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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第45节

“哈哈哈……不光咱知道,万岁爷怕是也会知道。那样扎眼的地方,京城里有几个不紧盯着的?”

李永贞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登时觉得毛骨悚然,心里暗自后悔。

早朝过后,魏忠贤便听说崇祯看了李永贞替自己草就的折子,默然无语,留中不发,忙命人取了草稿,教中书房掌房刘若愚恭笔誊抄了一份儿,揣在怀里來到乾清宫。乾清宫管事太监赵本政替他告进了,魏忠贤迈着细碎的步子进來,殿内凉气森森,一片寂静,御前太监王永祚、王文政在丹墀边侍立。东暖阁里,崇祯皇帝穿着常服斜靠在虬龙盘螭的宽大椅榻上,上面铺的明黄垫子软滑清凉,王承恩在一旁垂手鹄立。崇祯见他进來,直起身子,将手中批了朱的折子放在矮几上,笑着赐了座。魏忠贤侧着身子半坐了,将怀里的折子呈上,崇祯看了題目,随手丢在几上,笑道:“魏伴伴此举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老奴愚钝,不知万岁爷所指。”

崇祯道:“早朝上已见了你呈的折子,你的心意朕也知道,本应促成你的雅志美德,但此事关涉人员过众,拥立襄典,还有东江之事,你都属首功,你若推辞,他人如何安心?如此大违朕之明赏罚的初衷,所以留中不发,并无他意。”

魏忠贤感激道:“老奴受先帝知遇大恩,自当尽心竭力,些许微末之功也是份内之事,万岁爷不以老奴年迈昏聩,仍留老奴在身边伺候,老奴就是粉身碎骨也是难以为报的,哪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老奴入宫三十年了,蒙皇恩浩荡,沾泽已多,实在怕树大招风,引起众怒。”

“你若忠心为国,哪个敢胡乱猜忌?此事朕已经有旨了,不好随意反复。”崇祯看着魏忠贤,见他额头微微渗出细细的汗水。魏忠贤看看被丢在几上的折子,试探道:“万岁爷的圣意老奴心下感激不尽,但却斗胆以为赏赐失之于宽,难以安心。”

“失之于宽?”崇祯似是有了几分兴趣。

魏忠贤恭声道:“万岁爷以点滴之功赏赐老奴,圣意既定,老奴不敢推脱,但求将赐予魏良卿、魏鹏翼的铁券收回,将他们的爵位降低一等,请万岁爷恩准。”

崇祯嘉许道:“朝臣若个个像你这般体恤朕的心意,朕岂不拱手而治了。”

“折杀老奴了,愧不敢当,愧不敢当!”说着起身便要告退,崇祯拦道:“不忙,朕正有事与你商量。”取了几上的折子道:“这里有人奏了崔文升一本,司礼监的批朱却说什么崔官儿是好人,献药有功,理不该杀,有何凭据?致使早朝众臣议论纷纷。”

魏忠贤忙道:“崔文升之事即当年红丸一案,老奴以为事关党争,扑朔迷离,至今朝野所言多是揣测之辞,并沒有什么确凿证据。当年东林党把持朝政,朝臣挟万历朝立储余恨,攻击郑贵妃而及司礼监秉笔、掌管御药房的崔文升,都是因他曾在郑贵妃宫里当过差,以为必有隐情勾连,先帝迫于外廷物议,只得将他发配南京,但先帝知他委屈,等舆论平定,便召他总督漕运兼管河道。此事先帝已有评判,不知为何又旧事重提,汹汹追究起來,是何居心?”

崇祯道:“朕皇父之病,本应用培元固本之药,那崔文升却反用去热通利之药,使皇父腹泻不止,委顿不堪,用药不当的罪还是有的。”

魏忠贤道:“当年泰昌皇爷虚火极盛,崔文升药用大黄,泻其虚火,调其阴阳,本意不误,首辅方从哲也以为有理,只是朝臣急于事功,一味相强,又荐了鸿胪寺丞李可灼的红丸。那红丸本为大补的良药,一泻一补,药性相克,反害了皇爷。”

“那外廷所论崔文升之泄不逮,则促以李可灼之红丸,是空穴來风了?”

“老奴不敢妄论。”

崇祯笑道:“你倒持重,只是批朱的人怕是沒这般的心思。朕方登极,天下殷殷望治,然司礼监竟以持偏之论,将此疏随意批了,予人以口实,殊欠权衡。”

“老奴不曾知晓,想是王掌印过了目吧?”

“昨夜朕召问了王体乾,你道此疏是谁草的?”

魏忠贤道:“老奴不敢胡乱猜测。”

“是李永贞。王体乾却不知晓,朕已申斥了他。”崇祯看看魏忠贤,话锋一转,“想必是李永贞收了银子,卖了情面。王承恩,将殿外的箱子抬进來,传李永贞。”

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抬着十个红漆木箱进來,小心地放在满地的金砖上,一一打开,见九个箱子里尽是上好的银锭,不下五万两,还有一个箱子满满放着一些珍玩。魏忠贤正觉惊愕,崇祯问道:“你可知这些东西怎么到了宫里?”

“可是崔文升贿赂李永贞的?”

“里面想必会有漕运贪墨的银子,但送來宫里的人却是王体乾。”

“怎么会是他?”魏忠贤大为吃惊。

崇祯怒道:“若是沒有崔文升这般的人送银子,他李永贞一个秉笔太监,又沒有办过外差,一年不足四百两的俸钱,哪來的这许多银子?监修三大殿、整饰惠王府想必也偷工减料了。”随即语调一缓,问道:“你倒说说他为何将这些银子送给王体乾?朕昨夜想了半宿也沒明白。”

魏忠贤心里气苦,自己一向倚重的心腹却背地买好投靠王体乾,谋划后路。难道风向要变了,他们都有了二心?他忽然觉得周身冰凉,暗自有些伤心起來,看着李永贞小步快跑进來,恨不得上前撕打一番。李永贞一见那十个红漆木箱,万分惊恐,呆在了当场,竟忘了上前礼拜,他霎时明白了自己怎么也脱不了小卒的命,舍了财也免不得祸。他惊恐地看看崇祯,又看看魏忠贤,见一个发怒,一个冷笑,知道发怒的其实笑在心里,冷笑的却恨到骨髓,自己太卤莽了,他跪下哀声道:“奴婢该死!这写银子都是外廷的大臣寄存到奴婢的下处,托奴婢转送王掌印的。”

“掌嘴!”崇祯一声喝令,赵本政带着几个太监进來道:“请旨打多少?”

“先打三十。”

第一卷 朝纲初振 让爵位权臣求退路 刺仇敌青衿藏铁椎(二)

不多时,李永贞两腮红肿,嘴角鲜血直流,崇祯喝道:“朕最恨那些卖主求生的奴才,分明是自家动了心思,却推在他人身上。睁开狗眼看看,这也是寄存的?”说着从袖中扯出一张纸片扔到地上,李永贞一看,正是自己刚送出手的银票,他望望王永祚、王文政。王永祚横了他一眼,禀道:“万岁爷,这是早朝前李永贞偷偷塞与奴婢的五万两银票,只说教奴婢多加看顾。万岁爷常谕诫奴婢们要知道忠君爱国,清廉自持,恪守本分,奴婢不敢贪心违了圣训。”

崇祯点头,向魏忠贤道:“历代兴衰朕也知道不少,若想江山万代,办法不是沒有,只是做起來难。当年岳鹏举曾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如今看來,哪里不要用钱?哪个官又不爱财?做官是花钱來的,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州、县官员进京朝觐,一次要用三四千两银子,那些御史、给事称为开市,这些钱都给了谁?朕当年出宫别居时,体念国家艰辛,向皇兄面请将惠王府略加修葺,节约用度,不意竟有这般贪婪无耻的奴才,从中贪墨,中饱私囊,无半点人臣样,可恶,可恨!”

魏忠贤心下更恨李永贞竟甘心去做看风使舵的小人,若不严惩,岂不动摇军心,乱了咱家的阵营?左手将腰里的玉带攥了,旋即松开,跪下请罪道:“万岁爷,是老奴识人不明,误用匪类,当年老奴曾一力荐他督修三大殿和信王府,不想他辜负圣恩,胆大妄为。老奴有失察之罪,请万岁爷一并责罚。”

崇祯劝慰道:“你是先朝重臣,怎可与这般的狗奴才并论?当时有多少大事要倚重于你,哪里顾及得这许多?都是这狗奴才欺上瞒下,暗中做些手脚,与你何干?照我大明律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必牵连过多。”

李永贞见魏忠贤左手攥了玉带,知他动了杀机,暗自惊恐。魏忠贤却含笑道:“太祖高皇帝钦定的律条,入人十贯者绞,李永贞不知仰体圣恩,贪墨数万两,若是绞了,也不足以警世上群小,老奴以为当凌迟处死。”

李永贞魂飞天外,他知道先朝正德年间,身为“八虎”之首的大太监刘瑾因谋反罪凌迟三日,每刀所割如大指甲片,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最后尚奄奄一息,沒有断气,被刽子手持巨斧当胸一剁,胸骨碎裂,飞出数丈。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两眼怨毒地望着魏忠贤,叫道:“万岁爷,奴婢贪墨不假,但哪里敢全部自留,多数都献给了魏忠贤和王体乾。”

魏忠贤惶恐道:“万岁爷,这奴才临死还要扳污好人,切不可信他。”

崇祯命道:“将口掩了拖出去!查抄他在城里的宅子并通州的老宅,所有财物充用辽饷。朕登极不足百日,就免去他的死罪,遣去守卫显陵,即刻出京。”

“谢万岁爷!”李永贞爬出了乾清宫,他觉得离京城越远越好。

魏忠贤出了皇宫,上了青缦大轿,想到宣武门外的老宅看看,走了半路,又打消了念头,转折向西回钓鱼台别墅。魏忠贤在轿中心绪烦乱,沒精打采地闭目养神,王朝用紧紧在后面跟着。大轿出了西直门,前面便是一片疏密相间的林子,杨柳榆槐,杂树丛生,大轿进入林中直道,将到林子中央,突然路边树梢一声暴喝:“奸贼,还我父命來!”随后一棵高大的杨树上飞下一团黑影,带着风声直向大轿轿顶砸落,随在大轿四周的锦衣卫大惊,纷纷抢出,将轿夫肩上的轿杆奋力一推,只听一声脆响,那黑影将青缦的轿顶砸破,穿轿而出,落在地上,沒入一半。众人定睛细看,赫然是一柄玄色带链的尖形铁椎,抬头向树上望去,只见密密的枝叶间青衣一闪,众锦衣卫齐拔绣春刀,呼啦将那棵杨树团团围住。那树上的青衣人一击不中,已有几分慌了,攀着树枝便往旁边的树上跳下,不料杨树枝条脆硬易折,不堪重负,啪地从中断了,那人惊呼一声,直坠下來。好在草丛茂密,摔得似不沉重,正要挣扎站立,不及起身,数把绣春刀已冷森森地架在了脖子上。魏忠贤在轿中朦胧欲睡,听得响动,正要喝令落轿,突觉一股大力涌來,连轿带人直飞出去,重重跌落在一丈开外,摔得轿板散乱,轿杆断裂。魏忠贤心知遇了刺客,顾不得身上疼痛,爬出大轿,众人怕刺客人多,忙过來团团围了,将他护在中间。

良久,再不见动静,魏忠贤这才略整了衣帽,王朝用忙过來将他身上的浮尘拍净了,骂道:“将那大胆的狂徒押上來,看看他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刺九千岁!”众锦衣卫将一个瘦弱的青衣书生推搡过來,魏忠贤见他二十岁左右的模样,身材中等,一领半旧的玉色道袍粘满草籽草屑,头上的软巾歪斜塌瘪,撇着一条腿,想必是跌得重了,哪里是什么刺客,极像个下第落拓的秀才。魏忠贤欺他文弱,喝道:“你这小贼受了谁的指使?同党在哪里?”

那青年书生恍若未闻,抬头看看偏西的日头,又看看绿草茵茵的地面,神情冷峻,一言不发。王朝用上前劈面一掌骂道:“小兔崽子,你是聋了还是哑了?九千岁问你话呢!也不知道回一声。”

青年书生摸着火辣辣的脸颊,啐道:“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奴才,做了阉猪的走狗,便胡乱咬人了。”依稀是江浙一带的官话,却也夹杂着只言片语的京白。

王朝用见他出言恶毒,便要挥拳飞脚,魏忠贤喝止道:“不可伤了他,一个小小的白衣青衿沒什么名分,也就弄弄口舌罢了,还能将天说裂将地说塌?扯破了喉咙又能如何?”略略端详青年书生片刻,见他面目清秀,眉宇间隐隐有股英气,大睁的双目几欲喷出火來,样子显出几分凶恶,愠声道:“你这乳臭方干的小子若是有种,就说出背后的人來!”

青年书生冷哼一声:“什么背后背前的?苍天后土教我來杀你这禽兽!天下凡是想生吃你这阉猪肉喝你这阉猪血的仁人志士都是爷爷的弟兄同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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