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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回忆录 第6节

  当酒酣耳热之时,发炮为号,即席逮捕车氏,并缴其部的枪械。

  我这一连因为原已部署进驻海康县,故奉命收缴县里的武器。海康是雷州的首县,县长兼任车部军职,有军队二三百人,实力似在我连之上,如措置不慎,则危险之至。因此我决定擒贼先擒王,精选敢死队数十人,听到一声炮响,即率队直冲县长办公室,将县长逮捕。

  这位县长似乎是位文人,当我持着驳壳枪冲入他的办公室时,他似乎很惶恐。我说,“我现在奉命来缴你们的枪,希望你不要抵抗,否则玉石俱焚!”这县长乃连忙招呼他的左右,不许抵抗,说:“我们公事公办,不许抵抗。”于是我们草木不惊地便把县署内的枪支缴了。车驾龙同时亦被逮捕,未作抵抗。解决车部之后,我们在雷州住了二十多天,便开往高州剿匪。高州与广西接壤。我们在高州过了年,在粤、桂边境剿了半年多匪。这时南北政要又发生了所谓“护法”的争端,内战再起,段棋瑞派兵入湘窥粤,南方各省乃组“军政府”与“护法军”,以桂督谭浩明为总司令,北上援湘。我们这一团中先后被抽调两营北上,任护法军右翼,入湘作战。因此我们在民国六年秋季,遂由高州防地调回省城,然后奉命北上参加护法战争。

  (二)

  谭浩明为广西龙州人,农家出身,系陆荣廷的内弟。相传陆氏某次搭乘谭浩明的父亲的篷船赴龙州,因而认识了谭浩明的姐姐,两人竟私订终身,约为夫妇。其后,陆氏被迫为匪,而谭浩明之姐矢志不嫁以待陆。迨陆氏受抚,此一对情人始成眷属,所以陆谭的姻娅关系实非泛泛的。护法之战既起,陆氏以两广巡阅使身分坐镇南宁,而谭氏则以总司令身分统率粤桂军分三路入湘增搜,并相机北伐。军政府特派老革命党人钮永建为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

  我们的中路约万余人,由谭浩明直接指挥,自桂入湘,攻长沙,窥岳州。左翼主力为湘军,约两万余人,由程潜、刘建藩、赵恒惕等指挥,自宝庆北上。右翼约六、七千人,为广东护国第一军,归马济指挥,由广州经曲江入湖南的郴州,北指醴陇,为中路军的侧翼,并可东窥江西。马部人数不多,因马和林虎为莫逆之交,故调我们第十三团第一、二两营归其节制。

  我们的团长原为周毅夫,到达醴陵后,不知何故被免职,由中校团附何文圻升任团长。营长原为黄勉,于团长更换后自请调差,乃由中校团附冼伯平调任营长。洗氏原在滇军任营长,都司令部改组时,冼乃脱离滇军,到我们第二军任团附,至是,又调任营长,成为我的直接上司。

  我们北上时正值秋冬之交,自省城乘粤汉路火车至韶州(曲江),然后步行经乐昌到湘粤交界的坪石。这一带正是骑田岭的主脉所在,我们在崇山峻岭之中前进,所行俱系羊肠小道,然风景绝佳。山中常有小溪,水清见底,路的左侧,有河流一道,蜿蜒而东,和广东的北江会合。乡民用两头翅起的小船作交通工具,顺流而下,行驶如飞。

  坪石镇位于湘粤交界处,一半属湘,一半属粤。过此便入湘东平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入湘。湘粤两省虽属毗邻,然我们一入湘境,便觉别有天地。就气候说,古人所谓岭南的梅因向阳而先开,岭北的梅却因春到较迟而后开,就是说明岭南的广东和岭北的湖南气候的差异。就风土人情来说,湘粤也有显着的不同。在我们到坪石之前,所见两广妇女概是夭足,操作勤劳,与男子等同。但一过坪石,妇女都缠足,脚细如笋,行动婀娜,凡田野间及家庭中的笨重工作,悉由男子担任。其他差异之处很多,不暇细述。

  我们部队自坪石北上,经宜章、郴州、永兴、安仁、攸县,直趋醴陵。除在攸县城外二十里处的黄土岭和北军小有接触外,未发生其他战事。

  过枚县后,便进入湘江流域富庶之区,人民比较安乐,妇女的服装和打扮尤为入时,男女的交际很是开通。沿途所见所闻,对我们都很新奇,自坪石至醴陵约五百余里,也多趣事可述。这一段商旅频繁,沿途部有小客栈,当地人叫“伙铺”,大小可容数人或数十人不等。逆旅主人为招徕顾客计,往往雇用青年姑娘们,盛装坐在门前作针线。来往客商常为她们的美色所引诱而入店投宿。其实她们都是农村的良家妇女,由伙铺主人雇来点缀门面的,入晚以后,她们就收抬起针线,各自回家去了。她们并不害怕军队,与他省习俗大有差别。

  我们于十一月中旬克复醴陵,中、左两路军亦于同月底攻占长沙。段系的湖南督军傅良佐弃城而逃。北军在湘的主力——王汝贤的第八师和范国璋的第二十师,都不曾力战即撤退。我军复于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一月二十七日攻占岳州,主力前进至羊楼司,进窥武汉。一时护法军声威大振,举国为之震动。

  这次我军能迅速推进的主因,还是北方政府的内哄——冯段失和。总统冯国璋主张与西南和平解决,乃于民国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将国务总理段棋瑞免职。到了湘鄂战争失利,段系军人如安徽省长倪嗣冲、鲁督张怀芝等于十二月三日在天津集会,力主对西南用兵。岳州易手后,鄂督王占元也感受威胁,遂附和段系。冯氏不得已,乃屈从用兵之议。于民国七年二月中派直督曹锟为两湖宣抚使,鲁督张怀芝为湘赣检阅使,张敬尧为攻击前敌总司令,率劲旅吴佩孚等所部再度入湘。三月二十三日复起用段祺瑞为国务总理,湘鄂战事乃急转直下。

  张怀芝所部自湖北通城反攻,与我中、右两路军激战于湘、鄂边境,不分胜负。北军主力第三师吴佩孚部则循粤汉路及洞庭湖水道南下,我湘军即受挫于羊楼司。三月十七日,我军被迫退出岳州。三月二十六日,吴佩孚又破我长沙,四月二十日吴部复攻占衡山,我军乃退守湘南衡宝、耒阳、永兴之线。

  (三)

  在湘中战争开始逆转于我不利之前,我们这一团最初曾奉令自醴陵北上岳州,作前线右翼军的总预备队。当我们将入湖北通城县境时,忽闻吴佩孚率其精锐第三师南下,水陆并进,武长路正面我方战事失利,岳州危在旦夕。且敌人的长江舰队企图由洞庭湖溯湘江而上,直捣长沙以断我军的后路,我们乃奉命火速撤退。三月二十六日长沙失守,我们中路军向衡阳撤退,右路军亦自醴陵南撤至茶陵、攸县之线,旋再退至安仁县城以北约二十里的绿田圩,阻止敌人南进。这时张怀芝部节节进逼,正面也发生激战。我营于安仁县城奉令开赴前线,准备参加战斗。到达绿田圩时,前线战况已见和缓,唯据探报,敌人有大队向我阵地右翼移动迹象,我营乃受命即向阵地的最右翼延伸增援,以备万一。冼营长乃率领本营由绿田圩北进,经过一座大石桥,再行约二里,然后向我主阵地的后方向右前方进发。到达目的地后,一面派侦探搜索敌情,一面派哨兵担任警戒。此时全线枪炮声已归沉寂,我营正面亦无敌人。忽然,冼营长发起烧来,不能支持,必须回后方治疗,故即命我代理营长指挥作战任务。于是我就召集其他三位连长研究攻防作战方针。我先发言说:“安仁县城至绿田圩之间,无一较好的阵地可资防守。我军现选择此一丘凌地带为攻势防御阵地,其优点在于前面开敞,可以瞰射敌人。惟其间亦有不少隐蔽之地,使敌人容易潜伏,接近我们的阵地。而阵地后约五里直至绿田圩却是一片水田,并有不能徒涉的小河横亘其间,这是名符其实的背水阵,是为其最大的弱点,万一战事失利,我们只有向前冲杀,死里求生,绝不可向后撤退,自取灭亡。请各位同仁提高警觉。”

  是晚平静无事。翌晨拂晓之后,枪炮声渐密。当我们士兵用早膳时,阵地前后落下的炮弹有数十枚之多,幸未伤人。早餐刚毕,我军全线战斗已渐入猛烈阶段。敌人屡向本营猛扑均不得逞。我为明了敌人的动态计,乃跑到散兵线上,观察敌我双方战斗状况,即见一部分敌军利用地形,逼近我方火线。和我前线位置相距尚不到三百公尺,五官面貌几可辨认。散兵线后敌人炮兵阵地有炮八门之多,距离不足三千公尺,正向我散兵线盲目轰击。同时又发现我军正面似已被敌人中央突破,友军已纷纷向绿田圩大道溃退。此时战况危急万分,我立即令营部号兵吹冲锋号,向敌逆袭,以遏止敌人的攻势。不料竟无一兵一官向前跃进,我急忙拿起营旗,跃出战壕,大声喊杀,冲上前去。全营士兵见我身先士卒,乃亦蜂拥而前,枪炮声与喊杀声震天动地。我举着旗子正向斜坡冲下去时,忽见前面一丈多远,有黑影一闪,泥土纷飞,溅得我满头满脸。我用手将脸上泥土抹去,仍继续挥兵反击。顷刻间即将当面之敌击退而占领其阵地。这时正值黄梅季节,下着小雨,岭上泥土甚松,刚才那黑影原是一颗炮弹,似乎没有爆炸,只把泥土掀起,溅了我一身。

  经本营一阵冲锋之后,敌人全线攻势果然被我们堵住。这战场是一个丘陵地带,长着不少松木和茶油树。当我们抢占敌人阵地时,他们大部分退走,小部分仍利用隐蔽地形,一面退却,一面逐段抵抗。我蹬在一株茶油树之后,只听得敌人枪声不绝,却不见机枪的位置,我只得将身体略略站起,以资观察,忽然一排机枪射来,正打入我胯下。我觉得大腿的肌肉振动了一下,俯视即见血流如注。立刻伏在地上,但仍大呼冲锋,并说,夺得敌人大炮一门的,赏洋五百元。于是全营蚁附而上,杀声震夭,敌人竟弃山炮四门而逃。我军全线遂尾跟敌人追击。此时,两名勤务兵才扶我退出战场。我发现自己身中四弹,然其中只有一弹射入大腿,其他三弹只打穿了裤子,未伤及肌肉。如果我提高身体迟了一、二秒钟,则此四颗子弹必将射入腹部,那就不堪设想了,真是险极!

  我自战场退出后,行走不到一里,伤口疼痛难当,便倒了下来。勤务兵乃自附近农家找了一只梯子,把我抬到安仁县城。说来奇怪,大军作战,城里竟无治疗伤兵的设备。不得已,只好请县政府代雇本地的草药郎中来医治。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先生随身带了药物前来,一到之后,先把带来的生草药捣得稀烂,然后将紧缠伤口的绑腿布解下,检视一番,开口说道:“恭喜!恭喜!腿骨幸未折断,子弹从骨膜之左侧穿过,敷药之后,约十天即可痊愈走动了。”我听了将信将疑,唯恐他在说大话。这大夫随即叫人端上一碗清水,他左手接碗,以右手食指指向碗中作写字画符模样,一面口中念念有词,我也不懂他念些什么。只见他从碗里吸了一口清水,喷在我的伤口上,然后把捣烂了的草药敷上,另拿一块干净白布包扎起来。说也奇怪,我的右腿受伤已六,七小时之久,红肿充血,疼痛异常,而一敷草药之后,痛楚立止。他因我不能在县城久留,另给我一包药,以备替换。我送了他两块银元,这是相当大的酬谢,他一再谦辞,始肯收下。据说此草药郎中是当地跌打损伤的权威,果然名不虚传。我即日雇了一乘轿子,向后方的永兴县进发,当晚宿在途中一伙铺里。铺主人有一年方二八的掌上珠,她听说我的勇敢,转败为胜,乃自动替我包扎、烧水、泡茶,百般抚慰,殷勤备至。当我翌日离去之时,她似乎颇有依依不舍之情,令我感激难忘。湘女多情,英雄气短,这也是受伤后一段颇值得回味的韵事。

  到达永兴之后,得悉我军己收复攸县和茶陵两县城,所获战利品有:沪厂造七生的五山炮四门,步枪二百余枝,机关枪数挺。不意,数日后忽传衡阳失守,北军分兵向祁阳、耒阳挺进。我右翼军左侧后大受威胁,正向永兴、耒阳之线撤退。我遂退到郴州休养了半个月,创口渐痊愈,行动无碍。

  此时敌方前敌指挥吴佩孚,忽暗中与我军通款言和。战事乃进入停顿状态。本营乃奉令驻防高亭司,马济的总司令部则设于郴州、耒阳大道上的栖凤渡。至五月中旬,乃有冼营长奉调回粤,遗缺由我接充的消息。

  第三编:初期军中生活

  第九章:护法归来

  (一)

  自我接任营长之后,战局入子停顿状态。吴佩孚按兵不进,我军亦未反攻。我营遂驻于耒阳县的高亭司训练。惟此时我发现本营处境十分困难。因我营系自林虎将军所部暂时调归马济指挥,由于系统不同,难免遭受歧视。寄人篱下,远戍湘省,真如大海中的孤舟,四顾茫茫,官兵都有惶惑之感。加以入湘以来未及一载,而已撤换团长一员,更换营长两员,自然影响军心。我升任营长之后,除第二连原为我所统率,不成问题之外,其余第一、三、四各连连长都因本营处境困难,前途渺茫,故乘更动营长的机会,先后辞职回粤,另谋高就,影响士气尤巨。

  再者,此时故争胶着于湘南,我方陷于失利状态。而政治上,孙中山所领导的军政府和陆荣廷所领导的实力派,又有水火不相容之势。初由政治见解的分歧,演变成两粤地方主义的斗争。原来中山开府广州时,所招募的军政府卫队,难免良莠不齐。其中有数名官兵被督军莫荣新部下指为土匪,而遭逮捕。军政府数次派员交移,也无结果。此数名官兵终被枪决,致使中山忍无可忍,乃于民国七年一月三日亲登军舰,指挥官兵,对观音山督军署开炮轰击,一时炮声隆隆,全城震惊。幸而炮弹只掠过山头,并无死伤,山上炮台也未还击,一场风波,旋即平息。嗣后,中山张贴布告,晓谕军民,申斥莫荣新藐视法纪,故特炮击,以示薄惩云云。中山先生素富革命热情,并善于词令,每对群众演说,口若悬河,故有“孙大炮”之称。此次怒轰观音山,名实相符,全国一时传为趣谈。至二月二十六日,接近中山的海军部长程璧光,又被奸人刺杀于海珠码头,形势对中山殊为不利。中山先生乃毅然向非常国会辞去大元帅职,赴沪从事三民主义的着述。其后,军政府大元帅制虽经改为七总裁制,也不能消饵政客派系与地方主义权利的斗争,更因此而招致前退驻琼崖两广矿务督办龙济光的异动。龙济光受段祺瑞的怂恿,乘隙进攻南路的高州、电白及两阳,其势甚为凶猛。林虎奉命率所部进剿,鏖战两月,不分胜负,后等李根源率滇军增援,方将龙部击溃,退回琼州。然龙济光仍不能立足,乃率残部二、三千人乘船逃往天津。此一勾结袁氏、鼎鼎大名的济军遂消灭于无形。

  值此讨龙战事紧张阶段,军糈浩繁,各单位饷项时虞不继,本营又远驻湖南,更难相顾,饷项积欠尤多。兼以团长何文圻诚朴有余,干练不足,遇事因循,累积各种因素,影响本营军纪,致使管教困难。是年秋冬之交,北风凛冽,寒气袭人,不独饷项无着,即御寒服装亦渺无音信。士兵饥寒交迫,怨言丛生,每向各连长质问,亦只空口安慰,无补实际。十月二十日下午一点,全营士兵事前似已互通声气,各连自动集合,声言齐赴团部要求团长发饷,我和各连官长,忽闻警耗,仓皇驰赴队伍中,竭力告诫阻止,但无效果,只得跟随士兵齐到团部,请何团长当面对士兵解释一番。其中有若干士兵盛气向团长质问,来势汹汹,虽迹近聚众要挟,惟困难确属实情,亦情有可原。何团长听士兵报告完毕后,便多方解释,最后甚至诉苦说,就是把我身上的皮剥下,天上也不会掉下银子的,情词极为凄惨。于是我和各连官长,一面向士兵劝导,一面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才把几连士兵带回宿营地去。

  孰知本团闹响的消息,不胫而走,竟哄动了附近的驻军。俗语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有人难免画蛇添足,以讹传讹,甚至说何团长被打伤。消息不久传到广州,林虎、马济二人俱甚震怒,尤以马氏为甚。因马济治军,素称号令森严,尤喜沽名钓誉,故力主严办,以肃军纪。林氏虽秉性浑厚,胸襟豁达,但因对马氏情谊甚笃,不便因循不加追究,故即面派参谋长梁史,拟具惩治办法,以便实施。当时有主张就地缴械遣散的,也有主张撤换营、连长以警告的,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我们全营官兵闻耗,大起恐慌,然亦未敢申辩,只得听天由命,凄凉景况,难以尽述。幸梁参谋长办事精细公允,他查出总司令部确拖欠本营晌银数月之多,而本营转战粤湘,战绩卓着,不无徽劳,此次虽有越轨之嫌,尚属不无可原。且我们第二军自南路讨龙之后,聚众索响,以及其他不法情事亦时有所闻,均未究办,如对本营矫枉过正,未免有失公道。乃签呈意见,略谓湘局已等于休战状态,应将本营调粤,归还建制,以便就近考察实际情形,再定夺法办云云。于是一场惊险风波,竟得平安渡过,可说是万分的侥幸了。

  民国八年二月,本营奉令开拔回粤,宫兵无不喜出望外。营部暨各连笨重行李,概由宜章县城落船下驶,沿途山高水急,舟行如飞,不到两天已抵曲江车站,转乘火车而达广州的东堤,暂宿营于珠江水面的花舫中。各连的官兵仍循民国六年北征时的道路,越过崎岖的骑田岭,走了七天光景,才到曲江,转乘火车而与营部会合。当我们离去高亭司时,附近诚朴可爱的乡民,以本营官兵生活十分清苦,都能维持军民合作,军民杂处将近一年,绝无强卖强买,或调戏妇女等情事,故纷纷购买鞭炮燃放,以尽地主欢送之谊,情况很为热烈。归粤途中,进入湘粤交界的乐昌县时,陡见妇女完全天足,在山上和田野中工作,有的挑着担子,在路上横冲直撞,类皆面目黧黑,汗流浃背;以视湘省妇女的白皙细嫩,举止斯文,真有霄壤之别。骤看之下,颇不顺眼。可见社会一切习俗,甚至眼帘的审美观念,也不觉由习惯而成自然了。

  我们在花舫中住下,稍事休息。一面请领服装,一面请发欠饷,俾官兵购买鞋袜什物,全营焕然一新。

  我于高亭司开拔前,屡次剀切浩诫官兵,悟守军纪,爱惜军誉,以破灭外间的流言蜚语。时东堤岸上,高楼巨厦,酒馆林立,俯瞰珠江水面,花舫如云,都为军政显要与富商巨贾的应酬娱乐场所。每届黄昏,灯光照耀,恍如白昼,笙歌达旦,繁华为全省之冠。我们住在花舫中,距离这些热闹地区不过数百码。早晚按时到郊外出操,队伍整齐,市民啧啧称赞。一入夜间,官兵即已在沉沉酣睡,鸦雀无声,并不为外界的声色所诱惑。据说,林虎曾数度在晚上到本营附近,微服暗访。他发现我营上下官兵号令贯彻,纪律森严,实为全军之冠,乃大为诧异赞叹,这才一洗外间诬蔑的耻辱。

  (二)

  我们在天字码头附近的花舫上驻了五,六天,便奉令开拔往新会县城驻防。按照一般部队的习惯来说,驻防新会是挣钱的难得机会。因新会县是侨乡富庶之区,舟车辐辏。驻防部队官长,在当时政治污浊气氛中,违犯禁令,包烟包赌,习以为常。包庇奸商,偷关漏税。更是司空见惯。以前驻此的部队长官,无一不腰缠万贯,满载而归。上峰是否有意派我到此,以示酬庸,实未敢臆断。我率队到后,当地绅商即以往时惯例待我。派人来说项疏通,并饵以重利。我自思系一受新时代教育的青年,岂可贪图分外金钱,自损人格,故即严词拒绝。他们见我不为所动,仍不肯罢休,一再托人来说,一切不要我负责,只要我遇事佯作不知,不认真执行法令,仍可不劳而获,暗中分肥。但我仍不为所动,并声明公事公办,绝不丝毫通融,违法的当按律惩罚不贷。我这种破例的作风,颇为当地一般人所不解,因他们历来尚未见过任何驻扎此地的军官有此“傻劲”,视黄金如粪土,宁开罪于地方的不法绅商,而不愿荀取一介。但我驻防新会将近一年,除为少数劣绅与市侩埋怨外,一般人民及正当绅商,均对我称颂备至,亦颇足使我私衷欣慰。

  当我到新会驻防之时,广东政局已是动荡不定的状态,省长一席,尤为明争暗斗的焦点。结果省长李耀汉被逐,翟汪宣布上台。因此,李对支持翟汪上台的陆荣廷和莫荣新怀恨在心,并想利用他在任省长期间扶植起来的势力,策划谋反。他收买土匪,运动民团,实行暴动,捣乱政局,以泄私忿。在我驻防新会之后不久,正李氏准备移交之时,渠即先委其死党何瑞珊署理新会县长。当时,李耀汉的死党企图暴动的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何县长湘籍,约五十上下年纪,行伍出身,曾随李耀汉任军职多年,老于世故,为人极端圆滑,是一位老官僚。渠上任之初,即专程来访我,我亦循例到县政府回拜。过了一个月光景,时在七月上旬,我忽接本军驻江门第一游击队统领黄业兴密函,叫我即日赴江门,有要事相商。我猜度可能与政局有关。惟本营系直接受总司令部管辖,并不属黄氏指挥。不过在系统上,同是护国第二军,他是少将统领阶级,我只一少校营长,有事当然受其指挥。即乘新宁铁路火车前往江门,晋渴黄氏。他屏退左右,把房门关好,然后说道,他昨晚才由省城赶回,政府获得确切密报,前省长李耀汉,现住香港,派人四出收买土匪,策动各县地方团队,密谋举事,捣乱粤局。其重点系在阳江、阳春、新兴、罗定,云浮与四邑等县份,上峰决意先下手为强,分头派兵驰赴各县镇压,以弭乱源。并查得新会何县长是策动四邑的主要负责人,着我明天即将其逮捕。我问逮捕之后,如何处置,是否递解来统领部?他说:“不必,不必,千万不要送来。”我说:“那么送到哪里去呢?”黄说:“就地崩掉吧!”意思是就地枪决,“崩”的一声,将他打死算了。我听了他的吩咐,心中愕然,自忖未经审讯,竟如此处决,未免儿戏。他见我半晌不语,便郑重说道。“这是上峰当面交代的办法呢!”我乃无言退出。当晚回到营部,立即召集四位连长秘密会议,决定部署进行。次日清晨约六时光景,用两连士兵,把县政府包围得水泄不通。我亲自率领其他两连,冲进县政府去,先把县警队官兵制服,命令他们不得擅自行动,并申明是奉命来捕何县长的,与县府职员及官兵无涉。当时见一扫地的夫役,即强迫他带路进入上房,于县长卧室门外呼叫开门。一个女佣人不知何事,便把房门打开,陡见一群官兵闯进来,吓得面如土色。此时何县长和他的年轻的太太尚在甜蜜沉睡中,邱连长乃一手把他抓起来说,我们营长有要事,请县长到营部去。何县长两眼赚陇,半睡半醒地说,什么事如此急迫,可否稍缓,等到中午,我亲到营部会见你们营长呢?但是此时那有他说话的余地,各官兵叫他赶快穿上长衫和皮鞋,半推半拉地把他拖出房门之外。斯时何太太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嚎啕痛哭,哀求勿伤害她的丈夫,景况很为凄惨。

  人总是感情的动物,我与何县长曾有一面之缘,政治派系斗争,与我又无切肤之痛,且不甚了解双方斗争的症结所在,只知服从为军人的天职。我已预料到这场面的惨绝人寰,内心实在感觉不安,但为慎重达成任务起见,又不能不亲自出马,故自始至终,只是站在官兵群中,竭力避免与何氏见面。我们的营部在东门外约一里地的陈侯柯内。何氏认为到了营部,见我之后,总不会有多大问题的,所以一路上尚称镇定。再者他即使负有密谋暴动的使命,然并无举事的证据,所以他判断或不至于死。谁知一出东门,距营部不远,路旁有一运动场,官兵即推他进入此一空地。此时,他才知道不妙,乃大吼如雷,说:“唤我到营部,为何又要进入运动场?”顿时挣扎,不愿前进。他个子高大,威武有力,又颇具武艺根底,在此生死关头,他企图死里逃生,乃向围绕着他的数十名官兵拳足交加,恰似一头疯了的黄牛,秩序顿时混乱起来,唤打叫杀,叫成一片。官兵又怕误伤袍泽,不敢向他射击。幸而我事先已料到可能有此一幕,特精选一群善于搏斗的官兵,故际此场合,尚能应付裕如,纠缠不到一分钟,何氏便被按倒在地,“崩”的一声,结果了他的性命。此一具戏剧性的搏斗,和西班牙武士斗牛一般惊心动魄,使我终身难忘。每念中国内优外患,杀伐频仍,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人权毫无保障,象何县长的不知多少,说来痛心。我旋将办理此案的经过呈报上峰,出乎我的意料,竟得一道嘉奖的指令,文中有“处置有方,草木不惊”的官样文章。并另有一电令,在新县长未到任之前,着我暂代县长。但我并不引以为荣,反有啼笑皆非之感。

  在驻防新会期间,还有一件趣事:广东民风,有两姓械斗的旧习,因此民间储备枪械甚多,匪风猖獗,此亦为原因之一。其械斗的原因,有为争山场或水利,也有为争阳宅(房屋)或阴宅(坟地)而起的。每遇械斗,辄纠集千数百人,对垒厮杀,如临大敌,非有大队官兵驰至弹压,不肯罢休。当我们在新会驻防时,有古井乡李姓父老,想和我拉上宗亲关系,免遭别族欺凌,乃托人说项,请我到该乡认宗亲,拜祠堂。申明于祠产存款项下,有利市封包酬谢,少则三、五千元,多则可能逾万。我因顾虑地方人士误会我有偏袒李姓之嫌,乃一再谢却。

  (三)

  我在新会驻防九个月,又奉命开往肇罗阳镇守使署所在地的肇庆。肇庆古名端州,为西江下游的重镇。地当粤、桂交通的要冲。这时我们的护国第二军总司令兼肇罗阳镇守使林虎即驻节于此。林虎所部各师部队也分驻在城郊一带。我的营部便设在东门外李家祠堂。此一三进大厦系前省长李耀汉发起建筑,完成不久。雕梁画栋,颇为堂皇富丽。

  我军初到肇庆驻下,总司令林虎便着我们前往察看肇庆一带形势。林氏并开始在城外要隘构筑钢筋水泥工事。其假想敌系来自广州方面,因之找们的工事上,炮口都指向广州。当时我们都不明白其用意。广州是省会所在地,焉有敌人自那个方向来进犯之理。不过既是总司令的命令,我们亦未便多问。

  我军除每日照例出操和作精神讲话之外,长日无事,倒颇觉清闲。一日,我在营部内忽闻街上有群众喧哗声音,极为热闹,我营士兵也多在旁呐喊助兴。我为好奇,出街一看,才知是当地人民“抢亲”。肇庆习俗,结婚间有采取“抢亲”的方式。抢亲就是男家聚众前往女家“抢夺”新娘。女家也集合亲友邻舍,贮积大堆碎石以抵御来抢亲的队伍,而男方来抢的均备斗笠等物作盾牌,以防御投来的碎石。当入侵队伍接近女家时,男方指挥便发令将斗笠预备好,一声呐喊冲向女家。女家防守部队也呐喊抵御,并以所贮碎石向男方投掷。迨两军短兵相接时,砖头瓦砾,纷如雨下,冲锋呐喊笑闹之声乱作一团,好不热闹。双方搏战良久,女方阵线卒被男方冲破,乃由男方所派健壮妇女数人冲入小姐绣房,将新人架走,于是双方遂由两军对垒,转为儿女联姻。化干戈为玉帛,各以酒肉享客。曲突徙薪,焦头烂额,并为上客,皆大欢喜。

  当抢亲正在热烈进行时,我们的士兵也从旁呐喊助兴。迨男方已抢得新人,双方战将与旁观群众仍旧喜扬扬,大有与新郎同乐之概。其欢乐、热闹与滑楷,较今日文明结婚够味多了。这也是我所目击的肇庆奇异风俗的一种。后来我曾有一机会与曾于抗战时任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余汉谋谈及此事。余氏便是肇庆人。他说“抢亲”是肇庆的土俗,相沿成习,已不知有几千百年了。

  我们住在肇庆时,还曾发生一件极滑稽的事。那便是我们护国第二军第五旅第一团团长苏世安的住宅里忽然发生了“闹鬼”的怪剧。据他说家中的用具每每自动腾空飞起,瓦砾沙石,常常凌空而下,声势惊人。虽无人受伤,然阖家被闹得鸡犬不宁。有人乃建议说,鬼怕印。苏氏乃将他团部用的官印,盖了许多,贴在门上,但是毫无效果。苏氏又往镇守使公署借来了镇守使的大印,益了十数通、并在印侧写了些镇压鬼怪的话,贴在各处门上,说也奇怪,“鬼”竟然被印吓住了。从此苏府始再见太平。这也是驻防肇庆时,一段有关迷信的小插曲。

  至民国九年二、三月间,李耀汉终于在两阳、新兴各县收买土匪,运动民团,发动叛乱,抢劫烧杀,四境骚然。本营奉命协助友军,由南江口经罗定向新兴进剿。新兴县是李耀汉的故乡,土地富饶,盛产烟草。境内群山环抱中有两区平地,田土丰美,当地人呼之为“内外天堂”。李家便住在“外天堂”。李氏及其亲故并以历年所积财富,在“天堂”里建筑了不少壮丽的中西合璧的房屋,绿窗红瓦,殊为“天堂”生色不少。此地因人民富庶,所以民团的组织与装备,都不在正规军之下。

  当我率领本营行抵离“外夭堂”五十里的大道上,遥见前面官兵,纷纷溃退下来,民团漫山遍野,打着红白旗号,正在喊杀,追赶溃兵。我旋于乱军之中,发现一员青年军官,骑在马上,频频扬鞭,似欲阻止士兵的溃退。我立即传令本营,就原地散开,准备参加战斗,然后策马驰向那位青年军官,拦住了他,询问匪情、战况。互通姓名之后,知道他是本军游击队帮统杨鼎中部下的一员营长,名叫陈铭枢。陈济棠当时也在该帮统部下任上尉副官。蔡廷锴在陈铭枢营里充当排长。沧海桑田,驹光如矢,孰能料到十年后,这几位竟为中国近代史上的一时风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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