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档少年时 第222节
纪重怔了怔:“这是什么?”
张菁说道:“今天清晨张云起带着纪灵来里津了,他跟我谈了两件事情,一件是约见几家银行的行长,另外一件事,他把这个给我的,让我交给你。”
纪重接了那一叠厚厚的黄色纸袋,现在的时局已经是万分紧急,他本来想去书房里好好看一看,但是,这时候门打开了,他那个女儿纪灵走进了客厅。
纪灵显然淋了雨,一身湿透了,走过的地方都是水渍。这个明媚的女孩儿极少会将负面情绪挂在脸上,然而,此刻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充满了说不清楚的惶然。
纪重皱眉:“怎么了?”
纪灵张了张嘴:“张云起,被带走了。”
纪重沉默良久,这一刻他在昨天得知霍建忠出事时便感觉到迟早会来的,并不算是什么意外,所以才会急匆匆赶回里津,因为这桩事情在江川已经解决不了,但是让纪灵亲眼目睹到那一幕,他这个做父亲的,心情难免有点沉重。
纪重伸手摸了摸纪灵湿漉漉的头发:“去洗个热水澡,去床上躺着,睡觉,什么都不要想。相信爸爸,会好起来的。”
纪重可以劝女儿什么都不要想,他自己却没有办法不去想,他告诉女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自己却对眼下的时局倍觉棘手。
入夜后,纪重在书房里,打开了那一袋厚厚的黄色纸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大叠材料,一张一张的看了起来。
张云起能把这样一份材料交到他手里,自然是不简单的,有所意图的,里面的内容也确实很不简单,涉及到了高山、赵世明,还有袁庆森。
看完材料后,纪重罗着腰,在书房里只是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烟。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纪重终于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问:“宪峋同志明天有空么?我想约见他。”
第二天,纪重和往常一样出门。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将那个黄色纸袋放进黑色公文包里,出门后,没有去市里,也没有去局里。
他去的是省里。
在一幢仿佛映掩在森林里的大院的一幢二层小楼里,他在会客厅中了很久,才被一个中年男人带进了一间办公室里。
办公室古朴肃静,但烟气甚浓。
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看起来年近六十岁的老人,身躯高大,但是并不壮实,或许是要忧心的事情太多,整个人清瘦的厉害,他脸色是黝黑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颧骨和前额都很突出,整个头颅象一块粗糙的岩石。头发已经斑白了,并且脱得稀稀疏疏。
然而,这个老人的眼睛十分有特点,一点也没有寻常老人目光里的浑浊,反而充满了活力和机警,并且像年轻人一样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此人便是纪重拜访的对象,胡宪峋。
纪重进来后,微弓着腰,向老人问好。
胡宪峋本来在桌前看一份材料,但这时候他锐利的目光已经落在纪重从包里掏出来的黄皮纸袋上:“这个时候,其实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纪重笑了笑:“老领导,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来见你呀。”
胡宪峋将手里的材料扔在办公桌上,他枯槁的手指敲了敲:“伱先看看这个。”
纪重点头说好,随后接过资料,他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翻阅起了资料。
然而资料才刚看到开头,他就看到了作者署名上写着“张云起”三个字,心里不免有些讶异,他实在想象不出来张云起是如何把这份资料递送到这个老人的办公桌上的。
纪重一下子厘不清楚。
他不敢让老人等太久,归笼心思,认真地看了起来,这是一篇宏大的文章,有新颖的想法,有绝对的高度,不过不适合他,但给这个老人看,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老人见纪重翻阅到最后一页,讲道:“你有什么看法?”
纪重将资料规规整整地放回红木办公桌上:“还是那句话,于公于私,今天我都得来见您,但于公于私,我都不应该做评价。不知道您是什么意见?”
胡宪峋已经站了起来,拿着茶缸子接了热水:“改革呀,摸着石头过河,前面是时代的雾瘴,难免有抓瞎的时候,但这个年轻娃娃张云起的提法,确实有时代穿透力,难能可贵的是,颇具情怀。”
纪重有了几分动容。
这位老人能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他趁机将手里的材料递了过去:“我这里也有一份材料,想请您看一看。”
胡宪峋指了指办公桌让纪重放那边,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立在茶几旁,端着茶缸子讲道:“我知道你跑过来找我的目的,这张办公桌上,这几天来了很多江川的材料,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我都看过了,但是看过了也只是看过了。这就是我说你纪重今天不应该来的原因,你以为我会在乎你和那个张云起的关系,和江川的关系?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来不来结果都一样。我们这支队伍是从人民中来的,现在呢,离老百姓越来越远了,看看这些材料,车轱辘话倒是一套一套的,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地气!”
胡宪峋端着茶缸子灌了两口,声音中气十足:“江川那边的时局似乎在眼巴巴地逼我下一个决心,做一个定夺,但我要说我胡宪峋定夺不了,能够定夺的,只能是江川人民。所以,我要看的不是你们的想法,而是江川人民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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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入地
黑色小轿车在茫茫春雨中驰骋着。
由北往南,飞转的车轮在积水的柏油路面带起一溜白雾,向全省最南边的江川城飞驰而去。背后罗霄山脉的边缘地带,像是一抹荒凉的海岸线,渐渐消失在了北方遥远的天边。
透过车窗,入眼处,全是广辽无垠苍茫无际的田野和巍巍山峦,南方的横断山脉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内,突兀的峰巅像一把巨刃拦腰切断灰青色的云层,云层之下,原野之上,空气中满含着破冬时的泥水腥味,桃花和油菜花已经大片大片地盛开了。
春天来了!
从北太平洋西部席卷而来的暖流夹杂着巨大的热能在沿海一带登录,漫过横断山脉和南岭山区,终于给湘南大地带来了春天的颜色。
胡宪峋沉默地坐在小车里,对原野上的一派春光却并不特别在意。他不是诗人,也不是游客,无心观赏这撩拨人的飞红流绿。
实际上,这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出生在这片大地上,闭住眼他也能看见故乡一年四季的景象。然而他此刻唯一关心的,是这景象背后蕴含的民生大计。
湘南省,地处云贵高原向江南丘陵和南岭山地向江汉平原过渡的地带,地貌复杂,西部有武陵山、雪峰山耸立;东部幕峁、连云、大围、武功等山脉连绵不绝,南部是南岭山地,北部则为湖泊、平原地区。
首先是北方的洞庭湖区域,那里耕地有1242万亩,水面411.2万亩,在河湖冲积的洞庭平原地带,面积达到了1119万亩,耕地720万亩,水田有510万亩,人口846万,自然条件优越,土壤肥沃,是他掌管下的全省最重要的粮、棉、油、麻产地,也是全国九大商品粮和十大淡水养殖基地之一。
然而,眼下那片区域面临着泥沙淤积,湖泊水体日益缩小,鱼类洄游通道受阻,洪涝灾害严重,湖水污染和湖管秩序紊乱,天然水产资源日趋枯竭等严峻问题。现如今,天然捕捞量,已经较五十年代下降76%!
当然了,即便是有这样那样亟待解决的问题,对于湘南全省来说,洞庭平原已经是全省肥得流油的土地了,只是这块风水宝地毕竟太小太小了!只占湘南一隅,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半封闭的丘陵地貌,才是本省大自然的真实写照。
譬如此次他要去的南岭山地、丘陵地区。
这里位于湘南省的南部,以花岗岩、浅变质岩中山和石灰岩丘陵为主,总面积达到了35050平方公里,农业人口436万,粮食以水稻、豆类、红薯为主,柑橘、甘蔗、烟草等经济作物的适生条件好,烟草的种植面积产量均居本省首位,油茶林面积居第二位。
按道理讲,南岭丘陵地区水系发达,地表水和地下水资源均十分丰富,年产水量在240~260亿立方米,水能蕴藏量近200万千瓦,即使枯季地下水径流量每年仍有31.4亿立方米。这里本应该是省内土地潜力极大的地区!然而,这些地区却也是夏秋干旱闹得最凶最严重的地区!而且那里丘陵交错,交通状况十分堪忧,一直处于半封闭的贫瘠状态,加之接壤广东,近年来已经有了较严重的人口流失的状况,导致这多少年来,南部、西南部广大山区的千百万人,连起码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
正因为如此,他胡宪峋,刚从外地调派回故乡湘南的一把老骨头,被委以重任,执掌这一块21.1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要负责6392万张要吃饭的嘴,身上的责任是何等的重大,心情又是何等的沉重!此刻又怎会有心思把这大自然的风光看成是一幅五彩画图呢?
胡宪峋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绿色无边的原野,思虑深深。
胡宪峋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娃娃,模样不算十分的娇艳,但干练气质十足,一把将他手里的香烟抢了过去,扔出了车窗外:“胡伯伯,你咳嗽都那么严重了,出门前伯母叫我看着你,不许抽烟!”
胡宪峋叹了声气,枯瘦的脸挂着苦笑。
这次出来,他谁也没让跟着,连学生纪重也没有让通知,独自一人,带着司机,一名记者,一名便衣保卫人员,赶往此刻已经是风云激荡,都在眼巴巴等着他下决定的江川城。
记者就是同车的女娃娃,在《湘南日报》任职,叫林诗予。
经过半日的颠簸,这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终于抵达了江川城。
抵达江川后,小轿车马不停蹄,直接去了龙景园罐头厂老厂区,胡宪峋看到了一派崭新的气象,号称是全省最大的旅游观光夜市即将在这里拔地而起。
随后,胡宪峋又去了尚未开工就已经停摆了的江川时代商业巷,和已经停工停产的红星电子厂。
红星电子厂区已经彻底关停,大门口没有门卫,胡宪峋一行人是畅行无阻的。
走进厂区以后,胡宪峋看到了处处都是倒塌了的厂房,那些裸露出来的半截墙壁,全是皲黑色的,被烧成木炭色的横梁木桩到处都是,黑水遍地,荒草丛生,处处都是被烈火燎过的痕迹。
灰败,是这里的主色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胡宪峋一行人走着走着,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弓着腰,一身破烂衣裳,肩膀上扛着一个肮脏的蛇皮袋,眼窝深陷,面颊焦黑,那张脸极其的丑陋,像是被大火的舌头舔过,半边鼻子和上嘴唇融在了一起,满脸都是恐怖的火烧疤痕。
老妇人的眼珠子一直盯着胡宪峋手里的塑料水瓶子,胡宪峋一停,老妇人也远远地停下来,胡宪峋一走,老妇人便远远地跟着。
老妇人一路跟了很久很久。
保卫人员已经看出了这个老妇人是拾荒老人,但老这样跟着,也不成话,反身回去问道:“老太太,你有事吗?”
老妇人缩着身子,畏惧地看了看身材高壮的保卫人员,随后伸手指了指胡宪峋,声音像锥子一样尖细:“水,水瓶子。”
胡宪峋低头看了眼手中还剩下半瓶水的塑料瓶子,沉默了好久,走过去把瓶子递给老妇人:“老大姐,给伱!你是红星电子厂的人吗?”
老妇人畏惧的点了下头,但她那只满是伤疤的手极为迅速,一把抢过胡宪峋递过来的塑料水瓶子,扛着蛇皮袋转身便走。
胡宪峋立时跟了上去:“老大姐,你告诉我,这个厂子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妇人,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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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胡宪峋还去了金坪矿区。
这个江川市有名的矿产区,与张云起第一次来时相比,环境问题似乎更甚。
尘土飞扬,大地皲裂。
胡宪峋抵达以后,直接站上了金坪矿区的雷鸣山脊上,他那双锐利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窿洞,一台连着一台的洗选摇床,一座接着一座的砒灰炉子,数以千计的破烂工棚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打炮声、喧闹声、机器转动声此起彼落,废石、尾砂、屎尿到处都是,臭气难闻,砒烟刺鼻。
暮春四月,本是下种施肥的好农时,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农民糊口的庄稼却是绝迹的!沙硕遍地,春雨一沾地面便成了黑水,顺着街道泥巴路肆意流淌,土壤里和枯树上是黑灰色的,平地上寸草不生!
那个时候,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有瘦骨嶙峋的乌鸦在雷鸣山脊上盘旋,正发出一道道声嘶力竭的怪叫,如同苍老垂危的人在绝望的荒原中发出的哀鸣。
这个佝偻的老人看着这座已经满目疮痍的金山宝山,心里有讲不出来的沉痛!
接近入夜时分,黑色轿车折转封阳县。
这个老人的下一站,是那个名声响彻湘南省的龙湾镇云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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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热望
胡宪峋在封阳县城住了一晚。
次日,清晨8时许,一行人用过早餐,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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