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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 第49节

魏忠贤将折子捧在手里,红着脸忸怩道:“老奴读书不多,不喜那些文绉绉的字眼儿,看不透彻。”

“你这秉笔太监当得辛苦,倒也真难为你了!”崇祯坐直身子,命王承恩道:“你念与魏伴伴听,艰深之处,略加讲解。”

王承恩接了折子,清清嗓子,尖声念道:“盖厂臣有王掌家者,呈秀交结甚密,以故誉言日至,而秽状未彰,厂臣遂诚信而贤之,而呈秀内谀厂臣,外擅朝政……悬秤卖官,其状可胜道乎?依这折子上说的,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厂臣也是知道的,且暗里允了呈秀专擅官吏升黜,呈秀不过帮凶,厂臣竟似主谋了。”

魏忠贤起身初听,面色肃然,见王承恩借題发挥,随口解说,暗暗惊惧,忙叩头道:“老奴不能知人,致有今日被劾之羞。”

崇祯缓缓道:“知人善任不容易,容人也要有度才好,岂可一味包涵,姑息养奸?那便是放纵了。不过话说回來,杨维垣的折子并非全是挟愤泄怨之辞,讲的不少是实情,就看怀了什么样的心肠听了。古人说不因言废人,也不因人废言。羞不羞的,也全怪不得杨维垣。”

“这……万岁爷圣明。”魏忠贤额上浸出汗來。

崇祯伸手将矮几上的一叠折子取在手中,拍拍道:“朕哪里什么都参得透彻?也是向别人学的,说这等话的并非杨维垣一人,这些折子也都持此论,朕留中未发,算是为你存了颜面。还是那句话,你是先朝旧臣,事关先帝圣誉,朕也容不得他人胡言乱语的,只是你教朕好生为难。”崇祯长长叹息了一声,魏忠贤似觉那声太息在屋内幽幽地來回浮荡,耳朵竟似嗡嗡作响。他向前跪爬半步,抖着手去拿那些折子,王承恩道:“还是小的念与上公听吧!”魏忠贤此时觉得那声音都分外尖利,回头见王承恩疾步过來,一把将那些折子抓到手里,只得垂头静听。王承恩却不急于开读,只将那些折子舞弄得哗哗作响,乜斜一眼跪在脚边的魏忠贤,高声请旨道:“这些折子有工部虞衡司主事陆澄源題奏《为恭承明诏直陈利弊事》,提督学校监察御史贾继春題奏《为圣明御极言路宏开直纠不忠不孝之臣事》,刑部广东司员外郎史躬盛題奏《为直发欺君误国之奸恳祈速正典刑以光新政事》,新任兵部武选司主事钱元悫題奏《为圣治维新群奸见眈谨陈隐匿以息纷嚣事》,浙江嘉兴府嘉兴县恩贡生钱嘉征題奏《为请清官府之奸以肃中兴之治事》,太常寺少卿阮大铖題奏《为凶逆罪恶滔天,神人朝野共愤恳乞立斩以光新政事》,抚宁侯朱国弼題奏……凡二十余疏,或专论厂臣罪状,或力劾厂臣十大恶,奴婢念哪一个?”

崇祯打了一个哈欠,似是心不在焉,招手道:“且听听他们怎样说魏伴伴罢!”

“钱元悫论道:巨奸崔呈秀虽已锄去,然呈秀之恶皆缘藉忠贤之权势……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群小蚁附,势渐难返。称功颂德,遍满天下,几如王莽之乱行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翼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玉,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箝吉网。天佑国家,诞启圣明,然羽翼未除,阴谋未散,可漫焉而不加意乎?将厂臣比作了历代有名的几个奸雄。”

崇祯两眼一刻也未离开魏忠贤,见他并无言语,以为他必是听得糊里糊涂的,王莽、梁冀、王衍、董卓、赵高、曹节、王甫、桓温、武则天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大奸大恶之徒怕是沒听说几个,只顾自语也似宽慰道:“此事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他一个品级低下的小臣,胡乱比附,倒也不必追究于他。”

王承恩将那折子放了,又念道:“嘉兴县恩贡生钱嘉征劾厂臣十大罪: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剥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邀边功;九?民脂膏;十通同关节。”边诵读边解说,这钱嘉征本是浙江海盐的一介寒儒,天启元年中顺天副榜,羁留京师,沒有多少功名,疏文写得自然沒有什么顾忌,将魏忠贤擅权以來的行径一一道及,淋漓痛切,无恶不彰,听得魏忠贤惊心动魄,句句如刀割面,事事似锥刺股,偷眼看看崇祯,崇祯却并不看他,只是闭目细听,一会儿双眉紧锁,一会儿含笑点头,不知心里想的什么。魏忠贤不敢再看,头磕得痛了,只得贴在地上,伏身不起,上下觳觫。疏文读完,崇祯慢慢睁开眼睛道:“魏伴伴,疏文说的可是实情?朕听听你怎样解说。”

魏忠贤方才听了阮大铖的名字,暗觉不妙,这般往日一心依附的死党,如今为洗脱罪名以示清白却不惜落井下石,他人之心自然不问可知了。想到此处,心里更加惶恐,急忙朝上叩头,哽咽道:“老奴心里只有万岁爷,难免做事不周,得罪群僚。老奴实非得已,万岁爷明鉴。”

崇祯冷笑道:“那岂不是朕教你犯了众怒?”说着提起矮几下的一个红漆小匣重重一放,指着道:“这些尽是先朝大臣们劾你的折子,专从皇史?拣來,那里面堆得山一样的折子多半是或是谀你或是劾你的,有了工夫拿去细细看吧!你道是群僚诬陷于你,这许多的臣子如何都与你为难,他们心里便都沒有君父王法?先帝待你甚隆,你却如何陷先帝于不君之地?太祖高皇帝明训内官不得干政,仅次一条便可将你绑缚西市,何况杨涟当年奏有二十四罪,你有多少头也不够杀了!”

魏忠贤颓然瘫坐半晌,向前爬了一步,抱住崇祯的右腿哭道:“老奴就算功过参半,一颗心却也是向着万岁爷的,只是看不得一介腐儒竟也來论说老奴短处,妄言顾命元臣,诽谤朝政,若不严惩,教人如何敢再为君为国出力?”

崇祯峻目看了他一眼,将腿一收,说道:“自古这为臣之道,虽说分个忠奸,却也不见得是黑白分明,忠未必全是,奸未必尽非,而为君之道,免不了调停,要自在于治衡,使其彼此消长,若全为忠臣不免沒了生气,若全为奸臣则会亡国失位。诸臣有这般的奏疏,朕以此可知诸臣流品,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总比默默无言心怀鬼胎的好。奏疏一途,可使忠奸相劾,互为窥视,则人人不敢轻越雷池。钱嘉征此疏不论其是何居心,要在言之有物,并非揣摩风影污人清白,则其言可从。朝廷大事虽非人人可以言论,然也不必定要先看论者的身份而后可。钱嘉征所论之事,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小儒不谙规矩,本当斥革重究,姑加恩宽免。你却要好生自躬反省才是,以免上累先帝之明,下结万民之怨。”

他略一停顿,端起茶盏,撇开话语道:“这大红袍果然不是虚名,到了九泡,桂花香气兀自浓郁。”浅啜细品,慢慢回味一番,才低头又对魏忠贤道:“你历事三朝,虽是老臣,先帝也谆谆嘱托,只是这么多的人劾你,朕即便是替你挡着,也非良策,就像堤坝一般,总有水涨之时,不如以疏通为宜,先避避锋芒,等事过境迁,众人都消了气,你自会平安。”

“那老奴就辞了这东厂的督印?”

“也好。东厂乃是非之所众矢之的,你辞了厂印,可稍解众人之怨,不失为自安之策。只是东厂乃朝廷心腹,不可一日无主,朕知你心在朝廷,就替朕荐个人暂为统管,朕也好安心。”

魏忠贤仰头道:“万岁爷体恤老奴,万死难报。若说东厂督主,老奴举荐徐应元,此人武艺超群,定可胜任。”

崇祯踌躇道:“这又不是上阵杀敌,不须什么武艺,重在运筹谋划,徐应元一人难当此大任,倒不如命王体乾提督东厂,与他合作一处。”

“那司礼监交与何人?老奴莽撞了。”魏忠贤脱口直言,出口便觉卤莽。崇祯并不以为意,沉吟道:“命高时明掌印司礼监,也可由你这个秉笔辅佐一二。”

“老奴感念皇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魏忠贤听出崇祯似是尚留用自己为秉笔太监,并非完全落职,闲住私宅,暗觉松了口气。

“起來吧!回去拟表,朕也好用它堵住群臣的口。朕也觉得饥了,这大红袍好大的劲道!”

魏忠贤叩了头起身,无奈跪得久了,双腿酸痛,一时竟难起身,忙用手撑着身子爬起正了袍服,匆匆退出。不料刚跨出殿门一脚,却听崇祯又道:“你且回來。”魏忠贤已是惊弓之鸟,暗想:莫不是崇祯后悔了?他若果真不教咱家活了,咱家便与他拼了老命。主意既定,他左手不由摸了一下腰间,碰到了那个日夜不离的护身宝贝,胆气陡然一壮。

第一卷 朝纲初振 乞雨露新贵遭贬斥 失计谋大?谪皇陵

王承恩在门边大喝道:“你这逆贼竟敢背主犯上?”将手中的拂尘奋力抛出,向他打來,徐应元狞笑道:“谁不教咱活,咱便不教他活!”一手将拂尘接了,双掌一错,那拂尘顿时断作数节,与白色的马尾一起散落。只是这略略一缓,崇祯已躲到御案下面,徐应元探身出手,五指如钩,向案后抓去,书橱后早有数条人影闪出,呼喝道:“徐应元,还不住手!”徐应元抬眼一看,右手不由停在半空,再难落下,数十条鸟铳齐齐地指着他的眉心,枪口像殿外无边的黑夜看不到尽头。为首一个精瘦的汉子乌纱绯袍,持一尺长短的手铳,上前将崇祯扶出,“皇上受惊了,臣死罪!”

魏忠贤将腰间那个日夜不离的手铳捏了捏,壮着胆子回到东暖阁,若是见机不利,便要鱼死网破。哪知崇祯手指玉兰花六瓣壶道:“朕赐你的东西可是不好么,怎的竟不取而去?”

魏忠贤忙将腰间的左手移开,双手捧了砂壶,谢恩而去。王承恩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啐道:“可惜了那把好壶,竟便宜了这个奸贼!”

“只不过替朕保存几日罢了!藏在他的私邸与这乾清宫并沒什么两样。”崇祯微笑道。

王承恩点头道:“那是自然。万岁爷什么时候想要了,奴婢捧着圣旨替您再讨回來。”

崇祯笑骂道:“休要胡说,赏赐的东西怎么好再讨回?朕什么时候如此小气了?”

“万岁爷既是不想赐给他,为何还要将他唤回來?”王承恩十分不解。

“打草惊蛇。”崇祯轻轻吐出四个字,眼里含着莫测的杀机。

王承恩道:“可是蛇急了会咬人的。”

“朕正是要赶蛇出來,若老是躲在洞里,朕还怕打不到它呢!”崇祯看着王承恩茫然的样子,解释道:“只要躲过蛇头,那它的整个身子岂非全是漏洞了?朕自然可以任意施为了。”

“那什么是蛇头呢?”

“蛇头可是大呢!内阁、六部、四方督抚为脑髓,诸科道为喉舌,锦衣卫、东厂、内廷操兵为爪牙。”

“蛇身是什么?”

“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徒罢了。朕待他们自相争斗,可谓久矣!这一天终于來了,岂容错过?”崇祯眼里熠熠生辉,竟似走狗逐兔的猎人,眼见那狡兔惊慌地向张开的绳网撞去。

“万一躲不过蛇头?”王承恩隐隐感到了几丝惊骇。崇祯抬眼看着他,笑问:“你说该怎么办?”

王承恩先是摇摇头,却又不好教皇上说自己愚笨,便说道:“要是奴婢就做一身镔铁的铠甲,任凭它咬,却不硌掉它的毒牙?”

“你这呆子!难道终生都要穿那沉重的铠甲,睡觉也不脱下?真是庸人之策、懒人之计。”

“那总不能教它咬吧?”

“岂会容它放肆!若想高枕无忧,并不是沒有办法,却也是惟一的办法。”

“奴婢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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