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人物传记 > 崇祯皇帝

崇祯皇帝 第93节

秋收刚过,吴?便到了陕西境内。奉旨巡按灾情,他心知这是个找人晦气给人拆台的差使,往往受累不讨好。若是你好我好一团和气,却又顶着欺君的大罪。吴?左右为难地带个随从离了京师,扮作开馆塾师的模样,一袭半旧的青衿,一顶半旧的四方平定巾,一头瘦驴上拴个破烂的书箧,边走边看,苦思对策,穿州过县,径向西安迤俪而行。他自幼生长在物阜民丰的烟雨江南,一直在邵武、晋江等地做父母官,从沒有见过如此干涸贫瘠的地方,沒有看到过如此破败不堪的景象,沿路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饥民,一些大的村镇、交通要道开设了粥棚,乱哄哄地围满了人,一见热粥煮好不顾皮鞭抽打,纷纷叫喊着涌上去哄抢。不一会儿,有人欢天喜地地捧一碗粥挤出來,吴?见那粥稀得如米汤一般,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儿,掩鼻子躲了,问旁边等着施粥的老头儿问道:“老丈,怎么來讨粥的人这样多?”

那老头翻一下眼皮,沒好气地回道:“哼!不來抢粥吃什么?终不成躺在家里等死吧!这大冷的天儿,家里要是有柴米哪个还会巴巴地跑出來遭这份儿罪!”

吴?并不着恼,又作揖道:“老丈,这粥棚是官府开的么?朝廷拨下了赈灾的钱粮,官府怎么却施这样的稀粥?朝廷明令施粥要插得住筷子,怎么却成了汤汤水水?”

那老头儿叹口气道:“先生真是个死读书的。朝廷那些法令下边就都能照着办么?天高皇帝远的,大小的官员哪个会真听?他们不听,老百姓有什么法子?朝廷法令能当饭吃么?小老儿活了六十几岁,官府施粥向來这样稀的。那些官府里的人,不是傻子呆子,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大米能不动心?过过手,剥层皮呀!有稀粥喝就不错了,好歹能填填肚子喘**气儿,就这样的稀粥还不知道施到几时呢!”老头儿不住摇头,又看一眼吴?问道:“先生可是想到本地开馆授徒的?”见吴?点头,便有些嘲笑道:“先生也不看看什么年成,几家有银子供孩子读书?还是早些往回走吧!以免白白折了盘缠。”

吴?笑笑沒有言语,拱手作别,心里不住地往下沉,过过手,剥层皮?难道有人胆敢克扣、冒领?这可是欺君枉上丢官掉脑袋的事儿。他不由动了心思,到了长安也不去巡抚衙门,先在衙门旁边找家不起眼儿的小店住下,暗中查看。一连几日,只见衣饰鲜亮的大小官员出入巡抚衙门,极为热闹,看不出什么风色动静。吴?心里发急,踌躇难决,沿途所见不过是一两个州府,陕西一省有八府二十一州九十五县,灾情到底如何?可是各地都有克扣、冒领?这都不能风闻而奏,沒有把柄沒有证据,自家一个从七品御史,怎么扳得过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终不能满省地到处跑个遍吧!那不是要到猴年马月了,皇上等得及么?可是查又从哪里入手呢?胡廷宴在官场厮混了多年,既敢欺瞒皇上,岂是容易摆布的?再说合省的官吏哪个愿意出事儿遭连累,还不铁了心地联手遮掩?查不出实情,无法向皇上交旨;查出实情,胡廷宴必不会放过自己,背后下绊儿捅刀子,自家孤身犯险,无异羊入狼窝,能不能回京复命怕都难说。一招不慎,不是丢官就是丧命,这一辈子也就栽了。吴?越想越觉胆寒,憋在旅店里,吃喝不下,坐卧不宁,想得脑袋生疼,也沒有丝毫头绪,一时急火攻心,竟发起烧來,浑身滚烫,随从忙央求店主人请个名医为他把脉。店主人出去不久,气咻咻地回來,将银子一丢道:“该死的老杀才!依仗着有些名气,竟将人看不在眼里了,我赔着笑脸才说一句话,他便一口回绝了,待要再请时,他竟不理不睬起來,你说可气不?真是狗眼看人低!”

吴?挣扎着问道:“请的是哪一个?”

“就是那有些名气的郑保御,听说这里遭了灾,便从江南赶过來挣银子。”

“此人我也曾听说过,也是一代国手,只是生性风流,挣了银子,便往花街柳巷打水漂儿似地一丢,千金买笑,脾气自然不会小了。”

“哼!平日里也还客气,这几日接了几个有钱有势的大财东,便不屑挣小钱儿了。”店主人依然愤愤不平。

“什么大财东,有钱人生病也像赴约赶趟儿似的么?”

店主人听了笑道:“生病哪里有这么巧的,呼朋引伴赶庙会般地凑热闹?”他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是几个府台、知县因上报灾情民变挨了抚台老爷的板子,听说屁股都打烂了,一时骑不得马乘不得轿的,只好在这长安城里调养些日子,终不能趴在板儿上抬回去吧!那不是太不成样子了?”说到最后,止不住又笑起來,晃晃脑袋道:“好大一笔买卖,也怪道那个郑老头会推辞呢!”

吴?本來就是心病,听得灾情民变几个字,登时出了遍体透汗,身子爽快许多,竟一下子坐起來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店主人以为他要找去理论,吓得急忙阻拦道:“我的爷!你这病可是急不得恼不得的,只管安心将养,我再找个别的大夫來看,不信死了他张屠户,咱就不吃连毛猪了。”

吴?道:“我不是去找他吵闹,求医问药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怎么能责怪人家?我与这位郑保御本是同乡,曾有数面之缘,也算他乡遇故知了,他不会不给些薄面的。”

“噢!原來如此,那我便放心了。他们就在不远的天元奎客栈,向西右拐便是了,好大的门面,整座客栈都被包下了。”店主人说起來言辞之中不胜艳羡。

吴?起來净了手脸,吃了一碗臊子面,闭眼睛养了养神,仰脸看看日头约摸已到未时左右,吩咐随从照看行李,独自出门往天元奎客栈。天元奎在一个宽敞的浅胡同内,避开了市井的喧嚣烦杂,出入倒也方便,迎面三楹的青砖门面,高挂着一盏盏大红的灯笼,极是气派喜庆。吴?走上几级石阶,进门一看,宽大的厅堂摆放着几张乌木八仙桌,后面整排的柜台上摆着几个大酒坛,贴着的大红纸签上写着几个茶盏大小的黑字:凤翔精酿西凤烧酒、长安黄桂稠酒,几个客人围着杯盘狼藉的桌子猜拳饮酒。吴?迈步穿堂而过,后门闪出两个穿青衣的衙役阻拦道:“吃饭在前面,住店到别家去,后面的客房都包下了。”

吴?取了几钱银子递上道:“小民不住店,是來访友的。”那两个衙役见了银子眉开眼笑,又听说他來访友,还不知是哪家大人的故交,登时换了笑脸道:“蒲城、澄城、白水、淳化、宜君、安塞、宜川、两当、略阳、府谷十个县城的老爷都住这里,先生要找哪一位?”

“小民哪里高攀得起?要找的是一个游方郎中。”

“你是找郑保御吧?他到西安府衙诊治去了,刚刚出门,想必过一会儿还要回來的,有两位老爷的棍伤已化了脓。”

“那小民在里面等片刻可好?”

“这……可不要到处胡乱走动,以免老爷们追问下來,我们哥俩儿吃罪不起。”衙役略一迟疑,吴?忙又掏出几钱银子送上,方才肯了。后面是两进的院子,两排整齐的瓦房,窗下种着的花花草草多已枯败,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外有一棵高大柿子树,还挂着几个红澄澄的柿子。

吴?进來便觉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儿直呛鼻子,一溜儿向阳的客房内传出哎哟哎哟的呼痛声,夹杂着几声喝骂,“你奶奶的,轻一点儿不行么?搽药又不是搓背,那么大的劲儿,可是要拿老爷的身子练拳脚么?”

“快去请大夫來!我的屁股上麻酥酥的,直痒到心里去了,竟比死了还难受十分,先给我抓挠几下。”

“老爷的屁股化了脓,大夫出去配药了,少时便回來,老爷且忍耐忍耐,小的实在不敢胡乱抓挠,免得留了疤不好看的,夫人若怪罪下來,小的……”只听啪的一声,后面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

第二卷 燕山云冷 隐乱情巡抚施棍棒 查真相钦差闯筵席(二)

吴?不住地暗笑,情知是知县们卧床养伤,不敢惊扰,转身走向背阴的客房,靠着月亮门的那间屋子隐隐传出说话声,悄悄到窗边一听,里面有人笑道:“你们听听上房的老爷们叫得多响,那天在巡抚衙门可敢喊一声疼了?”

“那是什么场所,老爷们自然不敢了。乖乖心肝肉儿的,每人四十大棍,那屁股不烂才怪呢!老爷们往常都看惯了别人挨板子,何曾挨过这般的打,当时咬牙忍了便不容易。”

“抚台大人倒也怪得出奇,明明是贼寇抢掠,却硬说成什么百姓饥饿索食,等明春农事忙了自然安定,不信真会这般容易料理。几位哥哥说说,巡抚衙门舍不得银子赈灾,百姓们将明年的种粮都填了肚子,顾命都难,还有心思耕地种田么?”

“可不是么!眼下还是一些蟊贼小盗,容易剿灭,若是不好生放粮赈灾,饥民越聚越多,必成星火燎原之势,那时怕是要大费周章了。一味地瞒总不是个办法,朝廷是好糊弄的么?看他能瞒几时?”

“赈灾?藩库只剩下库底子了,拿什么赈灾?若再赈灾,那些亏空岂非要猴年马月也难填补?听说抚台大人是想趁着皇上蠲免了赋税,填些亏空呢!要不会那么急,这等冷心肠地打扳子?”

吴?听得心惊,斜侧着身子往屋里偷瞧,里面一屋子的师爷,有七八位之多,在土炕上围着桌子团团坐着,几样小菜,一壶烧酒,细品慢饮,发着牢骚,“老兄,比起你们澄城县來,我们老爷的四十棍可是冤枉多了。”

“怎的冤枉了,一样的品级一样的罪名,自然该受一样的责罚。” 澄城县的师爷心下颇觉不解。

“你们澄城县是开风气之先的,怎么能说一样呢!早在天启七年,你们那儿就出了个造反的王二,杀了知县张斗耀,快两年了还沒剿灭,反而殃及我们白水县。我家老爷的罪名比起你家老爷來,岂不是一个牵驴的一个拔橛的,怎么也该有个主次之分嘛!哪能一律四十大棍呢!”白水县的师爷摸着几绺稀疏的胡须侃侃而辩。

“是呀!若不是你们澄城县王二领头闹事,也不会有定边营的逃卒王嘉胤大闹我们府谷县城,还有安塞马贼高迎祥、清涧王左挂、汉南王大梁怕都是流风所及,受了王二的鼓惑,一心要学他的样子。”其他几个师爷想到跟着老爷受罪吃苦,也是一肚子的怨气。

澄城县的师爷怕引起众怒,一张嘴也辩驳不过众人,急得连连摆手说:“这却也怪不得我家老爷,要怪就怪老天爷,怪这坏年成,若是五谷丰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流民,他们又何苦撇妻舍子地出來作乱呢!”

他本想引着大伙儿往别处找缘由,不料话音刚落,大伙儿竟纷纷驳他说:“怪老天有什么用?怎么个怪法儿?还真像那些草民唱的:‘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來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你能教天塌了换个新的么?这灾荒又不是今年才有的,往年遭灾少么,也沒有几个造反的,如今怎么却一下子多了呢?”

“那王二流窜到宜君县城,砸监劫狱,也要怪老天么?这些流民若是只抢些粮食,吃几个大户,倒沒什么打紧的,为了活命么!可如今他们劫掠造反,公然与朝廷作对,只怪老天成么?起初那王二不过几百个饥民,不成什么气候,若是抚台大人调兵进剿,恩威并施,大军不到这些小蟊贼早就溃散了,何至这般难以收拾?抚台大人有这心思么?站着茅坑不拉屎!”

“抚台大人忙呀!忙着过寿,忙着敛银子,哪将此事放在心上。”

“你家老爷送了多少?”

“多不了,我们那个猫狗不拉屎的穷地方,哪里有什么油水可榨?真要送得多,也不会挨棍子了。要说辖内不安,蒲城、韩城两县,?州、延安府比哪里不乱?那里的老爷们怎么不挨打,还不是舍得花银子。抚台大人的三节两寿人家送什么礼,都能上席吃酒,会少得了?你家老爷有过这份荣耀么?哈哈,有杯清茶吃就不错了。别只顾着吃酒了,回去看看你家老爷吧,说不定还在为赴巡抚大人今夜的寿宴着急呢!”

“老爷们被打得血肉淋漓的,怎么去得?”

“真是呆子!只要少不了贺仪,谁还管你到不到?不去还给抚台大人省了茶水呢!”

“我说一大早我家老爷便瞪着眼睛看那请柬,捂着屁股不住地喊疼,想是心比肉还疼呢!唉!秋粮颗粒无收,若不从朝廷的赈灾粮款上做文章,哪里有银子送?我家老爷來西安带的几百两银子就是从老百姓嘴里硬抠出來的,全送了还是落了顿棍子。寿宴的礼金看來又得找省城做买卖的乡党筹措了。”说着那人道一声失陪,下炕出门。

吴?急忙退身出了客栈,远远地在胡同外盯着,不到一盏热茶的工夫,见那师爷低头叹气地走來,迎上前躬身一礼道:“这不是李师爷么?一向久违了,何时到的省城?”

那师爷一怔,见他一身塾师的打扮,细细看了面目又认不出,淡声道:“你怎么识得咱?恕眼拙了。”
首节 上一节 93/222下一节 尾节 返回目录txt下载

上一篇:一代文豪:茅盾的一生

下一篇:杜月笙野史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