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第10节
胡胡李说着这些话心里不太好受,猫咬一样,眨眼过了半辈子了,他从没有服过谁,也没有被人说过笨蛋,到如今自己养出的二儿子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他是个笨蛋,不会赚钱。胡胡李不得不承认,“小孩嘴里吐实话,”他就是不会赚钱,但这怪他吗?有能耐和能赚钱完全是两码事,小孩子怎么能懂。
小灵杰听完老爹的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没说,也许胡胡李的话给小灵杰作了有关于赚钱的最早启蒙,那就是,要赚钱、一定要赚钱,胡胡李没讲赚钱用什么手段,反正他知道要赚大钱不能靠正当手段,这一点小灵杰或许想了,也或许没想,但他肯定牢记着老爹的话:要让人看得起,就得赚大钱。小灵杰幼小的心灵里最早播下了一颗种子,生根发芽生长出来后到底是好苗还是杂草,谁也说不清楚。
秋去春来,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一个年头,小灵杰已经整头整脑四岁了。胡胡李夫妇平时难得有几天空闲,没有闲工夫管教他们,就是偶而呆在家一天,也都给柔进去了,哪想得到发火。老头老太太年事渐高,动动腿也不那么容易了,小家伙做个坏事一看爷爷奶奶在旁边,调头就跑,老两口自然是追赶不上,一日一日,再加上老两口宠爱多于吵骂,五个小子越发不把爷爷奶奶往眼里放了。特别是小灵杰,顽皮起来气得老太太摸不着门,有几次老太太那么大岁数竟气得撵在兄弟五个后边骂开了街,惹得一街筒子人都围着看老太太调教孙子,老太太气发完了腿也软了劲也没了,几个小孙子也折回头了前呼后拥着老太太就往家走,“奶奶”“奶奶”喊得老太太浑然忘记了她刚才的咬牙切齿。其中尤其小灵杰喊得最欢,笑得最甜。老太太一激动竟掉下了泪蛋子。
要说小灵杰的长处可真不少,四、五岁的小孩娃你还能指望着干啥?老两口家里忙不过来时他指挥着兄弟几个也“吭唷吭唷”地用力,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帮了倒忙,老两口心里还是吃蜜般地甜,小家伙毕竟知道心疼人了。老两口烧锅搬不动柴火,兄弟五个便一把一把往灶屋里掬。老两口一出门五个孙子一个鸣罗开道,嘴里“哐啷哐啷”叫得唾沫星子乱飞,其他四个众星捧月般护着二位老人家,那阵势不亚于孙猴子回到花果山。这就够了,老两口心里想想也挺知足,这么喜欢人的一群小孙孙到哪儿找去,别人烧八辈子高香也未必修得来呀!
胡胡李不大以之为然,老两口面前不敢明说,曹氏面前却没少牢骚,说小孩子全给爷爷奶奶宠坏了,照此下去,李家非出五个败家子不行。胡胡李担心的其实就只有小灵杰一人,国泰傻头傻脑的,缺个心眼,不太会惹祸,长大了在家里讨房媳妇,成了一家和和乐乐一辈子就行了。其余三个顽劣不懂事,不管好坏事都只听二哥一句话,小灵杰一说“上”,前边是条小河他们也会眼都不眨扑通扑通跳下去,根本不怕衣服弄湿了回家没法交待或者受了凉生病。所以兄弟五个学好的关键就在老二一人,老二这个小鬼头,胡胡李一想起来就想笑,笑完了又隐隐地担忧,怕他走不上正道。
村人都说小灵杰上辈子黄泉路上没喝孟婆那碗迷魂汤,大事小事,难题怪谜一点就会,胡胡李算是半个艺人出身,当年的胡琴拉得红透过大城,现下不拉了,有空没空还老哼上两句,也怪了,胡胡李哼过的曲子只要让他听上一遍,转过头去他就能哼得似模似样,而且还格外中听,老太太肚里那几个故事,仅仅才哄了他不到两个月,再往后老太太眼皮一耷拉嘴一张他下边就接上啦:“要说呀,好些事儿……”老太太闹个窝脖还得夸奖他记性好。河间府那地儿小孩儿没什么玩具,大人们逼得没法了就上树给他们逮些雏鸟,找几棵高粱杆缠巴缠巴弄出一个笼子,装在里边扔给孩子们玩儿,李贾村几乎每个小孩都有一两只叫得很好听的鸟,其中最好听的就是小灵杰的,他的鸟是自己上树逮的,笼子也是自己编的,连喂鸟的吃食儿都是他自己调和的,闹得一群光腚小孩每天跟他屁股后头叫嚷着让他传授养鸟经。小孩不说,就是大人们也被他哄得另眼相看,有时他闯了祸,惹急了大人,就一吐舌头扮个鬼脸,闹个傻样儿,逗得大人“噗哧”一乐,也就烟消云散,百事皆无了。倒不是胡胡李看他不顺眼,五个孩子里边胡胡李夫妇要真非要挑出个拔尖的,就是他,爱之深则痛之切,胡胡李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到小灵杰身上了,所以总想着让他好上加好,没有半点缺点才好。
到了小灵杰四岁那年冬天的时候,胡胡李夫妇和老头老太太一商量,决定把他送到私塾去学圣贤书。冀南那地儿虽然地皮穷,但有个好风气,一到冬天,场也光了,地也空了,大人小孩就只剩下吃饱穿暖猫在热气腾腾的房屋里过冬了,大家就要操办给孩子上冬学。冬学不是专门的学校,说是私塾也有点不恰当,准确说就是认三个月的字,然后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谁也不认得谁。因为教冬学的老师就是附近乡村里的人,农忙季节也得下地干活,闲时才教两天书,尝尝当老夫子的味道,当然也顺便捞点外快补帖家用。冬学的时间一般是立冬后一两天开始,到腊月十五前后停课,每年比立冬稍提前一些,村里人委托几个头面人物出去物色老师,老师不能离这儿太远,太远了回家吃饭、睡觉不方便。老师找好后,才在村里找一间闲房,谁家孩子要入学谁家就出个烂桌子破凳子的,反正一切都是凑合,农人并不要求孩子能读好书往上考取功名,识两个大字认得自己姓名再往高里想点能算个小帐就行。房子、人都齐了,要入冬学的孩子便开始上课。上课也没什么什么规矩,谁家的孩子爱来就来,当然,家里和老师联系好要老师严加管教的孩子是不敢不来的,一旦缺课,在学屋吃老师戒尺是小事儿,回头老师跟家长一反映还得一顿饱打。学生没有一定的座位,往炕沿根底下一坐,诸事大吉。大多放冬学的老师都要报酬,他们叫做“束脩”,乡下人不懂,但掏钱是谁都掏的,他们至少懂得学问得掏钱买这个道理。也有的老师不要报酬,但这种是极少数,不要钱不等于什么都不要,学生家长都不是傻子,今儿张家的孩子给老师背一捆乱柴禾,明儿李家的孩子给老师捧一捧红枣,甚至有的当时什么都不给,到夏天青菜下来了,给老师揪一筐送去,这都是礼节。
老头那时候老爹没钱,又极爱面子,不愿意让儿子不掏钱跟别人去听课,所以老头一辈子没踩过学屋的门。但他是明白学问对人是有用的,胡胡李会不少曲子,张口就来,但也不识字,连别人称呼他的胡胡李三字都不会写。胡胡李让小灵杰上冬学和别人想得可能还不太一样,冬学老师一般学问不太高,能念《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就可以拿把戒尺站讲台上充腐儒,这点胡胡李是不满足的,一方面他怕小灵杰在家捣乱,无事生非,最重要的一方面他想要儿子懂些书本上的大道理,做个好人。当然,私下里他还想过让儿子读好书考个大官,只是这些话说出去太吓人,农村人忌讳夸夸其谈,你到时候真考上了没人说你好,你先吹下了到时候没考上那就坏了,这一辈子你别想在人前抬头。胡胡李这个念头连老头都不知道,他只想走一步说一步,看小灵杰开不开读书这个窍了。
胡胡李存了这个心,一入冬就找邓财主商量,因为冬学毕竟不是儿戏,李贾村又只这么一家腰杆粗的,商量好了可以解决很多具体困难。邓财主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满口应承,答应这回事由胡胡李一手操办,房子、用具、老师“束脩”之类由他解决。胡胡李从邓财主那里回来没笑几声就又犯了难,五里七乡读过两年书的都能把尾巴翘天顶上去,见人爱搭理不搭理,满口之乎者也,酸溜溜的像是他妈在醋坛子里把他生下来的。再找能念《千字文》、《百家姓》的老师胡胡李认为是误人子弟,想来想去想不到好老师,这时候恰好国泰蹭进屋里告小灵杰的状,胡胡李灵机一动,想起了张老先生。
张老先生就是给小国泰起名的那位,前面叙述的太过简略,此处补上:张老先生还是小孩子时候就立志读遍天下书,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结果读了几年书后连名山大川也顾不上游了,先一头扎进了北京城的考城,几场下来,得了个小官。
老先生现在每每忆及彼时还常以贤亮自比,声称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于是回了家。在家的前几年老先生很是逍遥,农人们只要一看见一头背上驮着个大酒葫芦的青色小毛驴就知道张老先生又出去跑旷野地里吟诗作画,痛哭流涕质问老天去了,这时你只要可着嗓子大叫一声:“张先生”,还年轻着的张老先生一准会从驴子后边赶上来,醉眼朦胧地冲你打招呼。
老先生这么逍遥了几年后发觉这样不是事儿,再大的家业也会被他喝进肚里,更何况张老先生家底本就不厚,老先生从废书箱子里翻出本破破烂烂的《五柳先生卷家》,摇头晃脑地吟哦了几遍,拿墨笔重重描了“晨兴理茺秽,戴日荷锄归”两句,第二天就卖掉毛驴扛了把锄头跟着媳妇下地去了。张老先生的学问是没得说的,赵举人厉害,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叫一声“世伯”,张老先生根本就不正眼看他,据说有一次赵举人苦思冥想几日几夜没合眼没近女人闹得三妻四妾怨声载道才搞了一首什么诗,赵举人红着眼圈低吟了一回连连拍案叫绝。于是赵举人就派了一个仆人骑着快马冒着大雨给张老先生送来了,希望他点评一下,赵家的仆人淋的水母鸡似地进了张家递上诗稿连杯热茶都没捞着喝就被张老先生撵了出来。仆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大门一看,他抱在怀里暖过来的赵举人大作已给张老先生隔院墙扔出来了,墨迹在雨里尚在淋漓。
胡胡李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有关张先生的传闻后又急得搓上了手,张老先生教私塾离现在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年记大了不知还愿不愿动弹,再说人凡是有那么三下两下子的,大都有不可捉摸的怪脾气,万一……
胡胡李自己把自己吓得慌了神,最后还是决定碰碰运气,要不成就另请高明。
张老先生住的村子离李贾庄一河之隔,这个庄头上吆喝一声那庄立刻就有回音。胡胡李换了身干净衣服,挑了两棵自己家种的大个白菜装在竹筐里,挑着竹筐晃悠晃悠就过去了。
张老先生的家比胡胡李想象的还要破落一些。正房是三间土坯屋,苫顶的麦秸杆被风吹去了一些,暴雨又淋了几个大窟隆,黑黑的在黄色的房顶上极为显眼,院墙是用草绳捆上苞谷杆子围成的,有几处遭了破坏,没遭破坏的地方好像是微风即能刮倒,典型的知识分子家的围墙,只防君子不防小人。胡胡李在门外徘徊了几个来回才壮起胆子冲院里大吼了两声张先生,因为张家的正屋没有装门,屋里黑洞洞的看不出有人没人,院里没人,只有几只老母鸡在阳光下刨虫子吃。
屋里探出一个老女人的脸,看了看胡胡李又缩了回去,胡胡李等了很久老女人才又出来,刚才显然是在换衣服。这会儿一只手还在摸索着拉衣服角,老女人把胡胡李让到屋里,拽出一个缺了条腿的破椅子,用袖口在椅背上抹了好几遍,才递给他然后怯怯地说:
“张先生正午睡,你还是等一下吧!”
老女人说完朝里间看了一眼出屋去了,胡胡李明白那是张老先生的卧室,借着屋顶漏下来的阳光他隐隐看见床上有个人形,却也不敢惊动,耐住性子往下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里间屋顶的窟窿都把阳光漏到胡胡李脚下了,里间忽然有了卟卟簌簌的响动。胡胡李心头狂喜,心说您老人家总算梦游回来了,害我等了这么久。
老先生起来后并没有直接出来,先在里边中气十足地吟了首诗。诗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胡胡李记得这首诗是曲子里说诸葛亮在隆中等刘备时作的,看来老先生又迷上了孔明。连派头也学他的。
张老先生亮足了架子,就从里边趿拉趿拉出来了,胡胡李一看张老先生博学鸿儒的金字招牌连脸上都带着,一道墨汁印从左脸颊一直划到斑白的胡须上,再往下看,长袍上污秽不堪,最多的也是墨汁。
张老先生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清了清嗓子,并不正眼看胡胡李,而是游目四顾,顾完了还是站着不动窝,胡胡李一下子明白过来,敢情老先生家里就只有这么一个椅子,还是三条腿,要不刚才老女人怎么就出去了呢?胡胡李想到此节,赶忙站起,让张老先生坐下,张老先生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合上双眼,仍不看胡胡李,胡胡李怕老先生一坐稳当又睡过去。抓住时机把他在肚里暖得发酵的几句台词背了出来:
“张老先生,学生胡胡李,是隔河李贾村人,我们村里商量想请老先生您去教冬学,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胡胡李把话说完垂手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手心里都捏满了汗,他在来路上下了个赌注,见到老先生一定不能谈钱的事,一则老先生家里听说很穷,谈钱易引起误会,二则胡胡李揣摸,这么一个怪老头,如照曲子里说的那样,应该是又臭又硬,耻于谈钱的。
还真给胡胡李猜准了。张老先生穷了一辈子,犟脾气一点没改,张家的人从不敢在他面前提个钱字,那次赵举人送去的诗稿给他一下扔到墙外的原因据他解释就是那诗稿满是铜臭观念有污他的清听。张老先生不动声色地和胡胡李对峙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目,慢吞吞地说:
“何时开课,何地开课?”
胡胡李一听大喜过望,话音都哆嗦了:
“这……这么说,老……老先生您同意了。”
张老先生眼又合上了,不再理会他。
胡胡李诚惶诚恐地把时间和地点详细地说了一遍,冲老先生作了三个揖,走到院子里悄悄把白菜从筐里卸下来堆在墙角,轻轻地出了院子哼着小曲回家去了。
回到家后胡胡李当然又把小灵杰叫到面前耳提面命了一番,无非是到学堂要听老师的话,不要捣乱,好好学,学问这东西赚钱不可缺等等,小灵杰听得头脑发胀,到最后只剩下鸡啄米似地点头。
张老先生在开学前专程往李贾村走了一趟,说是要看看学堂。学堂就是邓老财主那个四院,现任邓财主的姨太太都同住在邓家大院,空出了邓老财主金屋藏娇的几个院落,那几处都由仆人看着,就四院一直没人住,邓财主就把这个院落派人打扫了打扫,让老先生作学堂用。张老先生看了看很是满意,看完后就到了胡胡李家,曹氏正满院子追打几个小孩,猛见里就见大门口昂昂然走进一个面相清瘦、破衣烂衫的高大老者,自己的丈夫在一边满脸陪笑。曹氏愣怔着想不出来胡胡李还有哪个亲戚他没有见过,她根本就没往张老先生那边想,因为老先生的打扮与她想象中的相差太远。
胡胡李陪着张老先生一进院子,小灵杰就叽叽咕咕笑着扑到他怀里了,曹氏拿着根小棍犯傻,上来也不是,走开也不是,倒是张老先生一眼瞅见小灵杰就喜欢上了,蹲下身子问他几岁。
胡胡李怕小家伙口没遮拦,说了错话惹张先生生气,连忙在旁边提醒:“这个就是你老师,”小灵杰回头看了看胡胡李,挤了挤眼,把舌头吐出老长老长,嘴里“啊啊”着说不出话。
胡胡李不敢当面让他难受,抽空瞪了他一眼,把他支到一边、然后他告诉老先生是四岁。老先生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小家伙一蹦一跳着远去的背影,眼睛里闪跃着一种奇特的光泽,良久,老先生才像从梦中惊醒,长叹一声说:
“孺子可教也!”
冬学开课那天邓家的四院人欢马叫,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家伙在爸爸或者妈妈的带领下老早就进了院子,每年都是如此,冬学刚办起时人丁特别兴旺,几乎村里每个五六岁到十多岁的小孩儿都过来凑趣,倒不是想听老师念书,而是结成伙子玩。一般是那几个小家伙平日里老呆一块,结果有一个被老爹逼着到冬学念书,其余的几个顾及“哥们儿义气”,开始几天也跟着过来,慢慢地大家都烦了,人数也基本固定,就是那几个害怕不上学回家挨板子的。
村里的人来的早,又没有事儿干,孩子们一见面早嘻嘻哈哈一笑三五成群跑外边了。家长便在院里随便找个地儿蹲蹴着说话,每个男人的嘴里都咬着一管旱烟袋,一边“滋溜滋溜”的吸,一边抖落自己知道的轶闻。咸丰元年的大清王朝在乡人们眼里似乎没什么变化,虽然风传江南有一群农民起来与朝廷对抗,而且还打下了不少地方,但这些对大城县都没有影响,他们只关心年终打下的粮食能不能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这才是最实际的问题。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院里多了点暖意,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显出健康的古铜色。胡胡李坐在向阳的一根方木上,眼睛被阳光耀得几乎就睁不开,他看不到围坐着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那绝对不会是甜蜜的笑,而是苦涩与麻木。农民的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胡胡李在心里叹息,一年到头累断筋打下的粮食勉强顾住温饱,子牙河要是稍微往岸上冲两下使点性子一年就等于白忙活,这还不算官府和地方上的敲诈勒索,层层盘剥,穷人的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
胡胡李问问自己,心里更加困惑,眯着眼看看初升的日头,他忽然有一些害怕,害怕这些一直沉默着的穷哥们儿有一天也竖起一面旗帜,扛着锄头钉钯冲入县城杀官造反。他不想在他有生之年受兵荒马乱的煎熬,只要有一线活路,他决不会走上那步绝路,王大哥的杀富济贫曾经让他热血沸腾,但现在王大哥的死却让他胆怯,他不想再重复年轻时的想法,他认为他那时候的想法很可笑,他甚至想让自己麻木,麻木得忘记痛苦,忘记一切他忍受过的东西。他只希望二儿子能有一日发迹能让他跟着享两天福。他发现自己现在很自私但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人人都自私,非独他一个,谁不自私就不能活下去,而人人又都不想死……。
张老先来的时候快正午了,这次打扮得衣帽整齐了些,长袍明显是刚洗过,胰子味扑鼻,长辫子也像也经过了精工梳理,油光光地盘在脖里,颜色却是花白的,只有山羊胡依旧凌乱,隐隐还有墨汁的污垢。其实小孩子们都已分别站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张先生挨个将每个孩子看了一遍,看完一个就抚摸一下他的小脑袋,“嗬嗬”地笑几声。农村的孩子有的怯生,在家的时候像个霸王,欺负欺负这个,捉弄捉弄那个,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可一出门就软成柿饼了,脸红得像红洋布,一句话都不敢说,这群学童里边就有几个,躲在老爹的背后任你怎么叫都不露头。张老先生一个一个看过学生就散了场,下午正式开课。
中午回到家小灵杰十分兴奋,老大和三个弟弟乍一少了他玩得很没意思,四个人先一人撒了泡尿和成泥捏了会儿泥人,又跑到邻居家的鸡窝里偷出了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来到底鸡蛋拿回家煮熟后给谁吃,最后老大发挥权威作用抓起鸡蛋摔到石头上,此事完结,几个人又去抱住大树摇那上面的鸟窝,摇得满头是汗鸟窝也没下来。
四个人苦苦哀求老二让他讲点学堂里的事,想比较一下学堂跟家里那一个更好玩一些,其实整个上午小灵杰都只在学堂转了两圈,开始一次,最后一次,连学屋里边都没有进。
邓财主家的二孬也上冬学,以前他认识的,两个人叫了几个同学一块跑出去在河滩上睡觉,到最后张老先生过来路过那儿才把他们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