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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 第68节

罗隆基的九载清华校园生活以及留学生涯,使他对西方近代意义上的民主政治,有着跟他同代知识份子很不一样的认识份子。这些个人的亲身经历与所信奉的思想牢牢地黏合在一起,便能产生出一股持久的力量。我想,已是右派的罗隆基之所以在政治思想上保持着自信,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此。国家尚无法,中国人的基本权利问题没有解决 ——这是罗隆基在新中国成立后,坚持的一个基本观点。经历反右运动,他是愈发地坚持了。

用车把罗隆基送走后,父亲对我说:“老罗的话虽不错,但他太天真了。”

我问:“罗伯伯天真在什么地方?”

父亲讲道:“他的天真表现在和共产党打了半辈子交道,还没有认识共产党。比如,努生常讲的那个立法问题。不是国家不立法,宪法也有了。实际上是共产党管理国家的办法,不需要法。‘如今还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话,我在鸣放时讲过,被人揭发,伤害了老毛和中共领导人。但是,既然大家都搞政治,那就要正视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我们今天的制度,有一半是封建社会专制主义那一套;另一半是向苏联学习,搬来老大哥的秘密警察那一套。秦始皇加克格勃,我们国家的政治是用这么一部机器操作的。老罗所说的法,即使有了,如制度不改变,中共也只会摆在那里,做做样子。”

关于反右后的民盟,是父亲和罗隆基谈论的另一个话题。

父亲说:“民革因是些降将,本就抬不起头。三、五反收拾了民建。比较敢讲话的,只剩下民盟和农工,而反右的打击重点,就是民盟和农工。老毛这次的最大收获是,通过反右完全控制了民主党派,也完全控制了中国知识份子。而中国的民主力量和中国知识份子的独立自主精神,本来就脆弱。今后,民主党派只能点头称是地过日子了。”

罗隆基则预言:“在民盟那些积极批斗、恶语中伤我们的人,将被统战部提拔重用,并坐上我们腾出的位子。”

父亲很同意这个看法。他俩一致判定胡愈之要当上副主席,邓初民、吴晗、杨明轩3人,也都极有可能坐上副主席的椅子。而象千家驹等人,大概会从中央委员晋升为常务委员。而杀回马枪的史良,也一定会保住自己的位子。

(19)58年11月12日~12月4日,民盟召开了第3次全国代表大会。改选是一项最重要的内容。一切正如他俩的测算:史良、高崇民、马叙伦保留了原有职位,胡愈之、邓初民、吴晗、杨明轩,全都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副主席。大概怕人家说打手都上了台,故又增加了陈望道及楚图南。这样,民盟中央副主席从原来的5人增加至9人。千家驹、沈兹九等人,进入了常委的行列。会议通过了《中国民主同盟关于社会主义改造规划》和《开展社会主义自我改造竞赛的倡议书》。从此,对知识份子的政治思想改造,成为民盟的光荣使命与现实任务。而这恰恰是罗隆基最反感的,尽管在民盟中央举行的一次批判会上,他表示:“我要改造自己。我愿意改造自己。我坚决相信我一定能够改造自己。”其实,他的内心,从不相信“改造”二字,至少他认为自己是不能改造的,也是不能被改造的。

“共产党制定的改造知识政策,不仅说明这个政党是把知识排除在人民之外的,而且还是一种思想控制的好办法。”罗隆基的这句话,才表达了他的真实看法。

关于思想改造,记得他还曾半开玩笑地对我做过一番解释:“小愚,你知道吗?思想改造这个词,在西方叫洗脑。就是把原来装在你脑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灌入官方认可的思想意识。你爸爸或许还能洗一洗,因为他在德国学的哲学里就有马克思主义,现在再装些中国造的马克思主义,毫不困难。所以,民盟开会,谈论形势,座谈社论,联系思想的时候,你爸爸就用上了那一套,总有话讲。唉,唯有你罗伯伯可怜哪!20几岁,在美国读政治学博士学位。后来,在英国又投到拉斯基门下。那时用功、记性又好,资产阶级政治思想的一整套,在脑子里装得特别牢,要不然怎么还是费边社的呢?可现在想掏出拉斯基,装进马克思,就不行了。我一发言,自己觉得是在讲马列,人家听来,仍旧说我是冒牌货。”

我告诉罗隆基:“我们中学生也在写个人思想改造计划,积极要求进步的同学还按期给团组织写思想汇报呢。我也按要求给班主任写了一份,说‘共产主义虽好,可谁也没见过,自己不大相信这种虚幻之物。’没想到这份思想汇报被油印出来,发给每个同学,作为批判材料。”

他听了颇为诧异,跑回客厅,对着父亲惊呼:“你这个当父亲的知道吗?小愚也和我俩一样,写汇报,受批判。思想改造怎么从中学生就开始了?”

“伯钧,我又来‘联盟’了。”这是他一脚踏进我家二门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话传进我的耳朵,便情不自禁地要跟父母朝着客厅走。

父亲和罗隆基聊天是休闲,也是一种继续思考,对我来说,听他们聊天不仅跟读书听课有着同等价值,而且是享受,仿佛有一种智慧的光束在眼前闪过。父亲有时训我:“小孩子不要听大人谈话!”于是,我就藏在玻璃隔扇的后面偷听。

一次,被罗隆基发现了,他格外高兴。说:“小愚,到客厅来哇,罗伯伯给你讲一个家乡的故事——有个女婿在新婚大喜后,陪着媳妇回娘家。丈母娘给他吃点心,一个碗里打了四个糖鸡蛋。小舅子见了很想吃,母亲告诉儿子,新姑爷不会都吃掉,剩下的归你。这个小舅子就躲在堂屋门帘后面偷看、等着。姑爷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再吃一个的时候,他就着急了,但心想,还剩有一个呢。可他看见姐夫的那双筷子去夹第四个糖蛋了,便放声大哭,走了出来,说:‘妈,你骗我,四个蛋他都吃了。’小愚,你就坐在这里,罗伯伯一个糖蛋也不吃。”

搞政治的,不谈政治,恐怕就象不让人呼吸一样地感到憋懑。这两个因言论而获罪人,还是恶习不改。见面聊的,不外乎国内要闻,国际形势。他俩的议论有时一致,有时看法各异。比如:罗隆基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很有可能打起来;父亲始终认为打不起来,所谓第三次世界大战是拿来吓唬人的。罗隆基认为美苏对立、两大阵营的冷战是世界最棘手的问题;父亲却说地球上最复杂的地区是中东,中东问题最难办……可惜,他们吉光片羽式的对话,不是我听不大懂,就是听后忘记了。

议论中,罗隆基爱联系自己。刚果的卢蒙巴被暗杀,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父亲和他对这个事件议论了好一阵。我做完功课,母亲让我端一盘烤面包到客厅去。罗隆基见到我,便说:“小愚,我和你父亲正在谈论卢蒙巴呢。我很遗憾活到今天,如果(19)33年被老蒋派的特务一枪打死。你的罗伯伯就是英雄,和今日的卢蒙巴一样。”父亲坐在一侧,只是笑。

一说到英美以及欧洲国家的政事,如蒙哥马利访华,戴高乐当选总统等,罗隆基尤其兴奋。记得肯尼迪竞选获胜的消息传来,他骄傲地对我说:“小愚,你知道吗?肯尼迪和我是同学。”

他见我惊讶的表情,慨然道:“别看我现在是这么一副倒霉的样子,遥想当年,你罗伯伯在清华读书就很出些风头。五四运动时,我是清华学生的领袖人物,有‘九载清华,三赶校长’⑾的故事。从英美留学归来,也神气得很哪!《晨报》社长兼《益世报》主笔,还在南开任教,两辆小汽车穿梭于京津二城。蒋介石请我当部长,我在庐山给他讲过课。在国内我的朋友现在都成了右派,可我的同学和学生在国外都很了不起。费正清就是其中的一个。”

罗隆基走后,我问父亲:“罗伯伯当年真的神气吗?”

父亲点头称是。

“那你们为什么合不来呢?”我又问。

大概是看我对大人之间的事兴趣甚浓,父亲有一次在饭桌上,细说起来:“我和努生的矛盾,基本上没有因为个人私事,大多出于见地不同和民盟的具体事务。加上他争强好胜,度量狭小,讲话有时又尖酸刻薄。所以,民盟的人都知道,我俩一见面就吵。但是长期以来,我容忍了他,原因有这么几个。一是觉得中共比较信任我,有了这个前提,我应该团结他。二是老罗和他周围的一些人,如曾昭抡,潘光旦,你说他们是英美派也好,讲他们搞小集团也罢,但有一条无法否认的事实,即他们是中国为数不多的高级知识份子。努生对你说‘他的同学和学生都很了不起’,并不是吹牛皮。中国搞建设,民盟的发展,都离不开这批人。我通过努生能联络他们。三平心而言,中共对老罗的使用,多少有些屈才。他博学强记,精通国际政治和西方法律,又有雄辩之风。连沈衡老都说过,谁要查询法律程序问题,不用翻书,去问努生即获答案。象这样一个人,偏叫他去管木头。如果说,外交部部长是周恩来,老毛让罗隆基去当个次长,又有何不可?再说,苏联老大哥就那么好?英美就那么坏?我看未必。只要我们与英美不处在战争状态,叫努生这样的人去拉拉关系,做做工作,对国家总有利吧!卢布是钱,美元也是钱。——有了这么三条原因,我和老罗尽管摩擦不断,但还能共处。特别是任命他为森工部长后,我觉得中共对他的看法有所改善,我对他的态度也就主动缓和了……”听了父亲这番话,我对罗隆基的好感有增无减。

几年前,看到一个上海作家写的文章。那里面说反右运动中,最让罗隆基伤心的人有3个。他说错了,最让罗隆基伤心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浦熙修。父亲和他谈论反右的话题,如若涉及到人,罗隆基便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浦熙修,表情伤感,语气也伤感:“你们可知道,浦熙修为了自己生,不惜要我死呀!把床笫之语,也当做政治言论,拿到大会上去揭发──‘高饶事件是共产党内部的宗派主义’‘什么场合都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听多了,便觉肉麻。’‘匈牙利事件发生后,苏联出兵是明显的干涉别国之内政,社会主义阵营宁可失掉匈牙利,也比苏联出兵好。’‘文艺为什么只有工农兵方向?’等等。她在新闻界的批斗会上揭发我的事情,可以讲,是条条致命呀!难怪孔老夫子要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父亲劝罗隆基对浦熙修的翻脸,也要看开些,劝解道:“努生,首先是你连累了她,再加上来自外部的许多压力,她才迫不得已同你翻脸。我想,她的心里并不好过。”

“你说连累,那么你不是也连累了健生。外部的压力对李大姐小吗?她怎么不同你翻脸呢?浦熙修出卖我,只不过保住了一个全国政协委员的身分,还是划了右。何苦呢!”罗隆基有点激动,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瞪得很大。

母亲则告诉他:“运动到了紧张阶段,上边也派人找我谈话,说应该为自己今后的前途着想了。要‘远看刘清扬⑿,近学浦熙修。’赶快和章伯钧划清界限,揭发他的问题。我说我封建思想严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心甘情愿和伯钧一起当右派。”

提起“10年亲密的朋友”,罗隆基悻悻然,又怅怅然。

父亲怕他因情而伤身,便讲了句哲言:“最亲密的结合,本是对立物的结果。”好让他想通看透。

母亲为了帮他解开心中的疙瘩,便说:“老罗,浦熙修固然负你,可你不是也曾负人吗?这样去想,心里头或许会平衡一些,好过一些。”

罗隆基仰靠沙发,眼望天花板。思索片刻,道:“说起负心,我亦有之。一次,我与史(良)大姐约会。到了很晚的时候,才想起来那天是刘王立明的生日。我赶忙跑去打电话,她不接,便立刻跑到她家。进了客厅,就见立明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把剪刀,在剪一块衣料。我走近细看,才发现她在流眼泪,而那块衣料是我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我去扶她,拉她,请求她从地板上起来。她不肯,一句话不说,也不看我,只是剪,剪,剪。我没有办法了,也坐在地板上,陪她,看着她慢慢地把衣料全都剪成一绺一绺的细条。”

话说到此,罗隆基不禁叹息道:“李大姐,这就是我的负心之举,而它怎么能与浦熙修的揭发相比呢!”

随着他的叙述,在我脑海里呈现的是美国默片里情人吵架斗气儿的一个动人场景。我长大后,也和男人闹过别扭,自己很想学学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做派。可涵养功夫不行,浪漫情调不够,是学不来的。

得意喝酒,失意喝茶。罗隆基每次登门做客,母亲都特别厚待他,给他拿最好的烟,沏最好的茶。他有时自备进口的雪茄,抽起来,满室盈香。一次,他来家闲谈。接过母亲递来的清茶,暖润之气随着沸水中荡漾的叶片,飘散而出。罗隆基双手握杯,道:“李大姐,你有没有妹妹呀?如果有的话,就介绍给我吧!”

母亲真有妹妹,是个堂妹。我和姐姐管她叫大阿姨。她女师大毕业,后嫁给了北京大学一个哲学教授。不知是谁不能生育,二人始终没有孩子。在陪都重庆,大阿姨领养了一个极漂亮的男孩。然而,这个孩子最终也没能维系住婚姻。抗战胜利了,他们也分手了。大阿姨从此过着独居生活,终身从事幼儿教育事业,她领导的中央财政部幼儿园,屡受表彰。1958年,看着母亲划为右派,她非常痛苦。一个寒夜,她把所有熟睡的孩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服毒自尽。她的死,平静凄美。人躺在床,写字台上放着一支高脚玻璃酒杯,内盛喝剩的莱苏儿水,一个咬了几口的鸭梨,几张旧照。照片全是她和哲学教授及漂亮男孩的合影。

“老罗,本该我去死,是她替了我!是她替了我。”母亲讲到这里,已是泪水潸潸。

话头是罗隆基提起的,听到的竟是这样的一个故事。眼眶湿润的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才好。

父亲爱看戏,尤喜地方戏。我从事戏剧研究,最初的兴趣是他培养的。(一九)57年以后,父亲失去了在怀仁堂看戏的资格。全国政协有时也搞些晚会,父亲去了几次,便不大去了。他说:“里面都是熟人,何苦去讨白眼。”于是,决定自己买票,上戏院看戏。

父亲出入有汽车,跟随有警卫,加之衣著举止及做派,总还有点“首长”的架势,进了剧场,就挺招眼。不认识的观众,以为是首长,要看看;知道右派面目的观众,就更要看看。尤其是幕间休息,不少观众站在他的面前,指指点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每逢这个时候,父亲很觉尴尬。即或如此,我陪着他,还是看了不少戏,如福建莆仙戏《团圆之后》、黄梅戏《天仙配》等。

父亲问罗隆基:“怎么很少见你看戏呀?”

他对我们说:“成右派以后,我进过剧场。先头还没有注意,然后就感觉情况不妙。发现我在看戏,可别人都在看我呀。前排的观众扭过头瞅,后面传来问话──哪个是罗隆基?我索性起立,转身面向大家,挥手喝道:‘你们看吧,看吧!我就是罗隆基!’这一下,倒很有效,剧场顿时安静,人家不再看我,大家都去看戏。”

他的话,引得一家人大笑不止。

我想:这样的举动,父亲是不会做的。它属于罗隆基。

一次,我去听张权独唱音乐会。在音乐厅里,我看见了坐在后面的罗隆基。人很精神,穿着笔挺的米色西服,手持粉色的唐菖蒲。在旁边的是赵君迈⒀,一副中式打扮,象个跟班。张权每唱一首歌,罗隆基都鼓掌。字幕打出“休息半小时”,他立即起身,双手捧花,走向太平门,这一路非常惹眼,他却毫不在意。当我再看见罗隆基返回座位的时候,他手上的那束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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