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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一仵作 第97节

  回忆和现实交叠,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味道,可为什么……会有这种特殊的熟悉感?就像小时候曾经吃过,长大了怎么也找不到,终于又能吃到的那一口?

  叶白汀伸手抹去眼底湿意,神情怔忡,他真正思念的,是这个味道,还是……味道背后的某个人?

  ……

  仇疑青迅速把北镇抚司的事处理完毕,巡查了一遍京城各街道,肃清所有隐患危险,顺便去了趟五城兵马司,确定再无危机,饭都没顾上吃,直接打马出城,迎天子回宫。

  这个过程也并不算长,天子仪仗已在回程途中,收到他带来的信息,整个队伍气势为之一震,百官们面貌都不一样了。

  没事了?危险平了?他们除了多担一趟心,什么事都没有?

  那还紧张个屁啊!

  天子仪仗很快临城,和晨间出城时一样,百姓们自动自发出来迎接,山呼万岁,京城街道气氛热闹又和谐,除了早间下的雪已经停了,中间仿佛没出过任何意外。

  此次平乱有功,加之案子破的漂亮,所有流落在外的雷火弹尽数收缴,人犯伏首,皇上龙心大悦,人还没回到宫里呢,圣旨就下来了,赏到北镇抚司的钱财东西光单子就铺了一桌。

  天色已晚,今日大家又都累了,皇上并没有留指挥使细谈,叮嘱几句,就让人送他出了宫。

  皇城宫巷悠长,你永远都不知道,在哪个拐角会遇到谁。

  比如仇疑青,就‘偶遇’了正好经过的西厂厂公,班和安。

  班和安两鬓斑白,每回出现表情都是从容的,这次也一样,好像这样别人就品不出他的阴阳怪气:“指挥使好细密的心思,城外祭典靠东厂打援,帮你排查危险,这京城里,就靠咱家的西厂和五城兵马司帮你守,外族谋反这样的大事,除了你那北镇抚司,哪哪儿都没乱,您可真省事啊。”

  这话刺的,就差直接骂仇疑青脸皮厚,就会占别人便宜。

  仇疑青眼皮都没抬一下:“厂公不也没帮我北镇抚司?”

  真帮了,北镇抚司怎么会困难那么久,锦衣卫至于那般艰难狼狈?

  班和安皮笑肉不笑:“指挥使的地盘,哪里用得着咱家管?您的人一个个的,可都了不得呢!”

  仇疑青没心思和他磨嘴皮子,越过他要走:“失陪。”

  “咱家听说……你那从诏狱里出来的小仵作,是被你抱回去的?”

  班和安转身,笑眯眯的看着仇疑青的背影:“指挥使喜欢人家,人家知道么?”

  仇疑青脚步顿都没顿,继续往前走。

  班和安扬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指挥使,你可知这后宫里头有句话,叫什么都能藏,唯有一样东西藏不了么?指挥使这般不近人情,不怕别人冲着您那小宝贝动手?”

  仇疑青头都没回,朔冷北风卷回他的话,粗戾又凛冽:“你可动一下试试。”

  班和安:……

  他倒也不怕被威胁,他这个年纪,看得最透了,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想惹怎么惹,心里门清,虽手下探子探来了这么多信息,到底也没有办法确认,如今一试——仇疑青是个人物,竟然藏都没准备藏。

  “指挥使啊指挥使,你可是欠咱家一回了……”

  ……

  仇疑青又在外交接了一些事,往回走时,已夜幕低垂,灯火初上。

  雪停了,夜风竟也变得温柔,虽一如既往的寒凉,却一缕一缕,拂面而过,非常安静,不似晨间刀锋一般,刮的人生疼,有清月皎皎,漫过云层洒下银辉,映的红梅格外清媚。

  路边酒肆旗子招展,窗子支起,可见一二好友围炉煮酒,酣然夜话。

  仇疑青似是想起了什么,勒马停住,去了这间酒肆,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坛梨花白。

  叶白汀坐在暖阁窗前,翻着一本毒植书,烛火跳跃,将人剪影拉的长长,落在窗槅,屋角炭盆燃的正旺,壶里的水沸了,一下一下顶着盖,他却毫无察觉,看的专心致志。

  直到仇疑青推门进来,冷风一激,叶白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好像在等人……

  虽然他真的没有,但看到人了,总不能不打招呼,他合上书:“一切可还顺利?”

  仇疑青:“尚可。”

  叶白汀看到了他手上提的酒坛子,精致小巧,分量也不大:“梨花白?”

  “不是想尝?”仇疑青把酒坛子放在炕头小几上,随手脱了披风,放到一边。

  叶白汀刚要动,他又按住了:“我来。”

  他将红泥小炉拿过来,摆在桌边,温上酒:“我叫人去传了菜,马上就来。”

  今夜气氛着实不错,窗外有雪有月,还有不甘寂寞,伸到窗前的梅花枝,万籁俱寂,与友一口酒,倒也合宜。

  叶白汀舔了舔唇,开始冒小心思:“那我也要个下酒菜?”

  就他这神情,仇疑青猜都不用猜,这下酒菜不用说,一定是辣口。

  叶白汀拳抵唇前,轻咳两声:“你今天既然说我有功,允了我可以适当出格,就别再说扫兴的话。”他觑着仇疑青表情,又加了一句,“我问过大夫,我的风寒已经彻底好了,吃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过量。”

  仇疑青这才没反对,由着他点了一道辣卤。

  不多时,菜好上桌,酒也温好了,叶白汀看到辣卤尤其开心,挽袖执壶,给彼此倒上酒:“今日多谢你救命之恩!”

  仇疑青举杯,与他相碰:“也要谢过你,为我镇守北镇抚司。”

  “嗯?”一口酒干掉,叶白汀才摆摆手,“我没干什么,都是他们自己争气,我还添了不少麻烦……咦,这酒不错啊,没那么辣,回味还甜,好喝!”

  仇疑青执壶,为他满上:“你喜欢,便没白买。”顿了顿,又道,“莫要太过自谦。”

  “也不是自谦……”

  叶白汀想起白天的事,他站在墙头,按着周平,又是晃手腕上的小镯子,又是激烈逼供,突然有种想捂脸的羞耻:“这回……确是有些冲动了。”

  他当时的确不害怕,有胆气,可要真出了事,大半会后悔,站在底下的申姜也不好办。

  仇疑青三根手指拎着酒盅,眸底墨色氤氲:“此次案件,你好像特别生气。”

  这不是仇疑青第一次说这句话,也不是叶白汀第一次听,也许是桌上的酒太暖,也许是窗外的雪月太动人,梅枝太妖娆,这样的夜晚,总会勾的人们想要倾诉。

  叶白汀执起酒杯,仰头饮干:“你知道么,其实我最初是想学刑侦——呃,做捕快的。”

  “捕快?”仇疑青一脸不赞同,满脸都是‘就这点出息’,“你该立志做锦衣卫。”

  叶白汀就笑了,他手托着下巴,又发现一点,这个男人的胜负欲很强……

  “嗯,你说的对。”

  仇疑青肃着一张脸,问:“为什么没来?”

  “为什么啊……”

  说到这个问题,叶白汀就垂了眼:“我的老师说,我不适合刑侦。”

  仇疑青:“何解?”

  叶白汀声音低下来:“这个职业很特殊,需要有一定身手,嗅觉敏锐,观察仔细,心灵强大……要求非常高,可再厉害的刑侦人员,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一次失误判断都没有……”

  所以办案过程需要流程,需要学会时刻冷静,不说绝对,至少大部分时间,你都能克制,能保持理智,破案过程中只看线索事实,情感上不偏向任何嫌疑人或证人。

  “我……总是会对案子里无辜的弱势群体,抱有很大同情。”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他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在周围人的照顾和温暖下长大,这些人都是很普通的人,在外打工的社畜,早晚出摊子卖吃食的夫妻,技能不多,经常会上早班夜班的,年纪稍大的人。

  他的成长环境算不得好,可他并没有过得不好,世间给了他很多善意,他几乎从未对自己的生活有过过多烦恼,饿了渴了病了没钱了都不需要害怕担心,总有人帮助他,他喜欢这种善意,想要保护这种善意,希望自己也可以回馈给别人这样的善意。

  他读心理学,知道自己在亲情缺失方面有很大的匮乏感,而这种匮乏感,更让他在潜意识深处珍惜这些善意,或者,渴望这些善意,幻想着这些善意的另一种形态,比如母爱投射……长大之后,他对于无辜女性,孩子,或者老人被迫害的案子,总是难以忍住内心翻涌,无法做到随时保持中立。

  “办案之人如果带了极强烈的情绪,先入为主,会影响案情进度,甚至会造成冤案,”叶白汀看着窗外的雪月,“可验尸不一样,尸体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是什么伤就是什么伤,做不得假,不管我心情好还是不好,怀疑谁还是不怀疑谁,尸体会告诉我答案,我的判断绝不会错。”

  手边酒盅不知道什么时候满了,叶白汀举起它,一口饮尽,倚在桌前,指着窗外梅枝:“你看,梅花要扛得住严寒,才能在凛冽风霜中绽放,我却做不到。”

  “世间这么这么难,姑娘们只是想好好活着,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过日子,可她们从小到大遭受的恶意,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大半时候不想和任何人提,只默默承受,压在心底,有多少苦泪,外面人诸如你我,根本不知道;百姓们遇到难事,想要讨个公道,更是何其艰难,一步一步往前,每一步都是血泪,可能付出一切,到最后都讨不回来;就连指挥使你,这般高位,这般权势,也不能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未必会照你的意思去做,你若真心想做成一个事,也要多方权衡,诸多努力……”

  人心难测,世上千人千面,纵使是好人,也有各自思量,你站得越高,想做的事越大,就越难。

  比如这次仇疑青的行动,他只参与了整个计划,无法参与到行动之中,可他知道仇疑青要周全多少思虑,耗费多少心血,对于局势,对于人心的把控,全部都要做到最好。

  “刑侦破案,面对的困难又怎会简单?证据会被隐藏,被丢弃,犯人会逃跑,会撒谎,证人会作伪证,会不配合,有时官员各怀心思,甚至参与了贪腐过程,办案人员夹在中间,想要还世间以真相,想要为受害者讨回公道,需要的不仅仅是破案技能,还要有无穷无尽的勇气,无穷无尽的坚持,以及无穷无尽的努力……”

  叶白汀叹了口气:“真的好难啊。”

  仇疑青给他续满酒,眉宇间晕着烛光,往日冷冽的眼眸竟散出了一丝柔意:“这么难,为什么还要做?”

  叶白汀托着腮,看着他,点了点自己眼底:“你呢?明明这么累了,为什么还要坚持?”

  仇疑青倒酒的手一顿:“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对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叶白汀忽的笑了:“男人么,这一辈子总要做那么一两件,倾注一腔热情的事,总要肩担责任,有那被骂被打也绝不退让的瞬间,总有那么一些事,那么一些人,让你甘愿赴死。”

  就如他自己,没什么大出息,这辈子就轴在这一行上了,能力范围所及,他愿为心中的理想和正义奉献所有,自己为自己骄傲,能力不及之处……就做行业里技术最高,不可或缺的那个人,至少挨骂的时候,知道是为什么。

  “所以指挥使也别问我罪,知不知错——”

  叶白汀身体突然前倾,眉眼弯弯,卧蚕托出灿灿桃花:“我知道错了,出事了也一定会后悔,但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我仍然会这么做。”

  简单总结就是:我错了,下回还敢。

  仇疑青好似从没见过这么坦诚直白,又这么嚣张的人,将酒杯从唇前移开,眉梢挑起:“所以你和申姜说的,要做天下第一仵作的话,也不是吹牛。”

  “自然不是,”叶白汀豪迈的一口闷了杯中酒,“论本职技能,谁能出我右?”

  他看着仇疑青的眼神,解释道:“选择做仵作,并不是逃避,只是偶尔,也会有些挫败感,觉得自己不够优秀,可能会拖累别人。”

  比如情绪这种事……要是能控制住,人就不是人,是神了。

  他偶尔会担心,是不是给伙伴指错了方向,如果真错了……

  “叶白汀,我说过,休要小看我。”

  仇疑青将酒杯放在桌上,眸底灼灼烈烈 ,似有火在烧:“有什么事,是本使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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