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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回忆录 第39节

  但是汪仍旧气愤不已。

  我又说:”汪先生,做个政治家,有人拥护,有人反对,总是难免的。你看美国选举总统时,不是也有人反对吗?我希望你能淡然处之,并长住中央,继续领导。“

  汪氏不论我如何的苦口婆心的劝告,也是不听。在南京稍一勾留,便迳往上海。汪氏一去,在南京的中央执监委,遂亦联袂去沪。谭延闿、孙科等且坚决邀我一同于九月九日乘京沪车去上海。一时冠盖云集,中央执监委,乃至西山会议派诸领袖齐集上海。九月十日乃由谭、孙、汪等出面邀请在沪各同志,在戈登路伍朝枢寓所开谈话会,交换全党大团结的意见。到会者计有:汪兆铭、谭延闿、孙科、李烈钧、李宗仁、程潜、张人杰、蔡元培、吴敬恒、李煜瀛、于右任、朱培德、杨树庄、伍朝枢、褚民谊、叶楚伧、邹鲁、张继、谢持、覃振、许崇智、王伯群、傅汝霖、甘乃光、居正、刘积学、缪斌等二十余人。可说是集党中各派领袖之大成。惟胡汉民、蒋中正二人,因与汪不洽,拒不出席。

  谈话会共开三夭,各方均甚融洽,无大辩论。会中一致决议于三个月之内举行本党三次全国代表大会,解决一切党内纠纷。在三全大会开会前,以各处代表合组的”特别委员会“为党的最高执行机关。同时宁、汉两中央政府亦合并改组,由”特委会“另行选举国府委员,并委派军事委员会暨各部部长。中央政治会议,则暂时撤销。

  九月十五日,互选结果,所有参预谈话会的各方代表均当选为特别委员会委员,或候补委员。其因故未及参加的党中重要领袖,蒋中正、胡汉民、李济深、白崇禧、何应钦、冯玉祥、阁锡山、唐生智等,亦均当选。

  九月十六日,复由特委会决议,改组宁、汉双方的国民政府,并于翌日通过国府委员四十六人,以谭延闿、胡汉民、蔡元培、李烈钧、江兆铭、于右任等人为常务委员,轮流担任主席。军事委员会也改组,蒋中正、李烈钧、李宗仁、白崇禧、冯玉祥、阎锡山、何应钦、程潜、朱培德等高级将领均当选。

  特委会的成立,就事论事,本是最适当的过渡时期的办法,暂时使各方有一团结的中心,以待三全大会的召集。所以我当时对”特别委员会“甚为拥护。

  在构成特委会的分子中,值得特别一提的,便是所谓”西山会议派“的一群元老,如:张继、林森、邹鲁、谢持、邓泽如、肖佛成等。这些都是总理同盟会时代的老同志,辛亥革命的元勋,在民国初年便享盛名。如张继在民元、二年间便任国会议长,名满全国。这批元老因不满于容共政策,在中央颇受左倾分子的排挤。到总理逝世后,党权入于汪、蒋二人之手。彼二人藉国际共产之助,对这批元老排斥尤力。张继等乃在北京西山碧云寺总理灵前集议,自成组织,以与广州的汪、蒋相对抗。是为”西山会议派“的由来。他们与汪、蒋表面上所争执的,是共产党问题。西山派坚决反共,而蒋、汪则实行容共。

  到宁汉分裂后,宁方亦已反共,惟蒋总司令对西山派公开诋毁攻讦,犹如往昔。有时在总理纪念周上,他简直把西山派骂得狗血喷头。

  我个人对西山派毫无恩怨之可言。因自北伐开始时,我便以纯军事人员自矢,服从命令,指挥作战。对政治既无兴趣,对党争尤感厌恶,因此对任何方面的政客都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对西山会议派也存着很大的戒心。当我们占领京、沪之初,即有人在我面前说刘峙是西山会议派。我说刘峙自北伐开始便一直在军中担任指挥,戎马倥偬,怎么会是西山会议派呢?那人说:”他的思想是西山会议派!“这一顶”莫须有“的思想帽子到处乱加,真使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此次在上海,我第一次与”西山派“人士晤面。我发现他们都是一批年高德劭的老同志,为人正派,名利之心比较淡泊,颇有令人尊敬之处。这批元老对我个人素昧平生,然站在客观的立场,对我这样一位战绩辉煌而仍极守本分的将领,亦殊表敬爱之意,处处对我表示好感,存心拉拢。但我为避免党中误会,加以生性不喜与政客接近,对他们只是虚与委蛇,没有深一层的往还。其时外界不明底蕴,曾有我与西山派接近的传说。事实上,若辈存心拉拢我则有之,而我却绝对无心与西山派采取任何联络的。

  不过在特委会组织过程中,西山派分子大为活动也系事实。因特委会的组织,表面上是清党后的国民党各派大团结,西山派以其在党内的历史与资望,在此新的大团结形成之中,必然要取得重要位置。而汪、蒋二人原均是西山派的死敌,今西山派借清党机会卷土重来,则汪、蒋均不能坐视,自是必然的道理。

  以故在特委会成立后,西山派声势大张。原来希望在蒋中正下野后便可重操党权的汪兆铭,在特委会成立后,仅获一国府委员的空衔,而其昔日政敌,今均扶摇直上,重据要津,汪氏未免大失所望。他原为特委会的发起人之一,到特委会成立后,汪氏却一变而反对特委会。汪派人士也纷纷离开京、沪,汪兆铭、顾孟余等西去汉口,陈公博则南下广州。

  九月二十日,特委会所选的国府委员和军委会委员在京就职。而汪兆铭于九月二十一日抵达武汉,与唐生智组织武汉政治分会,竟宣布反对特委会。汪氏反对的呼声一出,原先便反对西山派的亲汪、亲蒋的各省党部,也纷纷声言反对特委会。特委会前途的荆棘,也就不言可知了。

  (三)

  在此党内纠纷无法解决之际,参加党争的人,大半只顾目的,不择手段。流风所及,国民道德,社会风气均蒙受极不良的影响,其中最显着的一个例子,便是上海流氓的社会地位的提高,终至与党国要人相颉颃。

  上海原是一五洋杂处的国际都市,将近百年的帝国主义者殖民地的统治,使其畸形发展成为一世界流氓、盗匪、娟妓和投机、冒险家的乐园。我国旧式社会中淳朴忠厚的民风固已一扫无遗,而西方民主、自由、法治的政体,以及活泼、积极的民风毫无所染。因此上海的租界遂成为一个流氓横行的社会。中国流氓作帝国主义者不法商人和官吏的鹰犬,对中国商民极尽其鱼肉之能事。

  民国二十年代,上海流氓分青、红两大帮,最有名的流氓头为杜月笙和黄金荣。他们在租界内倚靠洋人保护,包庇烟赌、盗匪、娟妓,无恶不作。以上海租界为巢穴,青、红两帮流氓的势力简直笼罩长江中、下游的所有码头。商民旅客畏之如蛇蝎。

  但是在军阀时代,这批黑社会的流氓们尚有一种自卑感,不敢与正人君子和士大夫明目张胆地称兄道弟。旧时代社会上的正当绅士官、商也羞与为伍。那时纵系贪赃枉法的军阀,也向不与流氓往还,他们还多少有点旧式士大夫的头巾气。卢永祥于民国十一年任上海护军使时,他的儿子卢筱嘉和黄金荣曾有一段趣事。

  相传卢筱嘉某次进租界看戏,见一女戏子色艺均佳,便大声喝采。筱嘉自以为是护军使的大少爷,向一个女戏子喝采,固为一极寻常的事。孰知他采声方息,身边便走来一矮胖的中年人,指着筱嘉厉声骂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放肆!“未等筱嘉回话,他劈劈拍拍便打了筱嘉几个耳光。筱嘉正待发作,招呼便衣卫士回打,他的随员连忙上前说:”大少爷,算了,算了。“筱嘉见势不妙,乃忍气吞声离开了。原来这个矮胖子便是大流氓头黄金荣,这女戏子就是他包起来的姘妇。慢说是护军使的少爷,就是护军使本人,也休想在租界内染指分毫。

  卢筱嘉受辱之后,只好匆忙逃回闸北华界。事过不久,黄金荣因朋友请酒,到了闸北。事为卢筱嘉所悉,乃派持枪卫士十余人,将黄金荣押至护军使署。卢大公子自设法庭,验明正身,令健壮卫士将黄金荣按倒在地,棍杠交加,一顿毒打,把黄金荣打得皮开肉绽,伏地惨号乞怜。打过之后,卢筱嘉才叫卫兵把他放出去。此时黄金荣已不能行走,从护军署爬了出来,幸免于死。

  黄金荣被打的消息一出,人心大快。因黄党流氓在上海一带作奸犯科,欺压善良,商民衔之入骨,而莫奈他何。今番遭此毒打,实罪有应得。此一消息,当时曾哄传国内。我们广西方面自上海回来的人,都津津乐道,引为快事。此事足征军阀时代,官方尚不屑与流氓往还,黄金荣还可随时被抓来打屁股!

  后来蒋中正回到上海,流氓们的社会地位便上涨了。蒋氏于民初不遇时,曾列名黑社会,加入青帮。因其加入得迟,故”辈份“不高,上海甚多老流氓还是他的”长辈“。今番蒋氏衣锦荣归,贵为革命军总司令,他以前的”阿兄“、”阿弟“们,自然都难免有”鸡犬升夭“之感。十六年夏初清党之时,蒋便利用他们以前的关系,由青、红帮流氓头代为组织工人,对付租界内的共产党。事实上,那时清党的主力还是军队,得力于流氓的究竟不多。不过他们自以为与蒋有旧,于清党更有微劳,遂居然以绅士姿态出现,周旋于党国要人之间。而我党中枢领袖,不自觉其在政府中地位的尊严,竟与这批流氓称兄道弟,不以为耻。官箴全失,斯文扫地,以视北洋军阀,犹等而下之,实堪浩叹!

  我初到上海时,杜月笙、黄金荣竟然也来拜候。我一概回绝,未许入见。龙潭战后,我又因公去沪,杜、黄二人曾两度联衔请宴。我均置之不理,也未向其说明理由。我自思身为国府委员及革命军高级指挥官,忝统数十万将士,国家名器所关,何可与这批作奸犯科的黑社会中的流氓为伍。

  一日,我因事去见当时的国府主帝胡汉民。见胡氏办公桌上有杜、黄联衔的请柬一张,我不免诧异地问道:”展堂先生,杜月笙和黄金荣居然也来请你吃饭吗?“

  胡氏说:”敷衍敷衍他们。“

  我说:”你真去吗?“

  ”我去的。“胡沉默了半响。又说:”上海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不好得罪他们。“

  胡氏这句话真使我冷了半截。我又问:”胡先生,难道你竟要我们的革命政府向黑社会的恶势力低头吗了“

  胡说:”不过他们对我们的清党运动,多少也有点功劳!“

  我对胡氏的态度真感觉失望之至。胡公此时身为国府主席,竟不顾国家元首之尊而迁就事实,可叹孰甚。

  胡汉民见我态度迟疑,便劝我道:”他们最近几次请客,你都没有到。我看你也太认真。在上海这种环境里,我们应该敷衍敷衍他们,免得让他们给别人利用了。“

  胡氏的解释真使我不寒而栗!我们革命政府的作风,竟军阀之不如!

  其后,杜、黄又联名请客,胡氏在赴宴时,特地叫人打电话给我,说:”胡先生己去了,请你务必就去。“我不得已,也只好乘车前去。我车到之时,中门大开,杜、黄二人均在门外迎接,执礼甚恭。他们大概认为我居然肯来,是件很难得的事。我走进餐厅,见瘦削的胡汉民,戴着眼镜,坐在上一首。我立刻想到胡先生是国民政府主席,而请客的主人却是一群大流氓,我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感觉。

  这是我和杜月笙、黄金荣第一次见面。杜氏瘦长,黄氏矮胖。表面看来,二人均是守本份的人,不象个流氓头。据说他们在他们自己的流氓社会里,很讲义气,爱打抱不平,是所谓”盗亦有道“。嗣后他们曾特地来拜看我两次。他们知识甚低,说不出什么来,一口上海土话,我也不大听得懂。二人稍坐即辞去,我们遂未再见面。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三十八章:唐生智、张发奎之异动

  (一)

  当上海方面正在商讨组织特别委员会之时,武汉方面的唐生智仍在蠢蠢思动。因自南昌共产党八月一日暴动之后,张发奎以追击贺、叶为名,已将其第二方面军(原第四军扩充)悉数开往广东,两湖遂变成唐生智的势力范围。嗣后,唐又乘我与孙传芳交兵,取得安徽地盘。所以当特委会所选的国民政府于九月二十日在南京成立时,唐生智已坐拥两湖、安徽三省,声势显赫。国民政府一再电令其自安微撤兵,唐皆抗不从命。

  到了九月二十一日汪兆铭返汉组织其”武汉政治分会“,唐生智更是如虎添翼,并假借”护党“之名,通电反对特别委员会,否认南京中央政府。其时唐生智入党尚不足一年有半,便以”护党“自诩,亦殊为滑稽。

  南京国民政府在谭延闿领导之下,对唐均极愤慨,一致主张讨伐,其中尤以程潜、谭延闿、孙科等为激烈。那时唐派叶琪为代表来南京,声言渠绝不放弃安徽。叶琪为我辈老友,来京后住在夏威家中,和我们不断磋商。我告诉叶琪说,南京中央对唐生智的跋扈极为不满,唐生智如不让出安徽,兵争将所难免。叶说,唐总司令最多只答应让出芜湖,渠绝不放弃安庆,因为何键已出任安徽省主席,省政府在安庆办公已久,南京政府如坚持收复安徽,唐总司令将不惜以武力周旋云云。

  事态发展至此,用兵已成必然的趋势,因唐生智的蛮横已引起公愤,中枢党政军领袖一致主张讨伐。十月中旬国民政府乃密令军委会组织”西征军“,讨伐唐生智。

  溯自唐生智加入革命以来,国民政府待他不为不厚。孰知渠一旦羽毛丰满,竟得意忘形,不特不饮水思源,且图利用党中矛盾而逞其私欲。在渠私心妄想之中,如我等老辈不除,则渠必将久居人下,永无唯我独尊之望。先是,当我军于十五年底抵达武汉之时,唐生智即戏呼我们自两广来的革命军人为”老长毛“。因从前洪杨革命金田起义时的老辈太平军,也有这样的称呼;而两湖、三江一带的附义者,则为”新长毛“。唐氏显然以”新长毛“自居了。嗣后宁汉分裂,唐生智预备”东征“时,即时常以”打倒老长毛“来鼓励其部属。在他看来,”老长毛“一旦打倒,唐氏便可唯我独尊,而其部属也均将”鸡犬升天“。无奈生智野心虽大,而见识德望不足。在武汉时,自恃坐拥重兵,气焰咄咄逼人,武汉党政军重要领袖,对唐均侧目而视,口虽不言,心实非之。唐氏固亦深知武汉方面的”老长毛“对渠不满,竟一不做二不休,秘密和孙传芳勾结,倒行逆施,达于极点。孙军龙潭败后,我方所获敌军秘密文件中,都载有”友军唐生智部自上游夹击南京“字样。所以现在国民政府决定讨伐,实在是唐生智自召覆灭。

  十月十九日国民政府正式决定讨伐唐氏,我遂受命为西征军总指挥,白崇禧为第三路军前敌总指挥,分三路向武汉进兵。三路军所辖番号暨进兵路线,略如下:

  西征军总指挥:李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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