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103节
张岱这一番话讲完,整个殿堂中都是鸦雀无声。尤其是那个首当其冲的汝阳王,俊美的脸庞上神情呆滞,几度张嘴却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自以为自己这一番诘问可谓是攻击力拉满,一定会让对方哑口无言、难以应对,然后便可以趁势继续加以斥责,让张岱颜面大失。
然而他却没想到张岱竟然这么勇,非但没有被其诘问刁难住,竟然还敢反过头来斥责他交友不慎,那明褒暗贬的话语更是让他愤懑有加,仓促间却不知该要再如何反击。
宁王本来嘴角噙笑的看着这一幕,但当见到自家儿子被少年犀利言辞挤兑得难以应答时,他的眉头便也微微一皱,望向张岱的眼神更添几分厌恶。
他本身地位超然,并非世俗当中汲汲名利之辈,更加犯不上与区区一个少年晚辈置气。之所以心生不满,主要还是因为与京兆杜氏私交甚笃,京兆杜氏的杜绾游其门下,并在开元十二年高中状头,今年京兆府试原本的解头杜孟寅则是杜绾的侄子。
算起来,这杜氏叔侄也都算是宁王门生。宁王固然没有在政坛中搜罗人才、营造自己势力的想法,但招揽一些文人词士吟咏宴乐、陶冶情操也是一桩趣事。
张岱这里受玉真公主举荐补试一场、继而夺取了杜孟寅的京兆府解头,宁王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看法。
从游他门下的士子众多,他总不至于对谁都关怀备至,毕竟他是养门客、不是招祖宗。而且凭心而论,就张岱的才学来说,这个京兆府解头也算实至名归。
真正让宁王心生不悦的,还是张岱在都亭驿馆堂中所写的这两句诗。开元十二年的省试状元虽是杜绾,但另有一个才子却比杜绾更受时流推崇,那便是洛阳人祖咏。
这祖咏才情虽高、但却恃才傲物,试杂文时并没有按照题材限制作诗,虽然最终也是进士及第,但名次却不高。因此一些狂妄文人便多议论祖咏应居状头,杜绾名不符实。
科举本来就不是单纯的唯才取士,需要考虑的因素极多,因此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些质疑声,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但是这一年吵闹声不小,杜绾从游宁王门下、固然后台强硬,但祖咏也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寒素才子,他是张说的门生。
张说当时正如日中天,对于此事虽没有直接发声,但其门下诸多词士也是喧闹多时。
当然这些吵闹除了给当事人增加一些吵闹和难堪之外,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因此在选季结束之后很快便也为人所淡忘,时流的关注点很快就转移到了来年的封禅上来。
这一次张岱又与杜氏子弟有了名位之争,且还作诗讽之,诗句言辞犀利、流传甚广,难免又被人援引前事,甚至就连宁王都自觉受到了冒犯。
宁王虽然淡泊名利,但不意味着任何讥讽都要笑纳忍耐,所以在私下里亲近之人面前也是表达了一番自己的不满。
不过双方地位相差悬殊,彼此交集也少,他也犯不上为此小事特意找上对方、落一个以大欺小之名。今日宴会中巧遇,自家儿子出声教训对方一番,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是现在看来,这小子辞锋甚利、竟难屈之,见到儿子一时语竭的窘态,宁王心中自是不悦,但他并没有立即发声,而是先将视线望向圣人。
这已经是他多年来所养成的一个本能,只要圣人在场,他就绝不积极主动的发表自己对人对事的看法,一定要紧密跟随圣人的态度。
圣人本来神情有些冷淡,在听完张岱的话之后也没有太多的变化,但却将捏在手中的酒杯轻啜一口,目露些许思索之意。
宁王将这细微处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看到这里后他便抬手指着自己的儿子说道:“张郎所告,斯是良言。天家子弟,从游者众,若是交游不慎,难免泥沙俱下!凭此一言,当赠一杯。”
说话间,他便亲自斟满了一杯酒水,着令侍立一旁的宦者将这杯酒端着送向张岱。
张岱也被宁王这一手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这里做出反击之后,脑海中还在思索着结怨宁王可能的原因以及后果,却没想到宁王转过头来便向他赠起了酒,所以反应便有些迟滞。
“尊长有赠,还要坐受吗?”
圣人见到送酒的宦者已经来到席旁,张岱却仍无动于衷,当即便冷哼一声。他自己对宁王这个大哥都是礼遇有加,自然不会容许旁人在自己面前对宁王失礼。
张岱说完话后本就没有坐下,听到皇帝这么说,当即便欠身举手、两手恭敬的接过酒杯来,又向宁王的席位深揖道:“大王降礼恩赐,小子愧不敢当。
唯见宗家天伦和睦、心甚钦慕,更加难忍明珠蒙尘、琼琚染垢,冒昧进谏,言辞或激亦情切所致,绝非有意冒犯。尊长赐,不敢辞,惶恐受之,珍而重之!”
说完这话后,他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然后一脸恭敬的将酒杯递还给宦者,又向宁王深揖为礼。
彼此一番作态,让殿中有些尴尬的气氛为之一缓,那神情仍有些僵硬的汝阳王便也顺势坐回,不再抓着张岱讨论腐鼠是什么之类的话题,以免再被其指责自己染了脏东西。
此时殿堂中心情最不爽的,自然就莫过于王毛仲了。他见殿中众人完全被带偏,早已经忘记了之前他女儿的色艺表演,心中自是不甘,于是便又起身说道:“君臣欢聚,岂容冷场!且由小女再为献艺,以愉……”
“霍公有爱女、色艺可赏,皇家亦有少徒,同样也有才艺可献!”
不待王毛仲把话讲完,便被圣人摆手打断,旋即圣人便又望向汝阳王笑语道:“花奴勿为杂情萦怀,今日自应尽欢。你且入场献艺,让此中内外亲属赏览我儿郎风采!”
殿中皇族少年子弟不少,单单圣人、宁王与薛王三家儿郎便有二十几人,渐成少壮也有十几个,汝阳王年龄最长、乃是睿宗长孙,同时仪容风采也是最为可观。
因此圣人对这个侄子也是颇为钟爱,见其落座席中后神态仍然有些不自然,便点名让其登殿展示才艺,也是希望借此扫去其心中的不快。
汝阳王听到这话后,果然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直从席中站起身来,步履轻盈的走进了殿堂中。
他动作潇洒的解开身上的锦袍,露出内里更加便宜活动、且勾勒身形的锦半臂,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还未开始献艺已经引起诸家儿郎子弟的鼓掌喝彩,亲长们也都露出欣赏的眼神。
正在这时候,另一席中的薛王突然又开口说道:“花奴艺能精深、才趣卓然,亲友多已有知。但一人独舞,难免无趣。若有同侪共蹈殿中,既有辉映之趣,又可较量高低,自然趣致大增!”
众人听到这个提议后也都纷纷鼓掌叫好,红花也需绿叶衬,而且唐人本身又爱好约斗作赌,对此自然更加的热心。只是当讲到谁人上场去做那个绿叶时,一众子弟们却都摇头推脱,不肯入场去作陪衬。
这时候忠王指着张岱笑语道:“张氏六郎乃是燕公爱孙,同样也才情卓然、甚得时誉,往昔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而今适逢此会,能否有幸得观?”
张岱瞧他们这对连襟一唱一和,就想让自己入场露丑,心中自是冷笑不已。但他却只在席中安坐不动,面对众人的起哄也只是摆手拒绝。
他连挑个谢恩舞都磕磕绊绊,怎么能比得上这些生来就是为了吃喝玩乐的皇族子弟。
“花奴长于音律歌舞、百戏艺能,六郎则精于诗词文赋的文艺才能,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倒是不好同台竞技!”
武惠妃瞧着这些宗室联合起来挤兑自家外甥,心中也是暗有不爽,当即便皱眉沉声说道。
随着惠妃发声,在场那些起哄之人也都纷纷收敛起来,不敢再去哄闹逼迫,然而圣人却又开口道:“虽然不是同道才艺,但也未必不能同场竞技。花奴且自作舞,张岱提笔作诗,便以新春为题,舞罢诗毕再作较量,你等意下如何?”
众人闻听圣人此言,也都纷纷鼓掌叫好。张岱却眉头略皱,心内忿忿暗道你们老李家今天组团来给老子难堪?七步诗都特么搞出来了!
等着吧,等到来年老子话事后,就让你们可劲儿跳,《全唐诗》抄不完你们都不准停!
当然现在他也只敢在心里吐槽,还是任由宦者奉上笔墨纸张于自己案前,他则快速的构思起来。
汝阳王一脸笃定自信的笑容,他眸光一转望向仍然身在坐部伎处的王毛仲之女,走上前微笑道:“王氏小娘子能否为《柘枝》曲?愿不愿为小王伴奏?”
这少女王柔娘正望着坐在案旁皱眉构思的张岱,闻听此言后才忙不迭收回视线,起身答话道:“妾虽可弹,只是、只是不精,恐会扰乱大王舞步……”
“娘子只需弹奏,错亦无妨!”
汝阳王说完这话后,便从宫奴手中接过用作表演柘枝舞的金铃悬挂在自己身上,活动手脚准备作舞。
第163章 皇天历象与时新
柘枝舞是时下非常流行的胡风健舞,本来是女子独舞,但是随着在大唐上下各阶层风靡起来之后,由此又衍生出了许多形式的舞蹈,其中就包括了男子独舞。
男版的柘枝舞要比原版更加的刚健有力,曲风也更加的铿锵激扬,开始的琵琶声便如鸣金裂帛一般,给人听觉上带来极大的冲击。
王柔娘自幼接受歌舞教育,对于柘枝曲自然也不陌生,怀抱着琵琶信手弹起,乐曲声也是非常的有气势。可是很快琵琶声便骤弱下来,虽然仍是柘枝舞的旋律,但是调音和节奏都变得舒缓下来。
这无疑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错误,汝阳王都已经作势待舞,突然受此骤缓下来的曲调影响,险些扭伤腰肢。殿中其他人听到这曲调的变化后,也不乏人摇头叹气。
“小娘子专心些!”
王毛仲本自庆幸因为汝阳王的邀请、让自家女儿又有了表现的机会,却不想一开始便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顿时忍不住皱眉低斥道。
那少女没把握住曲调的变化,此时又受到父亲的斥责,一时间不免越发忐忑,拨弹的手法也越乱起来,完全的不成曲调。
“罢了,换一个坐部拨弹手!”
圣人也未加苛责,只是有些扫兴,又抬手吩咐一声。
很快便有新的琵琶手入前将这少女接替下来,而少女只是神情黯淡的告罪退下,低着头回到父亲席旁,转又有些紧张的向仍自低头构思的张岱处望了一眼,察觉到父亲愤怒的目光后,心虚的低下头去。
随着新的琵琶手上场,激扬的舞曲声便再次响起,随着乐曲的进行,其余各种乐器也陆续加入到演奏中来。
柘枝曲的特点就是乱中有序,在极度嘈杂中仍然保持着激动人心的旋律,与此同时,舞者还要凭着腾挪跳纵的各种舞蹈动作将看客们的注意力从乐曲那里吸引到舞蹈上来,因此对舞者本身的技艺水平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若舞艺和乐曲能够相得益彰、配合的恰到好处,那这就无疑是一种观感极佳的视听享受。
因此乐人和舞者也需要互相配合、相辅相成,所以汝阳王之前邀请王柔娘伴奏时,才会自信的表示错亦无妨,因为他自信凭自己的舞艺能够将曲调节拍的错误找补回来,只是没想到那少女错的太离谱。
但是在换了宜春院里技艺纯熟的乐人们之后,汝阳王便不需要再分心迁就配乐,更可以心无旁骛的舞蹈起来,其身形本就挺拔英朗,舞蹈动作矫健有力兼具美感,身上摇动的金铃完美的与乐曲呼应,也让周遭看客连连鼓掌叫好。
一时间整个殿堂中充斥着杂乱的乐曲声、金铃声以及观众喝彩声,环境可谓是嘈杂至极,实在很难让人静下来心来冷静思索。
就连正在构思诗作的张岱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向着殿堂中正作健舞的汝阳王看了几眼,心中算是明白了汝阳王为什么要选择这一部舞来表演。
想要在短时间内做出一首合格的应制诗来本就难度不小,圣人又限制了舞罢则诗毕,在这样嘈杂环境下构思诗作无疑更加的艰难。如果汝阳王舞罢而张岱诗仍未成,那自然就是输了。
柘枝舞本来就是节奏强劲的健舞,因此这舞蹈的时间也并不算长,通常在一刻钟左右,如果时间再长一些的话,舞者的体力也坚持不住。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真的会被刁难住。但张岱作诗本就不循常规,他在最初思索一番之后,心内很快便有了定计。
这会儿他索性抬起头来欣赏了片刻汝阳王的舞姿确是赏心悦目,这水平在后世起码得是能C位出道的小鲜肉练习生。
“六郎,舞已近半了!”
武惠妃见他竟然抬头观舞,忍不住小声提醒一句。
张岱闻言后便微微颔首,旋即便提笔蘸墨、挥毫疾书起来。
此时殿内众人除了欣赏舞蹈之外,也不乏人分心留意着他,见其这里挥毫泼墨,尽管还不知他写的什么,但见这么快就有章句构思出来,一时间也不免暗自称异。
柘枝舞越到后半段便越是高潮迭起,舞蹈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对舞者的技艺和体力都带来极大的考验。
但这对汝阳王来说自不是什么难事,他学习这舞蹈多时,起码也跳了有上千遍,震飞甩丢的金铃就有百十个之多,此时表演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舞蹈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小节,汝阳王也只是喘息略有急促而已,甚至还有余暇看一眼那抓耳挠腮、诗仍未久的张岱一眼。
可是当汝阳王视线转过去时,却看见张岱早已经搁笔,正自坐在案后笑吟吟的望着自己舞蹈。他的诗已经写完了?
尽管汝阳王这舞蹈已经是熟能生巧,但柘枝舞后半段节奏实在太快了,这一分神的缘故,他仍不免踩空几个节拍,等到醒悟过来再想追回时,动作就不免凌乱变形,大失水准。
好在这会儿众人注意力早已经不在他的身上,就连圣人都收回欣赏舞蹈的视线,望向摆在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张上面,眸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又过片刻,舞曲终于终了,汝阳王也收势立定下来。然而本来还一脸从容淡定的张岱却微微变色,忽然又拿起笔来在纸上涂抹改写一番。
“停笔、停笔!舞罢诗毕,王已立定,张氏子竟还持笔,你输了!”
殿中几名宗室子弟看到这一幕,纷纷指着张岱大声喝止道。
张岱只是修改几笔后便又停下来,便对诸皇子、王子们的叫嚷声,他又微笑道:“此日应制助兴而已,岂敢妄想能胜于贵胄,我的确是输了,不敢狡辩。”
这种事本就没有什么竞争的意义,张岱本身也只是被赶鸭子上架,他的目的也不在于去打脸汝阳王,而是另有深意,所以便干脆主动认输。
相对于执着输赢的宗室少辈们,圣人和其他人则更关心张岱诗作如何。汝阳王舞还未竟,张岱诗作便已完成,他们也都看在眼里,舞停之后则只是略作修改,以此而纠结输赢本来就意义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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