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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第157节

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

杨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

杨白花不恨,飞去入闺闼,

但恨杨花初拾时,不抱杨花凤巢里。

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

杨花朝去暮复离。

伤春悲秋,自古如此,何况是个年华近于二八的女子,有些缠绵感伤之情自是难免,张溥也未多想,却对那些清丽的词句极为赞赏,笑道:“影怜,你这些诗词足见天资,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我此次回來,要收拾社事,文书笔札琐事极多,长三读书不多,指望不得,实在需要一个伶俐机敏的人,你如愿意随我,不惧繁杂,等你妈妈回來,我出些银子与你脱了籍,与我一起到太仓如何?”

“先生,我怎会不愿意?大的事情我干不來,但洒扫庭除伺候笔墨,决误不了事!复社多英雄豪杰之士,我早就景仰……”话说到此,影怜的面色陡变,刹时灰白有如枯木败絮,眼里登时含了泪,摇头道:“婢子怕是有心无力了,先生是何等高贵的人,婢子怎能高攀得上?先生的好意,婢子终生难忘……呜--呜--”她呜咽出声。

“姐姐,你怎么了?敢是先生盛情相邀,你竟欢喜得哭了么?要不就是你舍不得妈妈,舍不得众姐妹,其实太仓到盛泽又不远,來回极方便的……”小玉见她哭得伤心,急声劝解。

张溥也说道:“你若舍不得她们,我也不会勉强。”

“先生----” 影怜抬起泪眼,“我不是不愿意……好妹妹,你不知道姐姐心里的苦楚,姐姐是个不干净的人,若是随先生去,说不得玷污了先生的名声,若不随先生去,又拂了先生的美意,也大违我的心愿,进退两难,姐姐的命好苦!”低头悲泣,小玉听了,哇的一声,与她抱头痛哭。张溥不知哪句话惹恼了二人,一时摸不着头绪,饶是身为数千人的士林领袖,但面对两个小女孩痛哭失声,也觉手足无措。

长三闻声进來,冷笑道:“想是知道我家老爷官俸不多,一时舍不得夜夜笙歌,后悔了。要贪图财物,何必巴巴地跑來……”

“啪”的一声,长三话未说完,脸上早着了一巴掌。小玉气愤愤骂道:“你这个只知吃食睡觉的蠢货,青天白日地乱嚼什么舌头!我姐姐是想起了凄苦的身世,忍不住哭起來,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什么身世?”长三捂着火辣辣的腮帮道:“有什么话好生说么,怎么下这般狠手!若把牙齿打落了,你赔得起么?你的牙那么细小,放到我嘴里,就是两颗换一颗,我也吃亏的。”

“你要占我的便宜么,哪个会将牙齿放在你嘴里?”小玉作势要打,长三急忙一跳,出了船舱,小玉兀自不舍,二人跑到舱外纠缠。张溥见他们二人去了,轻吟道:“杨花飞去泪霑臆,杨花飞去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诗句哀怨凄绝,不似无病呻吟,似有难以说出的隐情。看來你必有一番摧心断肠的经历,方才我只当成伤春悲秋之作,沒有看出个中三昧,卤莽了。”

“不是先生卤莽,是我的身世太悲惨了。”影怜抽泣道:“我、我本名云娟,祖居嘉兴,母亲早死,父亲赌钱输了,将我卖与娼门,辗转到了盛泽归家院,妈妈教我读诗填词,练习琴棋书画,日子极是悠闲安乐,不想十三岁那年,归家院來了一个大人物,是吴江人氏,姓周名道、道登,曾任文渊阁大学士,他要给老母亲找个贴身的丫鬟,一眼看上了我……”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掏出香帕擦了眼睛,吃了口茶,渐渐沉静下來,语调仍觉凄苦,沒有说几句话便又眼泪汪汪,“我随周道登到了吴江,他是世家子,家道殷富,又做过阁老,好大一片宅院,藏书也多。老夫人极喜爱我,周道登见我伶俐,常教我填词作诗……我原本想就是这样过上一辈子,不嫁人也是福分。可、可谁料,那个衣冠禽兽竟趁、趁他母亲午睡之机,将我骗到书房……我向老夫人哭诉,他竟以借口年老无子,求老夫人将我赏与他、他做了小妾……我当时想周府毕竟是个诗礼人家,他年纪虽说可做得爷爷,终究算是有了依靠,也胜于往后倚门卖笑,逢迎那些怒马鲜衣的世俗公子,也就认了命。哪里想到周府妻妾成群,每日争风吃醋吵闹不休,都想生个儿子,下半生自然不愁了。她们见周道登为我改名影怜,将心思放在我身上,终日在我房里吟诗作对,哪里容得!竟、竟将我灌醉丢入柴房,诬我与家奴私通……那老贼一时火起,也不问青红皂白,一顿好狠的皮鞭,打得我身上沒有一丝囫囵处。若不是老夫人看不下去,劝他住了手,唉!我怕是早成了孤魂野鬼了……沒奈何,只好再回归家院。好在妈妈不嫌弃,收留了我……那日我扑在妈妈怀里,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可比今日流得多多了。”影怜含泪苦笑。

“周道登其人,我倒是略有耳闻。此人号念西,乃是吴江的大姓。他因当今皇上金瓯之卜选拔阁臣,以礼部尚书召入内阁,迂腐无才,崇祯二年正月引疾回乡,著书自乐。此人禀性至孝,素无大恶。只是苦了你。”张溥不禁想起秦相李斯的慨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那粮仓中的老鼠与茅厕中的老鼠境遇可谓天壤之别,前者肥滚滚的,沒有衣食之忧,后者食不果腹,担惊受怕,影怜这般小的年纪,如在富贵人家正是撒娇讨欢呼奴喝婢之时,如今却如杨花飘零,游移无根。张溥心中一酸,情知不便帮忙,倘若将她带到太仓,不用说给人居心叵测的嘲讽攻击,就是复社中人知道她的來历也未必相容,如今复社刚刚大见起色,不该为她一个误了大事,想到此处,便不再勉强,有几分怅然地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影怜恨声道:“我心里的怨气郁积,位卑势孤,又不能到周府去讨回个公道,本想打出相府堂下妾的名头,买一只画舫在江南浪游,也羞羞那老贼的脸面。只是这样做未免有些歹毒了,踌躇难决。”

“你这般经历与众不同,自标艳帜,却也属实情,别人也奈何不得。初次相见,我虽怜才,可有心无力。你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实是不可多得的才媛艺姝,若不为世人所识,也恁可惜了。我社中才俊甚多,呼朋引伴,流连山水,置酒高会,诗文风流,你若有意践约赴席,酬唱应和,必可使你声名远播,选个称心的佳婿也不是什么难事。”

影怜听得不胜向往,感激道:“能与复社的豪杰之士交游,就是死也不枉此生了。”

张溥看着影怜红肿的双眼,轻喟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会。我有心筹备复社再次聚会,到时送信给你,你可要來哟!”

“如此盛会,大江南北想必舟车以往,能一下子见到复社众多名士,影怜自然求之不得,岂有不去之理!”影怜瞟一眼张溥,透过船头眺望远处烟水迷濛,运河水道蜿蜒向南,看不到涯际,陡生别离之感。春草绿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之如何?低声问道:“先生,不等妈妈回來,见上一面么?”

“不等了。眉公的盛会高人韵士甚多,诗文酬唱,山水流连,若要尽兴而欢,沒有十天半月怕是不成的。再说,我也是顺路探望,一切随缘,不可强求。我今日遇到你,足以尽兴,何必见她?”

“他日先生再來,可先遣长三送个信,我也好整治个像样的酒席招待,不会如此匆忙了,实在难为情。”

“如此花馔,精雅异常,乃是我平生仅见,不知如何感谢呢!”

“先生若是喜欢,下次再來,我要做一桌宜于高人雅士的菊花宴,配以百花露。可惜先生來的季节不对,不到秋凉,找不到菊花,也酿不成百花露。秋露初起,山林疏朗,月白风清……”影怜从想望中醒悟道:“看我这般絮叨,说了这么多不该在筵席前说的话,扫了先生雅兴。先生慢慢品用,我吹个曲子给先生侑酒。”说罢,取了一管乌油油的紫竹箫,静心屏息,细细地吹出一首古曲。箫声时而清幽圆润,时而缠绵惆怅,随风飘荡,连绵不绝。张溥凝望着春笋般的十指有如花瓣翻飞起落,听出是李后主的《相见欢》,脸上露出悲欣交集之色,和着箫声低吟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來寒雨晚來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箫声戛然而止,影怜已然满脸是泪。

第三卷 风雨江南 杨影怜花馔宴名士 张天如巧辩难大儒(二)

张溥点头赞叹,看一眼绿桌上的花馔,从身后取出一个牙青色布囊递与影怜道:“这是我在京师的好友所赠,转送与你,聊表谢意。”

影怜接过布囊打开,里面竟是一管通体晶莹的瓷箫,雪白如玉,触手生凉,上唇试吹,声调凄清,余音飞出船舱,似在水面回旋徜徉,清越之响远在那管紫竹箫之上。影怜痴痴地不住摩挲,良久还与张溥道:“如此贵重之物,还请先生收回。”

“你不是嫌此箫俗气吧?”

“岂敢!此箫清雅甚或在竹箫之上。就是平常的瓷箫烧造也是极难的,而烧成合调则更难。看此箫晶莹如玉,吹奏起來有如龙吟凤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神品。区区一桌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山野花馔,如何敢换取先生如此厚礼?先生好生收了吧!”

张溥伸手阻止道:“你熟知音律,用此箫吹奏更见手段。不然,挂在我的七录斋里,岂不可惜了如此佳什良器?时辰不早,我也该起程了。徐佛那里,代我多多致意。”

小船顺水漂流,张溥回头远望,杨影怜依然伫立岸边,一缕箫声飘來,似是带着迷蒙的烟水之气……却是唐人王维的那首《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张溥回到苏州府太仓老家的次日,共创复社的同乡张采便邀了与奉旨回乡成婚的吴梅村、顾梦麟等太仓籍的社人一起欢聚,筹划大会社员。各地学子听说他回來,四面八方地赶來拜谒求教,张溥一边应酬,一边重修父亲的坟茔,诸事繁杂,应接不暇,一切都有了头绪,天气已渐渐转热。复社大会已是第三次,张溥必要人员周全,声势大过金陵大会,但江南正值梅雨,道路泥泞不堪,担忧社员长途跋涉不胜其苦,若等秋凉,那时万物肃杀,金风落叶,不宜聚会。反复商量数日,便将会期定在明年三月,选在苏州府的一处名胜虎丘。派专人知会文震孟、姚希孟、刘宗周、钱谦益、瞿式耜等东林元老,四处发出传单,遍告复社同人。

转眼到了崇祯六年的三月,苏州的春色已满十分,城里城外多了无数游人,听口音四方杂辏,不少是远道而來的过客,苏州城的会馆、客栈一时爆满。苏州古称姑苏,始建于春秋吴王阖闾,乃是天下有名的古城。苏州阊门外五六里远的路程,有一座小山,为阖闾的墓葬之处,传说葬后三日,有白虎踞其上,所以取名虎丘。山高虽仅十余丈,但拔地而起,极为挺秀。虎丘风景如画,古迹甚多,有“吴中第一名胜”之誉。

天色苍黄,三顶轿子出了苏州城,向虎丘而來。轿行如飞,一顿饭的工夫,已到了二山门,前面轿子里喊声住了,三顶轿子几乎同时落下,张溥从轿中出來,朝后面说道:“受先兄、梅村,我们还是弃轿而行吧!”

第二顶轿子上下來一个身形微胖的汉子,笑道:“正该如此。牧斋老先生面前,我们都属晚辈,岂可失礼?”他便是复社中的二号人物张采,自江西抚州府临川县令任上解职回家,正等着吏部授缺改调。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若是闷坐在轿子里,岂不辜负了如此良宵!”吴伟业从后面的轿子出來,一身素服角带越发显得玉树临风,飘然若仙。

七里山塘到虎丘,虎丘在阊门以外,离开城市已有不小的路程,是个闹中取静、优游颐养的胜地,东林元老钱谦益自虞山赶來,住进了虎丘的云岩寺。三人沿着弯曲的石径,漫步向前,四面绝崖纵壑,茂林深篁,极其清幽。张溥道:“古人游虎丘有九宜之说:宜月、宜雪、宜雨、宜烟、宜春晓、宜夏、宜秋爽、宜落木、宜夕阳。有梅村的情怀,方算沒有辜负!”

“天如,若是你一人來此,必定总想着聚会之事,自然无心赏景了。”张采本來想着调笑他,可话一出口,竟似有几分感叹。

张溥是个胸怀大志的人,近年來复社的声势日大,自己两榜出身,又入了翰林院,正是大好前程之际,不料却卷入了党争的漩涡,难以立足京师,一直心有不甘,深深吐出一口气,自嘲道:“青山秀水,自然该有有所寄托的雅士登临,容不得心事忡忡之人。不然,未免如花间晾衣、月下举火,实在大煞风景了。”

吴伟业道:“佳山胜水最能消磨英雄之气,所谓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学生沒有两位先生的定力,不敢贪恋美景!”

“奉旨归娶,你是舍不得美貌的妻子吧?”张采笑问。吴伟业燕尔新婚,不由脸上一热,心里却万分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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