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文圣 第192节
江行舟虽说以诗贺寿,但是此诗的开篇,却并非祝寿。
反而是以一名布衣老者的口吻,絮絮叨叨,繁琐的文笔,叙述一件事情——
江州有一名布衣老者,年迈而笨拙固执,却心中自比圣贤,依然忧国忧民。
白头依然奔波,哪怕棺材要盖上,但是只要未咽气,毕生之志便绝不转移。
这位老者一年到头,都在为百姓们困苦日子而发愁。
同辈们常对他讥讽,他反而更加慷慨激昂。
“此诗在写谁?”
席间私语如涟漪荡开。
一位青袍官员突然击掌:“妙啊!这‘布衣老者'必是赵大人无疑!”
他捻着胡须摇头晃脑,“赵公起于微末,至今仍夙夜操持漕务,岂非正是‘白首甘契阔'?”
“着啊!”
邻座举人立刻会意,声音陡然提高三度,“‘穷年忧黎元'——这不正是说赵大人心系百姓,连寿宴都惦记着百姓困苦?”
满堂附和声此起彼伏。
漕运使赵淮眯着眼睛,不由暗自赞叹。
“开篇不错!”
江行舟这是分明在写他布衣起家,老了依然满腹志向,忧国忧民!
——虽然跟他本人的形象有很大区别!
可是,谄媚、吹捧的诗文,不向来都是这么写?
要塑造一名奉公廉洁、忧国忧民的漕运使,要让上官看到,就得这么写!
江行舟果然是深谙朝堂为官之道啊!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江行舟狼毫蘸饱金墨,在雪浪笺上铺开第二重天地。
“好!”
“这几句写的太好了!”
顿时,满堂喝彩。
那位先前解诗的青袍官员激动,官帽险些碰翻案上玉壶:“诸公请看!
这一句写出了漕运使赵大人,并非没有告老归隐江海之念,打算虚度后半生!”
他激动得喉结滚动,“可是,赵大人此生碰上了尧舜一样的明君,更是不忍诀别而归乡野!”
笔锋所至,满座衣冠竟不约而同地整了整冠带,心头惊涛骇浪。
甚至不少人,已开始默记这段诗句——这般既能媚上又不露骨的词章,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范本!
江行舟果然是太会写了!
“赵大人何止是遇上了尧舜明君!
这句诗词,分明是大赞当今的朝廷上,有的是数不尽的栋梁之材!
要建造大厦,难道还缺少漕运使这块材料?赵淮虽非大才,但向日葵尚且一心向着太阳,他赵淮又岂不一心向着朝廷?忠君乃是他的天性!”
这篇诗文,一旦传到大周圣朝的帝都,恐怕连当今女帝陛下,都会忍不住欣然,刮目相看!
满朝堂的栋梁大臣们,都被这几句给吹捧了一遍。
这肉麻至极的吹捧水平!
果然,江行舟才思之高绝,连写这等.谄媚诗文,也堪称是登峰造极!
满篇的吹捧,足以让所有人飘飘然!
满座宾客们炽热目光望着诗词。
他们的眼神里翻涌着嫉妒与懊恼——为何自己就写不出这般既全了体面,又叫听者浑身酥麻的锦绣文章?
“妙极!
老夫怎么就想不到,诗词还这样写!
虽然自贬布衣却把当今陛下和满朝大臣都吹捧一遍!”
赵淮不由欢喜至极。
此诗达府,若是传到帝城.他这江州漕运使指不定还能得到陛下和朝廷的褒奖!
江行舟瞥了赵淮一眼,笑了笑。
他继续写诗。
诗篇的第二部分。
这一回,他改动了杜诗原意——杜甫笔下所写,是途经骊山行宫,目睹君王权贵穷奢极欲,御林军森严列阵,王公大臣彻夜欢宴。
而此刻,江行舟笔下,却将场景换成了赵府寿宴——江州漕运使赵府八方宾客盈门,珍馐美馔堆积如山,极尽奢靡!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江行舟的笔,笔锋如刀,字字凌厉!
刹那间——
原本喧闹的赵府正厅,骤然死寂!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满座宾客面色剧变,喉头滚动,眼中惊恐难掩,齐刷刷望向江行舟!
不!
这哪里是什么阿谀奉承之词?
这分明是一首……达府级的污名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此句一出,满座宾客如遭雷殛,脊背发寒,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那触目惊心的画面。
全诗虽洋洋洒洒五百言,但仅凭这一句,便足以——诗成达府!
寻常人写讽世污名之诗,尚且懂得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总要留几分文人的体面。
可江行舟呢?
——他倒好,竟是直接污水泼门!
一盆污水,毫不留情地泼在赵府的朱漆大门上——“朱门酒肉臭”!
再一盆,狠狠浇在赵府门外的长街上——“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一步之隔,便是朱门奢靡,饿殍遍地!
——何其狠辣!
当初赵子禄试图污名江行舟。
而今日,江行舟便亲自登门,在赵淮寿宴上,以一首达府诗,将整个赵府钉死在千古骂名之中!
太可怕了!
根本不需要什么漕运使贪污受贿的铁证,仅此一句,便足以让漕运使赵淮万劫不复!
宾客们不寒而栗,望向江行舟的目光里,已不仅仅是震惊,而是深深的恐惧。
不出一日,整个江州府都会传遍,江行舟赠送给漕运使赵淮的污文名贺寿诗文!
不出一月,恐怕连江南道十府,都会传的沸沸扬扬!
这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把漕运使赵淮和赵府,给生生钉死在耻辱柱上,千百年不得超生。
赵淮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血色褪尽,整张脸如金纸般惨白。
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在他身后,赵家主赵秉烛猛地站起身,紫檀木椅被撞得轰然倒地,茶盏翻倒,滚烫的茶水泼溅在锦缎衣袍上,却浑然不觉。
庶子赵子禄更是瞠目结舌,一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嘴唇哆嗦着,却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们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江行舟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