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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一仵作 第137节

  他站起来,往前几步,走到燕柔蔓面前:“‘碧珀’香丸,其实是你犯的错,对吗?你在香之一道没什么天赋,对味道并不敏感,用香只是习惯,可能当时只是随手拿的,可能是在自己收藏的珍品里郑重挑选——我猜应该是随手,因为死者不配得到你的郑重对待,而你自己,则一定要让自己愉悦一些。 ”

  燕柔蔓:“既是随手拿的,何来犯错一说?”

  叶白汀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如果你知道这是容凝雨制的香,一定不会选。”

  燕柔蔓:“那要照你这么说,她在我这里这么重要,她制的香,我岂不是要另外找一个地方供起来,怎么可能会随手拿到呢?”

  叶白汀:“因为你随手摆放这些香丸,随手就能拿得到的时候——还没有和容凝雨决裂,久而久之,你甚至早就忘了,这里还有她制的香。”

  燕柔蔓眯了眼:“人是我杀的,我也招了,你仍然纠缠这些细枝末节,是不是有点没意思?”

  “你的漏洞不止这一个。”

  叶白汀垂眸:“你说鲁王世子因看到你杀娄凯这件事,对你威胁,特别巧,朱玥也看见了世子生前和人通过的密信,他在威胁对方,对方不服,还反威胁杀了他——这个人就是你吧?”

  世子的确没什么出息,鲁王府未来几乎能一眼看得到,但要说威胁,实力或阶层不够的人还不大敢,敢的人,暂时也不会动,因为东厂盯着呢,富力行没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前,谁敢先伸手,谁就会喜提东厂这只疯狗敌人,聪明人都不会干,那能威胁他的人,就很有限了。

  一样的案子里,一样的信息点,他不觉得是巧合。

  “当预设里感觉会被人问哪个问题时,自己会先准备好答案——回答问话时反应的快慢,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小姑娘到底还年轻,经验不足,”叶白汀道,“朱玥知道这个人是你,也知道你和盛珑认识,她似乎对你很信任,你认识她么?”

  燕柔蔓微笑:“你觉得呢?”

  明显是不配合,叶白汀也不恼,又道:“你杀郑弘春的时间很仓促,可你并没有放弃,一如既往的实施,甚至‘厚着脸皮’,去寻李瑶借了衣裳,借了车——你似乎一点都不怕李瑶被发现,甚至第一个甩出她故事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你知道锦衣卫破案讲证据,一定会发现不是她,继而将怀疑点落在你这个说嘴的人身上,查一查动机,有些事很快就能翻出来,对不对?”

  “燕柔蔓,你到底是不想被抓住,还是想被抓住?”

  燕柔蔓嗤笑一声:“结果让我等了那么久,你们不是没来?”

  “可是动机呢?”叶白汀看着她,“郑弘春遇害那天的所有时间线,锦衣卫已经全部还原,我知道你说的,你手下姑娘被欺负这件事,郑弘春的确嘴欠,也的确借着扶人姿势揩油,却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请允许我说话不敬,在外面,这许是大事,可在戏班子,应该是经常会遇到,我也知道,你对手下姑娘都有这方面的训练,告诉她们遇到什么事应该怎么处理,是有技巧不得罪客人,又保全自己的……只这点恩怨便要杀人,燕班主是觉得锦衣卫好敷衍么?”

  燕柔蔓一脸不满:“所以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你要保护一个人。”

  叶白汀垂了眼梢:“‘鬼来收’,你真的不知道?这次的杀人计划,你多久前就开始准备了?你必须在那一天,时间那么仓促,你那么忙,连换衣服的工夫都没有,杀了可能来不及走,你都必须要杀郑弘春,是因为他提到了一个人,对么?”

  “他的兄长,郑弘方,这个人的故事,你全部都知道,你知道他干过多少丧良心的事,你知道他曾经霸占过的女人,和女人被迫和他生下的孩子,包括他怎么死的,你都知道,你不想这个秘密被暴露。你知道‘鬼来收’,也知道当年那个沼泽边都发生了什么,因为那里——是一切事端的开始。”

  叶白汀的眼神又明又亮,干净的像天边皎月,纵光淡华浅,也让有些东西无法遁形。

  燕柔蔓停顿片刻,才又鼓着掌,笑了:“不错么,这届的锦衣卫有点本事,连这件事都翻出来了,没错,当年的郑弘方,就是我杀的,在那个沼泽边动的手,至于保护谁就算了,我就是为了我自己,郑弘方不是个东西,他欺负过我。”

  “临时起意?”

  “也算临时,也算早有杀心。”

  “是么?今次三个死者,除却郑弘春,另外两个,都不是突然起意吧?选择娄凯,是因为他是个人渣,欺负李瑶,也欺负过当年的你,鲁王世子,是你早就挑选好的目标,你和他早就认识,并不是三年前,你们有很深的渊源,他用来威胁你的事,不是你杀了娄凯,或许他连这件事都不知道,他用以威胁你的,是别人,是当年——”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当年你叛出容家班,是因为发生了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人心思不正,想要你和容班主一起伺候,玩把刺激的,怂恿着贵人入了局,你和容班主各自想办法,你这边叫来了一个大主顾,和那贵人硬生生打了一架,事件才得以平息,怂恿者被打断腿赶出了京城,你和容班主都因此受了伤,而另外两个,贵人和大主顾……世子是哪一个?”

  “世子知道你当年的事,也知道容班主的秘密,他的确贪新鲜,过了那段日子,和你并没有太多交集,此后年深日久,新鲜劲又回来了,又或者他口味变化,你们才又重新有了交易。他用来威胁你的,是哪件事?我猜,如果是你自己,你大半不介意的,随便他怎样,往外说就往外说,你反正早这样了,不怕,可他的底牌不是发现了你有什么秘密,而是容凝雨,对么?这个秘密太大太大严重,如果不好好处理,容凝雨下半辈子就毁了。”

  “在你身上,不存在临时起意,你的真实动机——当年那个沼泽边,杀了郑弘方,不是你,是容凝雨,对么?”

  燕柔蔓突然咬了唇:“不,不是她!是我做的!”

  叶白汀:“这个问题,我问过容凝雨,问她郑弘方死的那一天,她有没有西山温泉庄子,她的回答天衣无缝,她反问我,郑弘方在哪天死的?可是后来,再说起一些别的线索,她不小心说‘他死了以后’,她明显是知道他什么死的,只是这件事,不能说。”

  “郑弘方的尸体现在就在北镇抚司,经尸身检验,在他发间发现有女人落下的花钿,锦衣卫巡访查证,事过经年,幸而那花钿十分特殊,要求工艺不一般,有位老师傅认识,最终顺藤摸瓜,确认了这枚花钿的主人,就是容凝雨。”

  叶白汀往前一步,目光灼灼,视线明亮到锐利:“北镇抚司大概一个多月前,从沼泽里拉出了郑弘方的尸体,按照流程,写清楚相貌特征,放在外头公告栏里,方便家属认尸,马香兰看到,估计不会管,郑弘春这样爱玩爱钱的,也不会往这边看,容凝雨估计连紧张都不会,她既然做下了这样的事,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你不一样。”

  “哪怕很小的几率,你都不希望容凝雨为了一个恶心的,肮脏的人,陪上自己的下半辈子,你的计划,不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在从这一个月之前。”

  “你确定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鲁王世子,因为他的威胁,也因为他现在不仅骚扰你,还在骚扰容凝雨;娄凯欺负过你,你许早忘了,可他也在骚扰容凝雨,那他必须得死;郑弘春倒霉就倒霉在,他在鲁王府挂白时,当着锦衣卫的面,提起了郑弘方,他不死谁死?”

  “你故意使用了一样的毒,杀死些人,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容凝雨,如果郑弘方的死没人理,最好,如果锦衣卫发现了,追查了,你就会像现在这样,说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容凝雨,李瑶,盛珑,朱玥,郑白薇,甚至马香兰——”

  叶白汀视线滑过不远的人,数着她们的名字:“你之所为,让她们不忍,让她们解脱,让她们敬重,她们在保护你,而你,也在保护那个,当年帮了你的姐姐,是不是?”

  “我没有!”

  燕柔蔓呼吸急促,整个人情绪显而易见的暴躁,刚刚招供说杀人经过,说死者的可恶,甚至说起自己的过往,她都并不愤怒,现在要牵扯到别人,她就愤怒了,眼底好像燃着火,能焚尽一切的那种火。

  “杀人偿命,我都认了,还不够么!旁人的事同我有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保护她!”

  叶白汀低眉:“因为,她是温暖了你整个世界的姐姐。”

  “我没有!”

  燕柔蔓声音尖锐,她明明在吼别人,自己却哭了,明明之前说什么都稳得住,一提起这个人,就撑不住了,红着眼睛瞪着叶白汀——

  “你们现在倒是要破案追责了,当年你们在哪里!我们被那些笑容奇怪叔叔猥亵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们被哄进戏班子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们被迫学那些肮脏玩意儿,受够那些羞耻,求助无门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们撞的头破血流,没有别的路走,没有人关心,没有人会想搭一把手,我们被拐卖,被逼迫,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

  “现在倒是会充英雄了,郑弘方杀人放火的时候,郑弘春帮着做暗窠子人牙子生意的时候,娄凯手下没把住打死人的时候,鲁王世子逼良为娼的时候,你们官府的人都死绝了么!”

  她眼角通红:“现在我都招了,杀人我认,罪罚我认,你们抓我啊,这么简单的事,结案就能立功的事,为什么不做!”

  房间陡然安静。

  良久,传出容凝雨微柔的叹息声:“……够了。”

  燕柔蔓红着眼睛瞪着她:“我要你管!”

  “阿蔓,别说了。”

  容凝雨的声音如春雨润土,温柔间别有力量:“官和官不一样,他们不是早年那些人,也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不用你教我做事!你怂了,我没有!”燕柔蔓更凶,声音和眼泪都是,“我就是要让这些男人知道,我不怕他们,他们敢伸手欺负,我就能剁了他们的爪子,他们敢谋我的命,我就送他们上西天!一味隐忍,一味求和,就能换得他们的怜惜么?不,他们只会更加高傲自大,踩断你的脊梁,折毁你的骨气,把你扔在泥潭里,一辈子都别想爬出来!不叫他们知道女人的厉害,不狠狠打他们的脸,我们哪里来的路,哪里有有路可走!姓容的,你怕了,我不怕,我不用你假惺惺的来劝我!”

  容凝雨眼睫微垂,在眸底落下一层阴影:“劝你,是因为知道你会后悔,你会害怕。”

  燕柔蔓捏着拳,似困兽嘶吼:“我不会!”

  “你会。”

  容凝雨走过来,素帕印在燕柔蔓眼角,温柔的替她拭泪:“别哭,阿蔓,虽你落泪也很漂亮,可还是笑起来最好看,你眼里有光的时候,最动人了。”

  燕柔蔓眼泪止不住,抢过对方手里的帕子,用力扔掉:“为什么……为什么总在劝我,为什么总是说这样的话,为什么!”

  叶白汀:“因为这样的路,她已走过一遍。”

  容凝雨怔住。

  叶白汀视线落在燕柔蔓身上:“因为别人是坏人,不是你变成坏人的理由,因为你和她一样,有一颗柔软的心,你的内心并不会认同你的选择,因为你一旦做出这种事,一定会和她一样,辗转难眠,不得安寝,每夜每夜都有噩梦来寻,你要不停奔跑,不停抵抗,你的内心,得不到安宁……容凝雨其实不在乎那些男人怎么样,都是无关紧要的旁人,她只希望你能有真正的快乐起来。”

  “……仇恨和杀戮并不能消解痛苦,爱才会。”

  “她希望你永远能像以前一样,哪怕嬉笑怒骂,你是自由的,你是畅快的,她不想你成为另一个她。”

  燕柔蔓怔住,僵硬的,一点一点的转向容凝雨:“你……”

  容凝雨似乎也很意外叶白汀说出这样的话,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哑:“我……我只是想,世间有诸多苦难,不止你我,也有旁人,男女都是,我们这一路上见到的还少么?摆脱被人控制,讨回公道的方法有很多种,不一定要杀人,人生有苦难,也有美好啊,比如我,就认识了阿蔓。”

  “她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明亮,灿烂,笑起来弯弯的,像诗人笔下的月光,她有小脾气,不开心了就要呲呲小牙,亮亮小爪子,像雪地里调皮的小狐,她总是用最软的表情,说着最狠的话,好像她装出不伤心的样子,别人就都看不出来了,比起让大家喜欢,她更想让大家讨厌,因为这样,一旦她出了事,离开了,别人也不会伤心……”

  “可我知道,比起甜的好看的点心,她更喜欢咸的肉骨头,因为那是她小时候最想要,却吃不到的味道,比起红色的罗纱裙,她更喜欢月白的骑装,因为那更飒,更帅,比起跳舞唱戏的美人团扇,她更喜欢玉竹折扇,因为打开时的那一下声音很清脆……因做这一行,她的很多爱好都不合适,必须得藏起来,可我知道,收到这样的礼物时,她最开心,梦里都会笑一笑的。”

  容凝雨看着燕柔蔓:“我只是希望,你的人生里,能多一些这样的瞬间。”

  “我只盼你,不要被不要干的人障住了。”

  燕柔蔓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似的蹲到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眼泪汹涌。

  容凝雨也落了泪,看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因为你对我好……”燕柔蔓声音哽咽,“你本可以不这样。”

  “戏班子,青楼,外面的平头百姓……和尚都有难念的经,每个人都很难,每个人都很辛苦,谁都没法要求别人理解自己,懂自己,大家都自顾不暇,脸上表情都很麻木,能各扫门前雪,不说嘴别人已经很可贵,可你不一样……你的眼睛是亮的,你的手是暖的,你会挡在我们面前,帮我们扛住风雨,会悄悄给我们塞好吃的,会在打雷的夜里特意过来陪我们,你会盯着我们安不安全,不会要求我们学这学那,我们喜欢什么都可以,想走什么样的路都可以,只要不杀人放火,你都尊重,你没有把我们当做培养的手下,工具,你从未让我们帮你做任何事,求任何回报……可我们明明只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啊……”

  “当我终是逃不过老班主算计,被男人侵犯,也是你,拍着我的肩,同我说——纯洁不是你什么都不懂,是你什么都懂了之后,自己的选择……那些男人,不配评价一个女人干不干净。”

  “我自小反骨,连亲娘都没把我当过人……男人女人,我首先是个人,我得有良心。”

  燕柔蔓抬头,泪水从指缝中滑落,明亮水光也掩不住她脸上的笑,那是从未见过的,灿烂又意的笑,美的令人难忘:“我是有些害怕……可做过的事,姐姐,我不悔。”

  容凝雨轻轻抱住了她,颤抖的指尖落在她发顶:“傻姑娘……不怕了,我们一起赎罪,以后的路,我陪着你。”

  “嗯。”

  燕柔蔓闭上眼睛,头在容凝雨肩头蹭了蹭,似离巢倦鸟找到了家,再没有反骨不驯,烟视媚行的风情,第一次乖乖的,软软的,像个小姑娘。

  她曾那么那么执着,要做那扑火的飞蛾,哪怕粉身碎骨,焚尽一切,也要拥抱世上最明亮的火光。

  她又那么柔软,内心渴求,不过一点点爱和温暖。

第97章 当年凶案

  厅堂安静,鸦雀无声。

  两个女人的感情委实让人动容,她们给予彼此的拥抱和支撑,一路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不管外人看来是什么样子,她们都是最懂彼此的人。

  李瑶早已忍不住,悄悄哭湿了帕子,盛珑眸底也一片水光,马香兰年纪大些,一路经历过来,性格也刚强,只是微微红了眼睛。

  别说她们,申姜这个大男人心里滋味都有些不好受。都不用往更早数,就今天,叫嫌疑人上堂问话的时候,他都还很暴躁,怪这些女人心思深,想的多,要不是故意搞这么多事,各种你扯我我扯你掩护搅浑水,案子早就能破了,哪能拖到腊月二十八还结不了案?都耽误他过年了!

  现在看着这场景,竟还觉得,这案子破不了其实也挺好……

  所以这个连环杀人案的真相是,十多年前,容凝雨杀了郑弘方,燕柔蔓知道,她不但知道,还时时放在心头,一个多月前,发现北镇抚司把尸体找回来了,要是以往,她可能只是会提防,注意着点消息,可现在的北镇抚司不是以前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很厉害,能力和威严都不容置疑,司里又有个可以剖尸检验的厉害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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