:“指挥使呢?”

  “正在回来的路上!”申姜抄起桌上的茶壶,一口干了,“说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一下,马上就可以清出厅堂,准备问供了!”

  申百户眼神十分兴奋:“这是不是咱们最后一次问供了?只要问过她们,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叶白汀视线在纸上详细记录的信息掠过,唇角噙起微笑:“不出意外的话,没错,咱们今日便能结案!”

  “那你歇着,我这就去传召嫌疑人们过来!”

  “嗯。”

  叶白汀快速浏览完上所有信息,将新线索融在脑海里,之前每一个节点勾上,理清楚每一件事的时间线,起因,经过,结果,改变……

  有些动机是藏不住的,只要凶手动了,就会暴露出来!

  想清楚一切后,他眉目清明,在所有嫌疑人被请来之前,先去了趟诏狱,找到相子安,说了一会话。

  一个时辰后,大堂审厅准备就绪,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正中间靠北是指挥使的位子,长长一张案几,上放惊堂木水火签,尽显威严,下首靠左,放着一个小几,叶白汀就坐在那后面,桌上放了纸笔,方便他写写画画……

  申姜一如既往没有位置,就算右下手放了座位,他也不会去坐,结案啊,多兴奋的时刻,为什么要坐!

  堂上东西两面,东边靠墙是真正记录文书所在之地,放着一个小桌子,上有纸笔,很小,不显眼,西边则以长屏风隔开了比较大的一片空间,屏风后放了几个绣墩,当然现在,是没有人的。

  仇疑青坐在首座,看了看两边:“都准备好了?”

  申姜:“好了!”

  叶白汀也点了点头。

  仇疑青颌首:“如此,便传唤嫌疑人——来人,请马氏上堂。”

  马香兰很快过来了,除了浑身素白的衣裳,簪在发侧的白花,全身看不出有什么悲伤,整个人很安静,没有心虚也没有害怕。

  仇疑青:“凶手是谁,本使已经知晓。”

  马香兰表情仍未见变化,只是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今日问话不过是固有流程,你不必紧张,”仇疑青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漠端肃,不近人情,“也没必要再帮凶手遮掩,北镇抚司规矩,胆敢做伪证者,与凶手同罪——你可听明白了?”

  马香兰垂眼:“是,妾身明白。”

  仇疑青:“本使问你,你丈夫的兄长郑弘方,是谁杀的?”

  马香兰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因何而死?”

  “不知道,”马香兰仍是摇头,“都说是生意上的事,这外头的事……妾身一个内宅妇人,不太懂。 ”

  “他死前给你们留下了什么?”

  “钱吧。”

  “除此之外呢?”

  “没了。”

  “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

  仇疑青声调微高:“本使说过,北镇抚司内,说谎者,论以罪处。”

  房间内瞬间安静,马香兰似是有些吓着了,没说话。

  申姜就嗤了一声:“不对吧郑夫人,你要是不确定你那大伯子死了,为什么果断说没有遗言?正常人不是要仔细想一想,尽量往前找一找想一想,或者干脆说不知道么?你这么果断说没有,好像知道你那大伯子什么时候死的,死前见了谁,遗言给了谁似的……”

  房间气氛更加紧绷。

  叶白汀便温言道:“夫人莫要紧张,只要夫人不是凶手,怕的什么?我们只是想知道,郑弘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件事,你是知情的,也知道谁是凶手,对么?”

  马香兰仍然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那为何对他的死讯如此确定?”叶白汀眯了眼,“因他不是一个好人,他在持续的,不断的找别人麻烦,绝对不会放弃,可突然间没有了……所以你确定?”

  马香兰没说话。

  叶白汀:“郑弘方留下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一个女儿,对吧?”

  马香兰这时的表情明显不对了。

  叶白汀语速变快,加速紧迫感:“郑白薇,并不是你的女儿。”

  “不,她是我的女儿!”马香兰突然抬头,眼神非常凶。

  申姜一看有门,呵了一声:“你丈夫在鲁王府都放话了,说要不是兄长死了,他为什么要白养你们两个,还现在还敢撒谎,当真觉得我们查不到么!”

  马香兰咬了唇,明显很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叶白汀:“郑弘春会死,也是因为这个秘密吧?”

  马香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申姜:“事到如今还敢狡辩,锦衣卫早已查出来,你根本就不能生育!你虽把郑白薇当眼珠子疼,郑白薇也把你当亲娘孝顺,但你们两个都知道,你们并不是亲生母女!”

  “我……”

  马香兰眼圈微红,似是承受不住,手指有些颤抖。

  有些人性格刚强,内里有坚韧的,不服输的一面,敢于豁出一切去赌,也敢做很多人不敢做的事,但只要戳中她内心最在乎的点,她也会像普通人一样,脆弱不堪。

  叶白汀:“不管这个案子有多复杂,内情追究到什么时候,总与郑白薇无关,孩子是无辜的,你真的想要她连最后一点温暖都失去,剩下的人生里,成为没娘的孩子么?”

  “不……”马香兰闭了眼睛,“你们不能这样……”

  “夫人可以慢慢讲说,”叶白汀声音温煦,“即将过年守岁,我们的时间多的很,左右听了很多故事,也不少你这一个。你是如何嫁到郑家的,他家为人都怎么样,怎么得到的女儿,女儿的亲娘是谁……还请夫人明言。”

  “需要夫人注意的是,我们虽然要听你说,却并非不知道真相,这几天里,我们已经查到了很多,如若夫人所述与事实不同,可是要定罪的。”

  马香兰被女儿的话题吓了一跳之后,情绪已经恢复,或许是想着怎么应对现在场面,又或许是有了其它想法,真的开始说自己的故事了。

  “我是一个典妻。”

第91章 典妻

  典妻……

  叶白汀知道这个词。

  所谓典妻,就是把妻子作为商品进行买卖,在古代封建男权社会里是不违法的。女人在这个社会体系里,不能独立存在,一定要依附男人,没嫁人前,她的管辖权在父亲,在兄长,父兄可以左右买卖,嫁人之后,则是丈夫拥有了所属权,这时候进行的买卖里,很大一部分分支,便是典妻。

  典妻行为常出现在穷人家里,把妻子像物品一样卖给别的男人,时限可以是永久,可以是几年,年限不同,价格不同,在此期间生育的孩子,归买方男人所有,到期只归还妻子,有些时候,这是大户人家因不同缘由,用来‘借种’的方法。

  整个交易过程里,丈夫典妻,得了银钱,买方男人花钱,‘使用’了别人的妻子,甚至为自己留了种,家里有了男丁,皆大欢喜,唯独没有人考虑过女人的心情,她们被当成物品买卖交换,是一种什么心情,被自己的丈夫推出去,被迫跟不认识的男人同房,还不能抵抗,心里是怎样的难过,几年之后,又与自己生下的骨肉分离,又是什么伤害……

  没人去管,也没有人在乎。

  “不过我比别人幸运,至少没有生过孩子,要生生尝那骨肉生离的痛苦。”

  马香兰垂着眼,话音讽刺:“我娘家曾小有薄产,只我一个独女,父母都极尽宠爱,可人又不测风云,父亲突然出了意外,病重将逝,不想耽误我的婚事,便将我速速嫁了,因是早就相看好的人,每次上门表现也都很不错,母亲也放心,没出两年,就随父亲一起走了,自此天人相隔,再见不着面,逢年过节面对的,只有冰冷冷的墓碑。”

  “人心隔肚皮,他们哪里知道,哪怕是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人,也不是真的好,也是会变的。父母一死,我那丈夫态度就变了,我被锁在屋子里,哪里都不能去,嫁妆被强制接管,再不属于自己,就算曾经有忠心于我的陪嫁下人,可我都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顶着别人家姓氏,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人能怎么样?那些嫁妆就被一点点侵蚀,成了丈夫家的东西。”

  “我丈夫不但抢走了我的东西,还怕我记恨,要好好教训我,要彻底驯服了我,他倒没打我,呵,他只是设计了一件小事,以‘不贞’为由,将我典卖给了别的男人,让人随便使用,没有限制要求,打骂都可以。你看,有的男人明明心思这么毒,却好像自己很善良,至少他没有动手打我不是?”

  马香兰冷笑一声:“我过去的人家,男人是有正房的,正房娘家有钱,腰板硬,只是早年落了寒症,生不了孩子,便想典妻生个儿子,可我不知怎的,明明好好的,就是怀不上,遭了这家人记恨,那家男人对我非打即骂,说白花了钱,买回来一只不会下蛋的鸡……”

  “我那丈夫也是个没出息的,将我的嫁妆抢了去,明明可以衣食无忧,万事不愁,竟然染了赌瘾,家里的东西都输光了,我的所有嫁妆铺子,也都被他卖了出去。我‘下不出蛋’,被男人送回来,那男人问我丈夫追要罚银,说他没说清楚,我根本不能生育,丈夫扛不住他的势,契约上也的确理亏,就认了些赔银,将我领回了家。可吃过了甜头,外头又欠了银子,他哪肯放弃这个生钱法子?转过头,他又把我典卖给了另一个男人,只不过这次会事先约定好了,说我不一定能生孩子,生了就归对方,生不了那就是缘分没到,但‘使用’起来是没问题的……”

  “我那丈夫精明的很,担心我跟别人久了,会起异心,每次典期都不太长,最多也就一两年,不超过三年,如此三番四次,我被典卖到了郑弘春手里。郑弘方那时还没有发家,也就是个街巷混混,郑弘春也混,兄弟俩到了年纪,都没有姑娘愿意嫁过去。”

  “那时郑弘方结识了一个大人物,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干别的,郑弘春年轻些,爱玩,可又没钱总是去外头青楼,便典了我,他爱打人,我能受,反正……都习惯了。郑家从老到小没个像样的女主人,家里一摊子事,老爷子病着,两兄弟都不管,便随便扔给了我,左右我没别的事做,便看着处理,大约是处理的习惯了,郑家觉得我还能用,到了时间又续了年限,后来我丈夫被追要赌债的人打死了,郑弘春也就理所当然的扣下了我,没把我还回去。”

  “郑家原本不在京城,是从外地过来的,郑弘春也没把我当妻子,只不过后来他觉得我用着顺手,想娶别人又娶不上,再到后来因着郑弘方的关系,混了个小官,官场来往走礼,内眷交往很重要,他干不了,而我干的又尤其出色,这才对外宣称我是他的妻子。”

  “于我而言,日子倒是没什么变化,从这个男人到那个男人,还不是这么过,只是终于,能安定了。我早年帮母亲打理过铺子,学过掌家,每回和官场夫人们交往都能学到点东西,生意也能打理的不错,而这恰好是两兄弟都不擅长,甚至没心思手段能察觉的,我便想法子左手倒右手,存自己的钱……”

  马春兰冷笑:“不瞒你们,我那嫁妆铺子,就是这么赎回来的,还有我手里所有的生意,都是这么慢慢积累的。郑家兄弟脾气不好,郑弘春嘴滑好色,爱喝酒爱打人,我知道,我见过的男人不少,很多都有这毛病,但我屈从他们,并不是我怕了,我只是……得活着。一旦哪天我能活得好,我便要全部还回去!”

  马香兰眸底灼灼,燃起一片火光:“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辗转过这么多男人,也没必要要脸,没什么不能说的,姓郑的打我,可他也离不了我,没钱的时候还不是要问我要?我今天能有手段克制住他,明天就能弄死他!但这个案子的确与我无关,我说了,我早有其它打算,手有银钱,未来无忧,没必要把自己赔进去。”

  申姜瞪眼:“ 你女儿呢?你还没说!”

  “百户大人急什么?”马香兰嘲讽的笑了下,“不是说要我交代一切?这才刚开个头,不是还没说到么?”

  叶白汀微一展手:“夫人请继续。”

  马香兰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小薇……的确不是我的女儿,我这身子,也生不出。那些被典卖的日子里,我既希望自己能生个孩子,有个自己的骨肉,漫长时光能聊以慰藉,又害怕自己真的生了孩子,有朝一日一定会分离,我会受不了,最终知道自己不能生,释然的同时,也有些遗憾。我喜欢小孩子,真心喜欢,尤其女儿,只要我有,我一定好好护着她,好好陪着她,让她过很好很好的日子,绝对不要被欺负,要一生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

  “小薇是我养大的,你们猜测的没错,她就是郑弘方的孩子,郑家两个兄弟,一个赛一个的渣,弟弟要才无才要能无能,除了会打妻子窝里横什么都不会,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人,整天混在道上,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可他运气不错,遇到了贵人提携,也不知是他自己招惹的,还是贵人送的,总之,他身边有了女人。”

  “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又不肯把人正经娶回来,不明不白的,就有了个孩子,也许那女人认清了这人的真面目吧,没要这孩子,生下来就送到了郑家,郑弘方也不管,嫌不是男丁,带着没用,就扔给了我。之后郑经方死了,这孩子就一直由我来照顾,记在了我名下,管我叫娘。”

  “他们都不要,我喜欢。小薇从小就很乖,除了饿了难受了,都不会哭闹,笑起来能软到你心窝,你跟她说什么,她都好像都能懂,长大一点也很贴心,才将将四岁的时候,我有天不舒服,咳了两声,她都知道拿开我的账本,软软的说娘休息…… ”

  马香兰这次没忍住,眼泪落了下来。

  “都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可明明儿子才是长大后会混蛋的那个,女儿才会更懂的体贴你关心你,理解你的付出,知道心疼你……外头那些腌臜事,我舍不得她碰一点,我希望能给她最好的,她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她不想要什么,就可以拒绝什么。我希望她能活的顽强倔强,像韧风中的草,像大风里的蝴蝶,拔不下刮不走,一直能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主意,不为任何人屈服,不为任何人摆布! ”

  马香兰眼底燃着火,抬起头,异常勇敢的直视堂里所有男人:“所以你们谁也别想欺负我女儿!我知道你们怀疑她,可她不可能是凶手,别说她做不到,她根本不会去做这种事!”

  仇疑青指尖轻轻叩在桌面:“所以,你只知郑白薇生父是郑弘方,却不知道郑弘方怎么死的,也不知道郑白薇生母是谁,可是如此?”

  马香兰:“正是如此!他郑弘方在外头做了什么事,我一个内宅夫人,如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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