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档少年时 第151节
来到办公室后,他给李季林去了一通电话,叫他来办公室一趟。
到了上班时间,陆陆续续有员工找张云起签字,报销、出差、采购之类的,当然要达到一定的额度才能找他签,比如报销,达到500以上才找他签,只是外出这样长一段时间,积攒了不少。
全部签完后,李季林来了。
两人聊了聊在湘南电视台投放广告和引进生产线的事情,又汇报了一下上个月的罐头销售增长情况,临了,李季林说:“现在我们罐头厂的经营情况好转,杨市长打算24号来罐头厂考察,到时候可能需要你抽出时间陪同一下。”
张云起点头:“我联系了一个湘南省报的记者,到时候邀她过来一起看看吧,能做个报道也好。”顿了顿,他又问:“老李,我们和市体彩中心是怎么合作的?”
李季林不知道张云起为什么突然会关心这种具体的业务:“跟我们合作的是彩票销售方,当初体育局帮我们打了个声招呼,彩票销售方的奖品成本压力也很大,对两边都有好处,算是一拍即合。”
张云起不清楚这里面的事:“市体彩中心的彩票销售全部承包出去了?”
李季林点头:“上面不想管事担风险,彩票也不是都卖得出去,容易亏本,他们就把售彩业务全部承包了出去,躺着拿35+1的收入。”
“承包人是谁?”
“林永强林总。”
“你跟这个林永强很熟?”
“只是认识。”
“约他一下,我想请他吃顿饭。对了,还有市体彩中心的领导。”
第278章 幸福
绿树浓阴,夏日长。
张云起已经一周零一天没去学校了。
踏着夏日的晨光,他再次来到班上的时候,看着一样的同学,一样的教室,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觉。初见没来,但班上的学生似乎都知道了初见父亲初大鹏车祸身亡的消息。
班主任王明榛找张云起聊了聊,关于他这么久没来学校上课的事。张云起如实说了。他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关于他的一些事,他没兴趣满世界找人宣扬装那些没点儿营养的逼,但是总会有人知道,作为班主任,王明榛未必就一点也不清楚,至少现在听张云起说了,他表情并不显得多么惊讶。
后面,张云起给初见请丧假,王明榛问他初见爸爸什么时候入土?张云起说下周六,王明榛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只叫他有空多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最近这段时间多安慰安慰初见,她比较信任他。
上午有语文课,王明榛没有和往常一样教案不带,光凭一张利嘴就在教室里天南海北胡吹乱侃,嬉笑怒骂皆是文章。
他给同学们发了一份现代文阅读,文章有些奇怪,苦涩难嚼,开头便是:“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车,但不是车,因为不在地上走;像筏,却又不在水上行;像飞机,却没有机舱,而且是一个长列;看来像一条自动化的传送带,很长很长,两侧设有栏杆,载满乘客,在云海里驰行……”
句句隐喻,仿佛梦呓。
拿它来做阅读理解,是为难这帮孩子。
王明榛靠着讲台,问:“你们有谁看懂了这篇文章吗?”
回应者寥寥。
当王明榛的眼光如往常时扫过张云起前面的初见那张空荡荡的座位时,沉默了许久,便笑起来:“我不指望你们能看懂,但或许以后它对你们会有用。”
在后面的时间里,王明榛倚着讲台,从杨绛的这篇《孟婆茶》开始,散漫地与156班的学生谈起自由、理想,还有生死。
他说,那是一列通向死亡的列车,我们每个人终会登上它。
他还说,钱钟书和钱媛的先后离世:“在漫长的生命当中,生和死会逐渐交换位置,死亡变轻了,好似自由,而活着会成为沉重的事情。我希望,同学们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后,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人生往前走时,依然能如此刻这般,欣荣繁茂,勃发锐利,拥有感受幸福的能力。”
阳光灿漫,光影斑驳。
在那节语文课上,张云起偶尔抬头的间隙里,看到了一道阳光将教室一劈为二,光柱之下,有点点碎尘,那个头发花白边幅不整的老人就站在碎尘之中,不紧不慢、娓娓而言,每一粒碎尘都炫目地飞扬着,构成了他高中生活很难忘的一幅图景。
放学时,江川又下起了很大的雨。
从沿海逶迤而来的黑云遮住了这座城市上空所有的日光,大风掠过枝头,树叶纷纷飘落,或随水东流,或辗转成泥,青绿的生命一去不回。
张云起赶到松临楼时,快七点了。
李季林和王贵兵正在包间里陪请来的贵客聊天,市体彩中心主任肖立军和买断彩票销售权的林永强。
看到进来的张云起,李季林起身做了一番介绍。不过联盛是市体彩中心的供货商,买家是爹,卖家是儿子,更不要说市体彩中心还是体育局下面的事业单位,去年年底龙景园积压的罐头能够全部销售出去收回一部分资金,市体彩中心是帮了大忙的,请这样的爹喝酒,态度得端正,磕头烧香,不过肖立军和林永强看到这个久有耳闻的联盛大老板这么年轻,都惊讶的很:“张总,你可真年轻啊,今年多大呀?”
张云起笑着说17。
嘴巴边上有颗黑痣的林永强“呦”了一声:“这人跟人可真没法比,张老板,你十七岁就是身家好几百万的大富翁了,我儿子比你还大一岁,可这会儿只知道在学校里拿他老子的钱泡女学生呢。”
这句话讲得肖立军哈哈大笑,随后,他摸了下肚子说时间不早了吧,王贵兵立马转身吆喝女服务员:“茅台呢?快点!鲍鱼呢?快点!来条软中华,快点快点!”
酒桌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话题要有多龌龊就有多龌龊,大抵是开门是衣冠禽兽,关门是不如禽兽。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喝酒谈笑的时候,张云起老是想起王明榛上午讲的那句话:“我希望同学们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后,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人生往前走时,依然能够拥有感受幸福的能力。”
一顿饭下来,五个人吃了两千六,这还是折后价。吃完饭到楼下的会馆里,沏上香茶,台面摆开,肖立军点上一根中华,一副大人物的派头,喊打麻将:“搓几局搓几局,啊,我们就是娱乐娱乐消磨时间,打小的。”
麻将没有五个人的打法,李季林看了下这个架势,没有上场,王贵兵顶上,他是牌场的老鸟,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混得猴儿精,虽然不知道张云起请肖立军两人吃饭的目的,但有一点是明显的,他老板有事求人!肖立军这个老王八蛋要打得不是麻将,是秋风!
四圈下来,他偶尔胡了几个鸡屁股,肖立军放炮一律不抓,肖立军的炮却没少点,转眼四五千块钱就没了,但他脸不红心不跳,全程就看着肖立军高潮迭起疯狂输出。
张云起手气也不咋地,不过他的心思完全没在麻将上,往桌上扔了一个红中,笑呵呵地对对坐的林永强道:“林老板,最近你们闹了个大新闻呀,我听说有个人中了彩票,后边出了意外给车撞死了。”
林永强还没开口,肖立军往烟灰缸里“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别提这茬了,我在彩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他妈的,一个地痞无赖,伪造彩票诈骗巨额奖金,回头被查出来了,竟然还敢跑到体彩中心闹事跳楼,现在死了,耳朵算清净了。”
肖立军这番话说的粗俗的很,毫无作伪的痕迹。其实张云起直到现在也不确定初大鹏的那张巨额彩票到底是真是假,肖立军一口咬死初大鹏伪造彩票,甚至敢上电视台开新闻发布会。这么做,肯定是有底气的,而且以初大鹏这种人的秉性来讲,伪造彩票这种事他完全干得出来,但联系到后续他意外车祸身亡的情况,问题就不那么好解释了。
“伪造彩票这个应该是诈骗吧,当初咋不报警把人逮起来?让他就这样在外边嚷嚷,这不是败坏肖主任和体彩中心的名声嘛。”张云起说着话,扔了一张八筒,还没落地,肖立军啪地倒了牌,嘴里哈哈大笑:“张老板,名声可顶不了饭吃,看这里!七小对!”
“肖主任手气真好。”张云起爽爽利利地掏出三千二百块钱,他来的时候兜里就揣了几百块现金,搓麻将之前,王贵兵私下塞了一万给他,但打的这么大,又不能赢,万把块钱根本就经不起几个小时的折腾。
付了钱,继续下一轮,林永强搓着麻将看了张云起一眼:“谁讲不是呢,本来当初咱们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私下把奖金取消放那家伙一条生路,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毕竟这种事穿出去会影响到体彩中心名声和彩票销售嘛,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后来这事儿闹大了,初大鹏人也出了车祸意外死了,报警也没用呀,还不是只能这么着了。”
张云起扔了张麻将,掸着烟灰说:“林老板这么一讲,我倒挺好奇的,我记得你们体彩中心要中特等奖要分两轮吧,第一轮刮奖刮到草花K的一般会有好几个人,第二轮才是从信封里抽桑塔纳,那么也就是说第一轮刮到的草花K会有好几张,后边检查的时候,这几张中奖彩票都已经混在一起了,你们是怎么判定那张伪造的草花K就一定是初大鹏的呢?”
张云起这样盘根问底,已经不像是牌桌上随口提及的一个八卦,倒显得特别关心这桩事情,这引起了肖立军的反感,他扔了一张三条,表情不耐烦:“他中了奖不是他还能是谁?张老板,你说你怎么对这个破事这么有兴趣?这麻将到底还打不打了?”
张云起说不用打了,啪地倒了牌:“清一色绝章卡隆三条,一万二。”随后,他对脸色发白的肖立军笑着说:“他中了奖就是他伪造的彩票。肖主任,你这个逻辑,难道在警察那里也行得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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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要钱不要脸
1994年的6月,雨格外的烈。
在肆虐中国沿海的台风“尤美”刚刚过去不久,又迎来了更为暴虐的“潭云”,它那状如馒头的碎积云从东南沿海方向飞速移向内陆,势如跑马,与广东接壤的江川小城迎来了日夜的大雨,尽管时令已经来到了夏至,湖湘大地正处于最炎热磨人的酷暑之中,但夜晚的最低温度最终还是降至了25°左右。
在这样一个大雨纷飞的夜晚,已经搭起了灵堂和帐篷的初见家灯火通明,那破破烂烂的小院里,摆着七八张木桌,亲朋好友以及红山弄的邻居们便聚在这里替初大鹏守灵过夜,方式是精彩的,打麻将、扎金花,欢声笑语,热闹极了,不过里间的灵堂空荡荡的,穿着白色孝服的初见坐在棺材前边,时不时往火盆里烧纸钱,有些冷清,似乎带着几分阴森。
这样的景象会一直持续到天明。
凌晨一两点时,要给这些守灵过夜的人做饭菜。这几天心力交瘁的蒋凤熬不住夜,已经歇了,张爸张妈也都回了家,不过请了几个红山弄的人当帮厨做饭。
张云起离开松临楼后,没回家,直接来了这里,牌他没兴趣打,没什么事,陪初见洗菜择菜,还有聊天。
其实发生这样的事,张云起也不知道初见抱着怎样的心态,为她那个继父的死而感觉绝望,那是大可不必的,只是现在这个乱糟糟的家落在了这个女孩的肩膀上,并不好过,她又不哭不闹,总沉默,话少,一声不做地承受着这一切,但或许这样才可怕,人在崩溃的边缘徘徊时,总是无声的。
初见看着屋檐下的雨忽然说:“小的时候,不懂事,每次红山弄有老人去世了,就高兴,因为这样子,就能有肉吃了。”
张云起和初见并肩坐着,笑:“是呀,我也是这样,每次我们村子里有老人去世,我们这些小孩子就高兴得不得了,不但有肉吃,还有戏看,又热闹,爸妈都要去帮忙,没人管我们,可以满村子里撒野。长大后,懂事了,很多人会觉得小时候的这种没心没肺是幼稚、愚蠢,我反倒觉得,这是死亡中的新生,悲喜交加,生死共存,应该是人生的常态。”
长久的沉默,初见见张云起的脸颊上挂了水,拿纸巾给他擦了擦,说:“云起,你这几天为了彩票的事情在找人么?”
张云起怔了怔,把择好的葱叶扔在塑料盆里,笑着道:“也没有,你别多想,事情不复杂,照着正常合法的程序走就行了。”
“走什么程序?”
“报警立案,警察会调查的。”
“报过一次警了,他们不管。”
这话叫张云起不大好回答,他当然知道初大鹏在城南区公安分局报过一次案,只是石沉大海,也一直没有立案。按道理来讲,报案之后,警方一般会在24小时之内立案,立案之后还要通知报案人,交给他报案回执。
与之相反,初大鹏伪造彩票的事情,义正言辞证据确凿的市体彩中心肖立国和林永强却没报案,他们的官方说法是当初担心这事情的舆论压力太大,影响到彩票销售。
张云起开始时觉得说得有点道理。
搁他他也要想方设法把事儿给捂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然彩票是伪造的。私下把奖金收回,又让彩民们以为奖金发给了初大鹏就可以了。一分钱不用掏,市体彩中心又创造了一个一夜暴富的神话,保管下期的彩票销售额暴涨。
然而这里面有一个自相矛盾的问题。
如果市体彩中心没撒谎,那初大鹏脑袋给门板夹了吗?自己伪造彩票被人抓了现行,还要跑到公安局报案贼喊抓贼?寻死觅活跳楼自杀,临死之前,他还要留下遗言说彩票是真的,把自己的妻女陷入绝境?讲白了点,这些根本就不需要调查的细节,已经让真相呼之而出,轮不着他张云起化身摩尔摩斯寻找真相替这一家苦命母女要一个公道。
他不明白的是,市体彩中心和林永强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干这事,按理来说,如果初大鹏没有撒谎,真的中了彩票,那就算他们的心再黑,也不至于黑人家这么大一奖啊,奖金加车足足二十来万,94年的二十来万!搁哪个平头老百姓身上不得拼命?他们就这么有把握吃死初大鹏?
现在他出车祸一挂,倒确实吃死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厘不清的地方还是厘不清,但至少张云起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尤其是今天晚上在松临楼打麻将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充分证明了肖立军和林永强也不是什么良善好鸟。
今天晚上在松临楼,牌局最多也就两个小时,两小时里肖立军一直在赢,但张云起一把就把他打空了。
领导嘛,出门打秋风,怎么可能带钱?当时他把赢的、口袋里的全翻出来,也不过七千多,他老脸涨得通红,说张老板,我就这么多了,剩下的改天给你行不行?要不我给你打个欠条吧,你哪天到来市体彩中心谈业务,只要到办公室招呼一声,马上给你。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就浓了。
当时李季林忧心忡忡,不过他也看的明白了,张云起干的这事儿已经把姓肖的往死里得罪了,他今晚摆的这场酒局根本就不是求人家谈业务的。
事情也确实如此,连体彩中心的门都摸不着的张云起笑呵呵地对肖立军说道:“本来就是娱乐,欠条就不用打了,赌债嘛,不还也没有关系,当然了,肖主任是个讲究人,如果一定要还,我也不好驳了您的面子。这样吧,李总,回头你把体彩中心这边还没来得及付的货款算算,明儿去体彩中心找肖主任一并给结了。”
这话简直是撕破脸皮,肖立军心里怒不可遏,这时候八面玲珑的林永强连忙走出来灭火,他就算再蠢,也拎得清一个道理,张云起富得流油,怎么可能为一点赌债和卡他脖子的肖立军翻脸?这摆明了就是冲着初大鹏的事儿来的!那么这里面的问题就复杂了,但眼下有些话他不好讲,也不清楚张云起和初大鹏之间有什么干系,摆着笑脸道:“张老板,这个钱我出,我来出,现在时候不早了,要不,咱就这样散了?”
张云起充分展现要钱不要脸的本质:“行呀,那就让林老板破费了。”
肖立军还铁青着脸:“张老板,看来你们的罐头我是要不起了。”
“没问题,就照着肖主任说的办吧。”
张云起完全不鸟肖立军的威胁:“不过肖主任,龙景园是江川市第一家产权改制的国营企业,是杨市长亲自推的改革试点,与市体彩中心达成的产品销售业务,也是当初市政府让体育局为龙景园提供的政策支持之一,现在你打算中止这个业务,我是没意见的,不过总得让杨市长知道吧?正巧,现在龙景园罐头厂形势一片大好,业绩增长的很快,和省市各大电视台达成了合作,整个业务都已经铺开了,这个月的24号,杨市长要去龙景园罐头厂视察,肖主任,到时候我会替你把情况如实向他反映的。”
“这,这个,那……”被张云起反将一军的肖立军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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