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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一仵作 第138节

  燕柔蔓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的消息渠道会让她知道的更多,更为警惕,锦衣卫这几个月连破大案,从未失手,这一次,恐怕亦如是。指挥使和少爷都是正派人,不可能进去那种场所,玩那种花活儿,她没法用她擅长的技能打进来,怎么保护容凝雨呢?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计划并实施了这个连环杀人案,反正这三个死者也都不是好人,反正她胆子大不怕,若真事发,她把郑弘方这事一起顶了不就完事了?

  谁知少爷这么厉害,根本糊弄不过去,还没等到她说到这事,已经还原了部分事实,这几桩人命案,还是得真相大白!

  申姜想着,怪不得古往今来的大人们都爱说‘难得糊涂’,有时候可能,太聪明也不好。可办案就是和别的事不一样,不不问情理,只问真相,《大昭律》写的清清楚楚,办案就得黑白分明,容不得半点沙子……

  他偷眼瞧了下少爷表情,那眼皮垂的,唇角抿的,明明破案了,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好像哭的不只是房间里的女人,他心里也在哭似的。

  容凝雨拍了拍燕柔蔓的肩,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阿蔓莫怕,囹圄红尘,黄泉碧落,我都陪着你。”

  燕柔蔓乖乖点头,眼睛干干净净,像曾经流年岁月里的小妹妹一样,乖巧听话。

  容凝雨拉着她跪下,她便安安静静的跪在正堂,什么都没说。

  “大人所言不错,郑弘方,是我杀的。”

  讲起经年往事,容凝雨面无波澜,似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似这些事哪怕过去多年,仍然在她脑海里无尽徘徊,她已经没了更多的情绪:“郑弘方当年做的那些事,我很不认同。尽管他提防着我,怕我知道太多坏他的事,让我帮的都是打探消息,笼络别人的事,我仍然觉得恶心。我那时也年轻,冲动,女儿又那么小,我没办法不为她考虑,逼急了也会想豁出命去,那日西山的温泉庄子,他又让我去陪一个男人,用我女儿的命要胁。我知道这种事他做得出来,他本就不觉得女儿是个人,对他有什么用,可那个男人我知道,我只要去了,怕就不能再活着回来……”

  “我要杀了郑弘方。杀了他,很多秘密就能掩埋在地底,杀了他,就再不会有人用这件事来威胁我,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容凝雨闭了闭眼:“郑弘方个子很高,体格非常壮,我不可能打的过他,就用手头上仅有的毒叶泡了茶,给他喝了。但他久久没什么反应,我便知是毒的量不够,可当时是在西山参加堂会,能带的东西不多,手上毒叶仅有两片,多的也没有了,我就寻了个机会,同他说了件他另外非常关注的事,说我刚刚得到了新消息,人多的地方不好说,约在那个非常偏僻,寻常不会有人去的沼泽边。”

  “……我趁着他坐下来,背对我的时候,搬起早就注意到的大石头,砸了他后脑,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但他没有死,只是非常愤怒的看着我,一边咒骂一边扑过来,说要把我杀了,我当时没一点害怕,直接摘下头上长簪,扎入了他的胸口。”

  “郑弘方是人渣,他所行所为皆是罪,拉到官府判多少回死刑都不够,可我杀人这件事,不对。我曾试图说服自己,我没错,我只是在报仇,我只是在反抗,可我的心似乎不同意,我开始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午夜梦回,常有另一个自己问我,为什么要变成和人渣一样的人,为什么要做和他一样的事。”

  “杀人……从来不是痛快的事,它是枷锁,是心牢,是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桎梏。”

  燕柔蔓又落了泪:“姐姐……”

  容凝雨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阿蔓是个好孩子,如若一时想不开,也做了这样的事……我会很心疼。我不想她难过,不想她和我一样,终日不得安宁,睡不好觉。”

  她看向燕柔蔓,唇角噙起浅笑:“还好,现在都过去了,错了,就认罚,生前有官府,地狱有鬼门,所有罪孽,都会被清算。”

  事情到此,本案事实全部清晰,可以直接结案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说话了。

  马香兰站了出来,一出来就放了大招:“你说你杀了郑弘方?青天白日,指挥使座前,说什么胡话呢?”

  众人视线陡转,聚于马香兰身上,这话……什么意思?

  马香兰直直盯着容凝雨,眼神有点凶:“你说你下了毒,毒死他了么?没有,因为你的毒量不够!你说你砸了他的头,他死了么?没有,因为他身高体壮,砸那么两下死不了,流点血而已!你说你拿长簪扎入了他胸口,你把人杀死了么?你可曾亲眼看着他断气?可曾摸过他的鼻息!”

  “这个……”

  容凝雨表情怔忡,似并不确定,或者根本就没做过这样的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这个发展和预想中不同……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容氏,回答马氏的问题。”

  容凝雨细细回想片刻,才道:“没有。我确曾下了毒,确曾砸了人,也确曾将长簪扎入郑弘方左胸,他当时就流了很多血,气力不继,我感觉他一定会死,根本没想着要去试他的鼻息……”

  “死者尸体在沼泽里发现,”叶白汀问容凝雨,“是你放进去的么?”

  容凝雨点了头:“是。”

  叶白汀又问:“何时放进去的?你用长簪扎完人,立刻把人推进去了?”

  他虽这么问,却不觉得是这个答案,死者致命伤明显是左胸心脏受刺,并非窒息而亡,如果人还没死透就进了沼泽,尸体身上一定会有表现。

  他当时并不觉得有异,死者心脏的刺伤真的很深,不需要很久就会致死,并不存在很特殊的时间差,这中间,真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容凝雨视线滑过马香兰,缓缓垂了眸:“不是,我虽计划的很好,当时也是第一次杀人,有点慌,中途其实也是浪费了些时间的,有另外一件事得必须去做,那也是我为了脱罪想好的‘不在场证明’,时间卡的急,我便迅速跑开,先去把这件事做了,才又重新返回来,对着郑弘方尸体发了半日呆,才将人推进了沼泽。”

  “这不就结了?”马香兰振振有声,“明明不是你干的事,为什么那么肯定?这件事,分明只有我最清楚。”

  房间里所有人都看向马香兰,不同的人,脸上表情不一样,心里想的不一样,惊讶却都是实打实的。

  申姜感觉自己脑子都打结了:“怎么就你最清楚?难道是你杀了人?还是你看到了?”

  仇疑青指尖落在案几:“马氏,从实招来。”

  马香兰垂眼,朝上首仇疑青福身行礼:“是。我的确看到了,郑弘方,是我丈夫杀的。”

  她的丈夫?郑弘春?这两个不是兄弟么?申姜感觉自己头都大了。

  马香兰不疾不徐,稳重极了:“别人家兄弟相亲相爱,互相扶持,郑家兄弟,呵,大的嫌小的胆子小,畏畏缩缩不敢干事,小的嫌大的把东西把的太严,都不分给他一点,尤其是钱,只能死死蹭着,做哥哥的哪天心情好,手指头缝松一点,才能喝到点汤,这年郑弘方抱着贵人大腿,赚了一大笔金子,没有人知道放在哪里,郑弘春馋的眼睛都要滴血了,一点边都沾不上。”

  “西山温泉庄子那一日,正好是郑弘春相中了一个粉头,急着用钱的时候,挣不到,便想偷郑弘方的,他已经连续跟了郑弘方很久,就想知道那笔金子在哪里,郑弘方这天明明很忙,却鬼鬼祟祟的,悄悄和容凝雨密谋,又一个人离席,他哪能不跟?”

  “容凝雨干的事,郑弘春全都看到了,但他没有阻止,甚至在容凝雨慌乱离开的那段时间,他跑到了郑弘方面前,趁机问那笔金子藏在哪里,如果郑弘方不说,他就不救他。郑弘方为了活命,再看不顺眼这个弟弟,还是说了金子的藏处,可郑弘春非但没有按照约定,立刻扶郑弘方回去或找人救他,还按住容凝雨扎在郑弘方胸前的长簪,一个用力,扎的更深——兄长算什么,跟金子比一文不值,兄长死了,那些金子不就都归他了?”

  马香兰冷笑一声:“郑弘方‘失踪’的消息慢慢传出去,郑弘春并没有立刻去拿那笔金子,生怕惹事沾身,硬生生让自己‘走霉运’了几年,才悄悄拿到金子,包粉头,做生意,买个小官身……可垃圾就是垃圾,金山银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后来不还是没钱了?”

  叶白汀看着她:“你之口供,只是一家之言,你敢如此笃定,可是有证物?”

  “不错,”马香兰道,“大人可问一问容凝雨,那支她用来杀人的长簪去了何处?”

  容凝雨顿了顿:“我那时赶时间,慌乱之中忘了长簪,离开时并没有拔下来,再返回时也忘了察看,心神恍惚间,都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站起来时腿还在麻……但我确定人死了,才把他推进了沼泽。”

  “你便是那个时候找,也是寻不到的。因那枚长簪,被郑弘春用完,就拔下来,好好收了起来。平日里蠢的透顶,那时倒长了些心眼,想着未雨绸缪,如若哪一日事发,查到了他身上,他就可以拿出这枚长簪,指认凶手,摆脱自己的嫌疑。”

  马香兰看向仇疑青:“凶器如今就藏在我家小佛堂的供桌暗阁,指挥使可差人去拿。”

  仇疑青已经打出手势,有锦衣卫快速奔去。

  “可还有一点不对啊,”申姜很快想到了,“郑弘春可不是什么好人,手里握着这样的把柄,没钱了,不会勒索容凝雨?”

  但看容凝雨现在的样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他的确是想勒索的,”马香兰冷哼了一声,道,“可不是还有我么?我不但看到了容凝雨做的事,也看到了他动手,你以为我一个典妻,凭什么在郑家活到现在,且让他以妻位相待,得了金子那么富都没踹开,平日里除了打两下,什么事都不能做的?”

  “我也威胁了他,想让我闭嘴,他就必须要保证我的地位,且不许拿这件事威胁容凝雨。”

  马香兰垂着眼:“我不知这桩人命与本案有关,本打算将这件事带进棺材的,那郑弘春再畜生,也是小薇现在名义上的父亲,他是杀人犯,杀的还是亲兄弟,小薇脸上不好看,容凝雨……是小薇的生母,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任她被威胁,任她在苦海里挣扎,小薇也不会怪我,都是容凝雨自找的,可我不想小薇难过,长大了想到这些事,心里会有负担,我这辈子……只有小薇这一个女儿,她那么乖,那么好,笑起来那么好看,我能做的不多,只希望她往后余生,顺遂安平,脸上永远有笑容。”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沉吟,若有所思。

  马香兰既然说出了长簪,指明了位置,锦衣卫就一定能找到,因这种事撒不了谎,可……是不是有点巧了?

  容凝雨是真的惊讶,马香兰从头到尾情绪也很稳,没半点心虚,那当年这桩人命案,事实到底如何?

  叶白汀猜,郑弘春当天,在那个时间段,一定出现过,马香兰说的细节很丰富,有些事也很容易确认,比如那笔金子,比如他当日大概的时间线,前后情绪的变化,对人对事的态度,郑弘春不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一查便知。

  可以未必所有一切,马香兰都说了实话。

  比如……郑弘春到时,没等到上手用力,郑弘方就已经死了呢?

  或者他没机会问到金子的答案,以死者继承人的身份,得到那笔金子,完全不可行吗?或者他拔下长簪,想威胁容凝雨,因容凝雨是郑弘方枕边最亲密的人,聪慧,擅谋,郑弘方的秘密,她一定知道,就算不知道,也能想办法知道,他不就能拿到了?甚至都不用拿出簪子威胁,他只消旁敲侧击,不管是杀了人的愧疚,还是女儿在他名下,容凝雨大约都不会拒绝。

  事实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郑弘春自己才知道,奈何他已经被燕柔蔓杀了,这些口供便无从问起。

  叶白汀仔细回想,郑弘方左胸的致命伤只有一处,边缘没有犹豫,没有反复戳刺的痕迹,凶器长簪符合伤口特征,肯定也只是戳了一次的,但中间有无停顿……

  如果尸体是新鲜尸体,他能看出来,停的那一下必有痕迹,可问题是尸体在沼泽里泡了太久,就算尸身保存的相对完整,过于细微的痕迹却难以辨认清晰,何况还是细长簪子留下的。

  要是有现代仪器,随便用个显微镜什么的,也能看出来,问题是,没有。

  当年这桩人命案,要么是容凝雨第一次下手,郑弘春就死了,或者直接濒死,郑弘春趁着这一点点时间,问到了想要的信息,看着兄长咽气,又贪心不足,拿走了簪子,试图以后威胁,或者没问到,但想到了其它可以用的方法,不想被马香兰知道了,相互制衡;要么,是容凝雨慌乱之下,刺出的伤口很浅,并不致死,而之前下的毒,包括砸的后脑,当时都没有让郑弘方死去,郑弘春一边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一边按住这留在体外半截的簪子,要了郑弘方的命。

  若是前者,马春兰的行为无疑是包庇,容凝雨可能也立刻接收到了信号,在某些地方撒了谎,偏偏马香兰是当时命案唯一亲历人,物证长簪也有,非要抓走容凝雨,不合规矩。

  若是后者,杀人凶手已经被别人杀害,再纠结证物,似乎也没了意义。

  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我虽不才,却也听过官场规矩,该谁办的事谁办,不该管的可以移交相关官署,”盛珑帕子拂过唇角,目光微闪,“本次三桩命案,鲁王世子是宗亲,又有东厂厂公盯着,不可轻忽,锦衣卫管辖查案,再正常不过,可当年郑弘方的案子……他一个小混混,无名无才,无官无职,锦衣卫何必替京兆尹担这个责?”

  她看了眼窗外:“如今除夕将至,万家团圆,锦衣卫也是要休息的,本案事实已清,指挥使不若就此先行结案,郑弘方一事,有不清楚的地方,之后再慢慢查,或者,移交给京兆尹,岂不大家都方便?”

  申姜宛如打通任督二脉,拳砸掌心,那叫一个头脑清明:“对啊,我们从头到尾要找的都是鲁王世子!他死了,我们要查的也是他的案子,跟郑弘方有什么关系!”

  他还转头看向叶白汀:“少爷,郑弘方这个案子,肯定不是燕柔蔓干的吧?”

  叶白汀摇了摇头:“证据不足,逻辑链上说不通,且杀人方式不同。”

  虽然都中了毒,但燕柔蔓的性格偏激,当年如果起意要杀郑弘方,形式风格上也会有自己的色彩,而且她短短时间就连杀三人,已经是豁了出去,如果当年就起了这份偏激,那她杀的人不可能只这三个,可按着这个案子查了这么久,申姜不是没跑过京兆尹或刑部,有这种特点的案子,只有这一份。

  申姜:“行了我明白了,这事我来办,是接着查还是甩锅移交,所有收尾的事,我负责!”

  叶白汀:……

  你当着屋子里这么多人,说‘甩锅’,合适么?

  申姜立刻领悟,肃正表情:“我们锦衣卫办案,要讲流程,讲证据,所有手续都得合法合理,什么甩锅,不存在这回事!只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不能硬管,对吧?万一京兆尹过来找我们哭,这大过年的,咱们总得给个面子不是?”

  他小心翼翼看向仇疑青,等待指挥使的指示。

  仇疑青却并不似他这般犹豫,面色沉肃一如既往:“无规矩不成方圆,无五音难正六律。北镇抚司上承天子旨意,自来按规矩办事,是我之责,粉身碎骨,不退一步,非我之责,亦不敢雷池一步,坏了朝廷法纪。京畿小案,非我管辖,依律移交,然则此命案乃锦衣卫断案寻踪发现,北镇抚司有问询之权——”

  “容凝雨,现无确凿证据证明你就是杀害郑弘方的凶手,北镇抚司无权关押,然你之嫌疑甚大,此后需配合京兆尹侦查破案,但有所请,不可推诿,但有所问,不可谎骗,案子一日未结,你便一日不可离京,如若有潜逃行为,便是自陈罪责,我北镇抚司有权拿你归案,你可心服?”

  容凝雨闭眸叩头,额头贴在地面:“民女心服。”

  燕柔蔓眼底蓄泪,推了凝雨起来,自己转身,冲着马香兰磕了个头。

  马香兰立刻避开,语气生硬:“用不着,我也不是在帮她,就是实话实说,不想北镇抚司诸位大人难办,”她看也没看容凝雨一眼,“她要是想来跟我抢女儿,我还是会跟她拼命的!”

  容凝雨眼角微红:“小薇……永远都是你女儿,你养她育她,教她明事理,知分寸,一腔感情全给了她,别人家亲娘也难做到,我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生这种念头。”

  马香兰垂着眼,没说话。

  她知道容凝雨很聪明,又不乏手腕,真正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一定能成功,容凝雨前些年也的确没有试图找她,或寻小薇,她不信哪个当娘的不思念孩子,不想和孩子靠近,容凝雨只是耐得住,忍的住,最多在某些场合看到,偷偷看一眼,她真的从未想过跟她抢孩子。

  近两三年突然走得近了些,也是女儿不知何故,迷上了话本子,还爱编故事,甚至偷偷落了笔名,悄悄在书局里写,她不觉得这是不务正业,女孩子怎么了,她花钱培养女儿读书认字,是让她学道理,学处世,不是禁锢她的,感兴趣就感兴趣,想学就学想写就写,只要不杀人放火走歪路,她都支持,可她在这方面给不了女儿任何建议,偏容凝雨在这方面见多识广,也颇有几分才学,会品评,小薇一认识她,可不就走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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