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协律郎 第199节
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张岱乖乖的收起了自己的脾气。但也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此结束了,你等我的人到了,你看我弄不弄你就完了!
“下官仍有案事未了,集贤书院有新编一卷声辞需待拿取进呈,少卿若无别事嘱咐,下官请先行告退。”
他心里清楚再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眼下还是走为上计,于是又张口胡诌起来。
薛縚闻听此言后便眸光一冷,旋即便又说道:“皇城百司,各有行事章程。若是判司有理,虽南省相公亦不可轻加干涉。你今入职寺署,便需自持自警,不可将此中机要轻泄于外,若违此规,必加严惩!”
太常寺又能有什么不可与人言的机要,这货无非担心张岱出门就找家长告状而已。
张岱本来也没有类似的打算,听到这威胁后便又拱手道:“下官谨记少卿教诲,绝不将此中人事泄露署外。若有违规,甘受惩诫。”
薛縚又用那威严的眼神注视了张岱片刻,然后才抬手轻轻一摆,将之屏退。
退出都事堂后,张岱又把今天督查的太常课簿带回协律郎直事厅,吩咐府吏归档存放起来,又询问起一些眼下还在进行的事务进程,并交代另一名协律郎马利征归后立即通知他,然后便起身离开了官署,直接下班回家。
他这里到家不久,张说也回到家里,将之召入堂中,笑语问道:“乍任官职,感受如何?署中的人与事,能不能应付得来?”
虽然说今天跟上司薛縚搞得不是很愉快,但除此之外其他人和事倒也没有不和谐的地方,张岱也不想让他爷爷多担心,闻言后便笑语答道:“寺署同僚都知我是谁,礼敬大父因及于我,多有关照。只是崔大卿关怀过甚、又权威慑人,让我有些烦恼。”
“崔日知便是如此,好于人前用威,殊不知过犹不及,使人远之怨之,却失于敬畏。”
听到张说对崔日知的评价后,张岱也是暗暗点头,看吧,他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有问题,只是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问题。
他也不是一味的报喜不报忧,想了想之后便又说道:“大父知太常少卿薛縚其人如何?今日入堂奏事,其人应答生硬,不够随和。”
“薛縚其人,我也未与共事过,但听人评价也不甚高。此徒虽出名门、享帝戚之荣,不过羊质虎皮、虚有其表,无仁长之德、无匡建之才,在时具位、徒耗谷米之流,不必在意。”
张说闻言之后便笑语说道,他尽管性格行为上诸多毛病,但无可争议的是才能卓著,从一介寒门子弟奋发向上,半生出将入相、功勋卓著,自然看不上薛縚这种全凭门荫家世度日的米虫,再听到这种货色还敢给自家爱孙甩脸子,因此评价便有些刻薄。
他顿了顿后又说道:“此徒虽不足成事,但也略具几分梗阻之能,来日见他,我告诫他几分。麒麟鸦雀本不同属,他窃位偷禄之徒、坐享功劳则可,闲来扰人是自寻烦恼!”
“他可是太子丈人啊!”
张岱瞧张说对薛縚完全不放在眼中的态度,忍不住又开口说了一声。别说薛縚还是河东薛氏族人,哪怕是头猪,做了太子的丈人,未来便是国丈,他爷爷似乎也太不以为然了。
“无需以此为意。”
张说听到这话后只是又微笑说道,但也并没有继续深说,大概觉得张岱眼下也不需要了解这些情况。
但其实就算他爷爷不细说,张岱也能感觉到其对太子也是有几分不以为意,更不要说太子的丈人。
这一份轻视还不只是那种效忠皇帝而冷落储君的讨巧行为,而是真的不怎么放在心上。相对于对太子不咸不淡的态度,对忠王反而更重视几分,就拿他叔叔张垍来说,虽然任官太子洗马,但却常与忠王往来。
史书中还有记载张说曾评价忠王样貌酷似太宗,是社稷之福。这种话看起来就像是某些不要脸的货在说瞎话吹牛,但是张说一家与忠王的亲密关系却是无需质疑的。
历史上张垍娶了忠王的同母妹,张光则做了忠王傅,这些关系可都是在张说生前缔结,因此也可以说向忠王靠拢是张说在世时就确定下的一个家族发展路线。
安史之乱的爆发不只让大唐国运为之一衰,也让许多史料记载流散遗失,中唐以后的各种梳理和补充都充满了各种政治考量与目的,也让许多盛唐人事关系变得扑朔迷离。
诸如忠王被塑造成一个楚楚可怜、不知反抗,一辈子只会休妻和等着天上掉馅饼的先天童真圣体,这显然是有失公允的。
武惠妃一辈子处心积虑、无恶不作,终于搞定了太子,结果在摘取胜利果实前夕因为心理负担太大而一命呜呼。这也实在太有玄幻色彩,她要就这点心理承受能力,她能锲而不舍搞上这么多年?
张岱倒不觉得他要去探究什么历史谜团,只不过一个政权的储位归属乃是各种人事发展的底层逻辑,这一点如果不重视起来,折腾再多都没用。
就拿李林甫来说,他折腾得再热闹,只要不解决这个最重要的底层问题,到最后都是一场死局。
张说当然有这样的政治觉悟,而他对太子的轻视则就体现出他对太子未来的不看好,起码不认为太子有机会顺利继承大统。
张岱本来就不是那种会轻易服输的性格,而他爷爷的这种态度也更给了他一些信心,所以等到第二天回到太常寺官署时,得知三个长官都在署中,他的心里便越发的有恃无恐。
他先来到都事堂向几位长官见礼,见他们没有别事吩咐,于是便表示今天要继续督查太常寺伶人课业。
崔日知和韦縚自是不知道昨日事情,毕竟只是一个伶人该不该处罚,谁要将此进言反而是会被认为以小事滋扰。如薛縚那种主动过问并阻止的,则就是属于做事没有分寸感。
崔韦两人对此自然不在意,督查伶人课业本就是协律郎的本职工作,而薛縚闻言后则是深深的盯了张岱几眼,眼神中也有几分威慑。
张岱对此自不在意,回到直事厅拎起自己的课簿便往太乐署馆堂而去。行入馆堂这一路,他明显的发现伶人们望向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甚至隐隐还有些轻蔑与嘲讽。
这也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一个连教训惩罚伶人都做不到的长官,谁又会对其心存敬意?
甚至就连皇帝如果被架空成傀儡,那也是说揍就揍,权臣如果被追进床底,那也是说砍就砍。人怕你是因为你有奖惩的权力,而不是因为你这人天生就横。
来到馆堂中坐定之后,张岱当即便又招手唤来府员吩咐道:“去将昨日那伶人雷四宝召来,今日我专门监督他的艺能!可称则赏,艺荒则罚!”
第315章 可惧薛王否
太常寺会给番上乐人提供住所,便位于东城之中,普通的音声人十数人一居,资深乐师供奉则可一人一舍,得授散官之太乐博士等更可以置家其中。
雷四宝多年前便已经是业成的羯鼓供奉,在东城中也独享一舍,并有两名乐户子弟为其仆僮、随从侍奉。
昨日受罚、得到太常少卿薛縚的解救之后,雷四宝便被送回了住处,从昨天到今天前来探访者络绎不绝。因为房舍面积太小,容纳不下太多的探病访客,一些人只能站在外廊的庭院中。
房间里,雷四宝趴卧在床榻上,后背上还抹了不少自太医署讨来的棍棒疮剂,嘴里不断的哼哼着。
旁边有乐人安慰道:“雷四兄此番遭了那恶官辱打,诚是一恨,但能得薛少卿解围救助,也是一大荣耀!让那恶官知晓咱们太常寺自有形势规矩,不是他使威耍横的所在!”
“我打听出来,这新来的张协律是张燕公门下的孙子。张燕公往年当势时便强横,如今看来,他这孙子也不是善类啊!”
又有乐人忧心忡忡的说道,虽然昨日其他的乐人哪怕犯了错也没有遭到严厉处罚,但有了这雷四宝一桩,就足以让其他人大为忧恐,担心自己来日也会遭到虐待处罚。
然而此言一出,旁边便有人冷笑道:“不是善类又能如何?那张燕公当朝多年、威风凛凛,结果还不是被黄长入一句戏言便解了大权?往日那张家子弟亲属,解褐便已着绯,如今却才只屈任八品的协律郎,可见家室败落!”
“是极是极,我等自不需怕也!即便无黄长入久侍御前的恩宠,咱们还有雷四兄,四兄家有美淑亲悦名王,且有少卿长官礼贤下士。经此一事,那张协律再也不敢轻易招惹!”
这些人越说越是兴奋,已经完全不在将那家道中衰的张协律放在眼中,有的人甚至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这房间本就狭小,这么多人拥挤其中,便不乏人手脚碰到了床上的雷四宝,痛得他哇哇大叫:“哪个狗贼手戳老子背上杖痕?痛杀你耶!滚出去、全都滚出去,昨日老子台上受刑时,不见你等帮腔搭救,见到老子后台强硬,又来弄乖卖脸!”
众人闻听此言,不免面露讪讪之态,有几个脸皮厚一些的赶紧喊叫道:“昨日我兄弟不在馆堂外,四兄你且待之后!若那恶官再敢刁难,我等自为你抓破他那一身官袍脸皮!”
这里房间中话音刚落,外间却响起府吏粗暴的呵斥声:“你等都聚在此间作甚?散开,全都散开!雷四宝在不在屋里?赶紧滚出来,随某等返回馆堂接受督课?”
聚集在外间的伶人们看到气势汹汹的府吏顿时便作鸟兽散,房间里边则响起粗暴的喝骂声:“哪个狗奴来作恶戏?知不知薛少卿嘱令我兄妥善养伤?受你娘的督……啊、啊,公耶饶命!”
这些伶人们口气大得很,连被罢相的燕公张说都不放在眼中,甚至觉得张说被罢相就是那位黄幡绰黄长入进言所致,但他们却怕极了这些太常府吏们。
府吏们无官无爵,但却直接管理着他们,动辄以棍棒惩诫,一年打死几个也不是什么新闻,因此见到这些府吏,他们便或呼公耶、或呼丈人,通过称呼上的自贱和捧高对方,希望能讨得对方欢心。
房间里几名伶人刚一探出头来,看到手持棍棒的府吏后,气焰顿时便消了一大半,连连赔笑告饶然后快速逃出。
不多久刚才还门庭若市的小院便只剩下趴在床上哼哼的雷四宝和两名仆僮,刚才几个信誓旦旦要保卫雷四宝的好汉更是踪影全无!
雷四宝仰头见到两个府吏走进来,心里也是直犯怵,但还是强自镇定道:“昨日薛少卿着某归来休养,两位公耶请……”
“我等不闻薛少卿声令,张协律着令速将你召赴馆堂,快快下床同去,不要再作拖延!”
两人却不为震慑,其中一个更是直接抬手将棍棒捣在了雷四宝的榻侧。
他们未见得对张岱的命令多么恪守奉从,但却乐得借此去打压一些过于跳脱的伶人气焰。至于这命令合不合理,自有更上层的官长们去斗法较量,他们只要确保自己在伶人们面前威慑十足。
雷四宝忙不迭从另一侧翻身下了榻,忍着痛抓起衣袍披在身上,着令一名仆僮摸出十几枚铜钱塞入府吏手中,又给另一个打眼色,示意其赶紧去都事堂寻人报信,自己才乖乖的跟在府吏身后出了门,往太乐署馆堂而去。
当雷四宝再次现身馆堂外的时候,众伶人们的视线又被吸引过来。他们自是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看到这一幕便免不了又是大生好奇,还有年轻的伶人向着雷四宝喝彩叫好。
雷四宝看到这一幕,心中胆气复壮,高高挺起了胸膛,趾高气扬的迈步走进了馆堂中。
馆堂里张岱正翻看着这个雷四宝的籍簿资料,待其迈步走入堂中,抬头看了两眼,旋即便微笑道:“今日没有饮酒吧?”
“有劳张协律垂顾,当下未饮,稍后要饮。昨日受刑之后,幸得薛少卿关照赐物,将此赐物往太医署寻医问药,得治疮肿药酒,每日午后需饮三升、行血散淤!”
雷四宝有恃无恐的开口说道。
张岱闻言后又是一乐,这货越提这一茬,自己越想收拾这货一番。倒不是他肚量小到跟一个伶人斤斤计较,而是跟太常少卿薛縚的较劲。
“既未饮酒,那边打起精神,专心作艺。”
张岱拿起一张曲簿,抬手着令一名府吏将这曲簿递给雷四宝,让其开始接受督课。
雷四宝接过曲簿后只是扫了一眼,却仍站在原地道:“启禀张协律,今日恐怕考课不成。昨日受刑,筋骨伤肿,手脚俱痛,不能挥使。”
“优伶抗拒督课,你知该当何罪?”
张岱闻言后也不恼,只是又开口问道。
那雷四宝听到这话后脸色先是一寒,旋即便又疾声道:“张协律休得信口诬蔑!我几时抗拒、只是被你惩罚后,伤痛不能治曲,你若仍要逼害无辜,休怪我控诉于上官!”
“先拖出去,再打他十杖,枷于台上,几时等作艺,几时再放下!”
张岱懒得跟他再多说废话,所谓督课也只是走个过场,见这家伙连过场也不愿走,于是便直奔目的的吩咐道。
“且慢、且慢,张协律你怎能……薛少卿你不惧,那薛王呢?”
雷四宝见府吏又要入前将他拖出,脸色顿时一变,当即便开口大声说道。
张岱听到这话后自是一愣,抬手示意府吏暂停片刻,口中沉声道:“怎么说?”
“我家有女,色艺可称,见宠于薛王家。张协律既出名门,此事难道不知?又或者只是故作不知,掩饰心思?”
雷四宝口中冷笑道:“我与张协律本不相识,也无仇怨,协律何以对我苦苦刁难?怕不是受了署内谁人撺掇,欲用官威逼我低头,乖乖奉上小女?
我户中确有小女将要长成、色艺更胜其姊,但如此精心的调教,只待王孙,岂可轻付闲人!张协律如此使威逼迫,真以为我不识二三贵人?”
张岱听到这话自是一脸问号,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才明白这雷四宝是个什么意思,一时间自是有些哭笑不得,也懒得再跟这家伙多费唇舌,只是又吩咐道:“此徒刁恶,抗拒督课且侮辱上官,再加十杖,拖出去!”
随着雷四宝再被拖出馆堂去、并被扯上高台,馆堂外顿时又变得热闹起来,这情景依稀仿佛昨日,但气氛却又比昨日强烈得多。
伶人受罚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连日受罚、且当中还夹杂着太常寺上官们的斗气,那就更加让人议论纷纷,并暗地里猜测讨论接下来的情势走向。
张岱并没有出去看热闹,这个雷四宝居然拿薛王来吓唬自己,这是他没想到的。继而他便联想到昨日薛縚阻止他处罚这个货,怕不只是想要抹他面子,或许也跟这一层有点关系。
薛縚女儿嫁给了太子,儿子则娶了薛王之女,跟圣人兄弟俩都是亲家,这皇亲国戚的身份也是十分瓷实。
如果因此而对这雷四宝略加关照,那说明这货的闺女在薛王家也应该比较受宠。这些人都是富贵闲人,正事一点没有,可不就头插裤裆里捣鼓那点破事么。
张岱连宁王都不放在心上,更不要说薛王。彼此间交集不多,也可以说是相安无事。可如果薛王当真闲极无聊给这货撑腰,总归也会搞得他工作不好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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