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398节
此地水域开阔,西南便是船坞,东北是滴翠亭。虽是活水,却因水面广阔而水流放缓。
陈斯远干脆抬起竹篙来,自个儿钻进乌篷船来,挨着黛玉落座下来。
黛玉嗔怪着瞧了其一眼,他便没脸没皮道:“日头太毒,要中暑了,妹妹且容我躲躲。”
这般蹩脚借口,自是惹得黛玉心下不屑。本道陈斯远定会说一些旁的怪话,谁知他抱膝而坐,只笑眯眯观量着周遭景致,继而干脆躺了下来。
扭头观量,便见陈斯远面上说不出的惬意。
黛玉心下最是敏锐,他这般惬意,反倒让黛玉心下一宽。想起前几日宝姐姐所言,便说道:“前一次多亏了你。”
陈斯远含混应了声儿,又问道:“哪一次?”
黛玉没回话儿,只幽幽道:“你说……若我托生寻常人家,是不是便没这般多烦扰了?”
陈斯远思量着道:“人生天地间,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过法。或许托生寻常人家,妹妹便没了如今的烦扰,却免不了旁的烦扰。”抬手遮了阳光,陈斯远道:“嗯……怕是妹妹到时要更单弱些。”
黛玉聪慧,自知陈斯远不过是委婉说法儿。她这般身子骨,换做寻常人家只怕早就夭亡了吧?旁的不说,便说那每日要吃的虫草茶,又岂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
她便乜斜过来,嗔道:“你在说我不知人间疾苦?”
陈斯远笑着反问:“那妹妹知吗?”
黛玉一双罥烟眉微蹙,摇了摇头道:“只在书册上瞧过,还真就不曾见过。”
“这不就是了?人这一生啊,有时须得向上看,有时又要向下看。”
黛玉问道:“那何时向上,又何时向下?”
陈斯远道:“春风得意、满树繁花之时最易自鸣得意,此时须得向上看;霉运连连、自怨自艾之时,合该向下看。”
黛玉说道:“如此,岂不成了自欺欺人?”
“非也,向上让人谦卑,向下让人慈悲。”阳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陈斯远脸上,愈发衬得他洒脱之余又有些凝重。
“秉谦卑之心,行慈悲之事,此为大善。”陈斯远翻过身来,探手抓了黛玉的团扇,举起来遮了阳光,一手撑着下颌,瞧着黛玉道:“且经历的多了,有些事自然就看得淡了。”
手中团扇四下一指:“便有如有的人眼中只这一方天地,有的人,心下却装着这如画江山。”
这说的自然是王夫人眼界下,便只会盯着蝇头小利。
黛玉便蹙眉道:“奈何我如今似那笼中之雀,这四面围墙便是我的天地。”
陈斯远笑着道:“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到时一准儿有妹妹的自在。”
黛玉遐思道:“自在?什么样儿的自在?”
陈斯远却不想多说,只道:“妹妹到时便知了。”
黛玉便蹙眉撅了撅嘴,极嫌弃他说话说半截,可心下却遐思不止。她性子本就离经叛道,自是不想当那等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贵奶奶。她想有一二之心好友,时常煮酒烹茶、吟诗作画;她想四下游逛,看遍天下名山大川;她还想……总之很多。
身旁的陈斯远空口画了大饼,偏生到底如何却一句话都不说,反倒惹得黛玉遐思不已。
乌篷船里一时静谧,只余潺潺水声,又有鸳鸯成对嬉戏。黛玉再看向陈斯远那张好看的面孔,心下最后那一点厌嫌也消散一空。
暗忖这便极好了,若是摊上舅舅那般古板的夫君,来日自个儿还不知如何受罪呢。
噗通——
倏然惊醒,黛玉回首观量,便见船舷上挂着的竹篙不知怎地掉在了水中。黛玉起身要去捞,却眼瞅着竹篙顺着水流飘远了。
黛玉紧忙道:“竹篙落水了。”
“嗯……”
黛玉抬眼端详,便见陈斯远双眸眯起,头枕双臂,竟半点要起身的意思也无。黛玉瘪嘴气恼,轻哼了一声儿,干脆自个儿也躺了下来。
他都不理会竹篙,自个儿又何必担心?
过得半晌,那乌篷船顺水漂到潇湘馆西岸。黛玉爬起来观量一眼,眼见四下都是滩涂,全无落脚之地,顿时蹙眉忧心起来。
谁知此时陈斯远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探手朝船底一摸,竟将先前的竹篙又抄了起来。
扭头朝着黛玉一笑,也不多言,撑着乌篷船又往滴翠亭靠去。
黛玉见不得他这般得意的模样,禁不住翻了白眼,心下却暗自好笑,思量着,这莫非便是刻舟求剑?
待靠在滴翠亭,陈斯远让黛玉先行下了船,随即招呼婆子命其将乌篷船送回船坞,自个儿别过黛玉,施施然往清堂茅舍回返——方才与林妹妹游船,可不好让宝姐姐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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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
凤姐儿风尘仆仆入内,见过贾母与王夫人,略略扫量一眼,便见王夫人好似不大痛快。
她嘴上笑着道:“幸不辱命……理国公府还算讲理,当家太太说了,这银钱一时不凑手,约莫一旬光景便能凑出来。”
贾母顿时舒了口气,道:“这才好,总不能分银子时都往前凑,轮到填补亏空便都不管了吧?”顿了顿,又与王夫人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里里外外的事儿,都少不得凤姐儿。”
王夫人僵笑着颔首。
贾母又与凤姐儿道:“凤哥儿也知,太太身子骨不大好,甄家之事,少不得要你来处置了。此前与姨太太说定了,多寻几家典当铺子过手,总要将此事办得妥帖才好。”
凤姐儿一怔,讶异着欣喜道:“我?我还年轻,哪里敢经手这般大的事儿?”
贾母道:“不是你,还能是我不成?再说了,来日琏儿要袭爵的,这荣国府可不要交给你打理?”
凤姐儿偷眼扫量王夫人,眼见其面色愈发难看,赶忙道:“老太太这话儿说的,太太还在呢,哪里轮得到我掌家。”
“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儿。”贾母道:“太太也上了年岁,如今还能掌个总,待来日宝玉成了亲,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府中的庶务?”
凤姐儿窃喜之余,也知晓此番只怕是老太太使得离间之策,偏生戳中了凤姐儿的心思。
她与王夫人乃是姑侄女,却分属两房。贾琏再如何,来日也是荣国府袭爵人,照理来说,这荣国府可不就合该落在凤姐儿手里?
奈何二房如今声势盖过了大房,宝玉极得老太太宠爱不说,大姑娘元春还封了妃。如今凤姐儿只盼着元春早日晋贵妃,如此二房也好搬出去别府而居。
不然的话,等老太太一去,只怕便是她与王夫人反目之时。
如今老太太将互典这等大事儿交给凤姐儿,那典票自是要留在凤姐儿手中,如此一来,荣国府公中田产、铺面、房产岂不尽数落在凤姐儿手中?便是老太太骤然过世,凤姐儿有此依仗,也自信能与王夫人掰一掰手腕了。
当下凤姐儿就道:“既是这般,那孙媳妇就勉为其难了?若办得不好,老太太与太太尽管教我。”
贾母笑道:“凤哥儿尽管去办,便是出了差错也不怪你。”顿了顿,又道:“就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四下宣扬。我看你也才回来,快回去歇一歇吧,晚上也不用特意来我这儿立规矩。”
凤姐儿笑着应下,也不敢去瞧王夫人的神色,屈身一福便扭身而去。
内中只余下贾母与王夫人,那贾母又道:“太太也别怪我偏心,宝玉来日的前程,可不在荣国府,而是在皇城。”
这说的自然是大姑娘元春。
王夫人不咸不淡回道:“虽是这般说,可大姑娘也难啊。”
贾母叹息道:“这年景谁不难?你刚嫁进来时府中是什么光景?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若不是实在没法子,大姑娘也何必去那起子见不得光的地方?”
王夫人叹息着不言语。
贾母又道:“宝玉衔玉而生,自有福运在。我看宝玉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你往后也别催逼了。等过上几年,寻一桩妥帖的婚事才是正经的。”
王夫人心下极为不甘!就算元春晋为贵妃,得封赏的也是贾政与王夫人,又与宝玉何干?虽说顶个国舅老爷的名头,奈何一无爵位,二无功名,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
待贾政与她一去,顿时就成了没底蕴的破落户。
凭什么自个儿的宝玉便只能混吃等死,沦为贾家联姻的工具?若是宝玉有珠哥儿一半争气,她又岂会受这等窝囊气?
因是王夫人面上含混应了,心下却另有计较。总要先试试让宝玉用心读书,如若不成……这爵位花落谁家还犹未可知呢。
转头婆媳两个又说起明日夏家母女过府一事,贾母便蹙眉推却道:“既是太太请来的客,太太自个儿宴请了也就是了,左右宝玉与夏家女孩儿年岁还小,这婚事一时半刻的也定不下,我看也不必弄得兴师动众的。”
王夫人心下好一阵无语,当下再不说什么,起身心事重重回了自个儿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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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这日夜里,王夫人叫过袭人来吩咐了一番,转头袭人回得绮霰斋,便与宝玉说:“可惜你还没好,不然来日还能瞧瞧新姊妹呢。”
宝玉不禁纳罕道:“哪里来的新姊妹?”
袭人见其来了精神头,顿时心下鄙夷,面上却笑道:“明儿个夏家太太与姑娘过府,那夏家姑娘与你年岁相当,可不就便是新来的妹妹?”
“夏家?哪个夏家?”
“桂花夏家,因与姨太太多有往来,此番府中有事须得夏家帮衬,太太这才托了姨太太将夏家母女请来了府中。”顿了顿,又道:“听闻那夏家姑娘生得鲜花嫩柳,便是比府中的姑娘也不差什么呢。”
宝玉也不探寻背后缘故,只顾着欢喜了,当下爬起来下地挪步行走一番,欢喜道:“不过皮肉伤,我如今大好了。明儿个夏家妹妹来家中,我怎能不去迎一迎?”
眼看宝玉猴儿也似坐卧不宁,几个丫鬟纷纷打趣、揶揄。他却浑不在意,转头又吩咐袭人将新裁的衣裳寻了来,挑拣几样,到底选了一件月白缠枝花纹直裰方才满意。
这日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翌日辰时过半。
宝玉一早儿便拾掇停当,只在绮霰斋里等得不耐,过得半晌便要打发丫鬟往前头去瞧瞧那夏家姑娘来没来。
正心焦之际,忽有丫鬟笑着回道:“二爷,夏家太太与姑娘来了,太太、姨太太、几位姑娘都去仪门处迎了,太太特意打发我来催着二爷快些去呢。”
宝玉连连道好,也顾不得屁股上伤势,快步出了绮霰斋便往仪门寻去。
待过了向南大厅,便见仪门左近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儿、李纨、三春、黛玉、宝钗、邢岫烟齐至,这会子正翘首往仪门外观量。那凤姐儿与王夫人说过几句,赶忙出来迎人。
须臾便与周瑞家的将夏家母女引进了角门。
宝玉翘首观量,遥遥便见一袭鹅黄缠枝莲纹夹纱裙、鬓边簪着丹桂的嫽俏身形扶着丫鬟进得内中。看身量,不过十二三,正值豆蔻年华;看面相,螓首蛾眉,矜傲中带着一股子好奇,待瞥将过来,顿时又眉目和顺起来。
宝玉顿时心下舒爽,只觉的此番果然没白期盼。
他瞧见了夏金桂,夏金桂自然也瞧见了他。
她自小被母亲娇惯得说一不二,虽知做客需守礼仪,却掩不住方才的骄矜之气。心下又对宝玉的‘好名声’早有耳闻,错非妈妈连日哄劝,她定是不肯来荣国府的。偏生此时搭眼观量,便见那宝玉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眉尖眼角俱是温润之意,倒是比她素日里见过的那些才子还要强上几分。
本道宝玉‘痴傻’,定会生得形容粗鲁,谁承想竟然是公子如玉!夏金桂暗自欢喜,心下便多了几分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