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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 第59节

恰纳请六世脱去衣服,裸体坐在宝座上,仔细地、反复地察看着他的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第巴桑结和拉藏汗的四只眼睛则一直紧盯着恰纳的每一个举动和脸上的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尽力捕捉着每一个有利或不利于自己的征兆。这是一次无声的决战,主宰是皇帝,仓央嘉措只不过是一个不幸被选中的靶子。

恰纳喇嘛不动声色地察看了很久,又不动声色地结束了察看。他静静地站在殿中,依然不动声色。

桑结甲措和拉藏汗谁都不敢发问。恰纳知道他们都在等待结果。

“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世达赖的化身……”恰纳说。

拉藏汗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但确有圆满圣体之法相。”恰纳接着说。

桑结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恰纳喇嘛再也没有说第三句话,拜了拜仓央嘉措,告辞回京向皇帝复命去了。

第巴和拉藏汗两人的笑容,使仓央嘉措得到了一些宽慰,他以为两只凶猛的狮子已经回到了各自的雪山。

他又怀着散心的目的向大昭寺前走去。虽然已经剃了光头,因为这些天来满城都是僧人,没有人会注意他,他便索性穿了件普通的袈裟。这一回,他既不是仓央嘉措,也不是宕桑汪波,而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年轻喇嘛了。

在一个无人的小巷的角落里,有一个同样年轻的喇嘛在祈祷,声音虽然低微,词句却能听清。仓央嘉措在他的身后停下脚步,他并非有意偷听,而是怕打断那虔诚的祈祷。这个小喇嘛所选择的祈祷地点也使他不无好奇之心。幸好小喇嘛是跪在地上的,蜷曲着身子,低着头,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在额前,而且那样专心致志,丝毫没有觉察到背后有人。那祷词十分奇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样几句话:“万能的佛呀,慈悲的佛呀!让六世达赖出来吧,让我看看是不是他?”

仓央嘉措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了,祈祷者肯定是一个曾经见过他的人。是的,那带着心灵的颤抖的声音里,有一种他所熟悉的东西,但他一时无法辨清这究竟是谁。他毫不犹豫地走到祈祷者的面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祈祷者蓦地站起身来,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啊!五年过去了,衣服变了,身材高了,辫子剪了……那一双眼睛却丝毫未变,少女的羞涩,初恋的真情,依然在目光中闪亮。

“仁增汪姆!”仓央嘉措喊了起来。

“阿旺嘉措!啊,不……仓央嘉措!”仁增汪姆叫了一声。

仓央嘉措和仁增汪姆并肩坐在林果路边的林卡里,互相诉说着离别以后的遭遇。别人望去,像师兄弟俩在温习着师傅传授的经典。

冬天的林卡一片枯黄。只有觅食的野狗踏在落叶上的响声。这景色远不像错那山谷的春天,没有桃花,没有鸟鸣,也没有拂面的暖风。身下的绿茵,醉人的田野,成婚的遐想……都遥远得无法追回了。贴近他们的唯有旧情。旧情是以往的花朵结下的种子,丢在石头上就会干瘪,埋在泥土中又会发芽。

仁增汪姆被迫嫁人以后,正像她不爱自己的丈夫一样,也得不到丈夫的爱。后来,她明白了,丈夫对她的唯一要求是替他生一个儿子,只要生了儿子,就算还清了债务,是走是留,债主就没有兴趣再来过问了。天遂人愿,仁增汪姆果然做到了。孩子长到三岁,丈夫对她也冷淡了三倍,她对阿旺嘉措的思念却增长了三倍。后来,她听说阿旺嘉措成了仓央嘉措,到了拉萨,当了六世达赖。她想,只有自己也穿起袈裟,才能与仓央嘉措同走一路,才能有机会在佛海上漂浮到一起。于是毅然进寺院当了尼姑。本来就不想阻拦她的丈夫,更没有阻拦她的理由了。江孜的朗萨姑娘在出嫁以后替扎青巴家生了一个儿子,又出家当了尼姑,不是被编成藏戏了吗?因为皈依佛法是最光明正大、受人尊敬的行为,尤其对于年轻的母亲,更是难能可贵的。

仁增汪姆作为错那地区僧尼中的一员,终于有了到拉萨来参加传召活动的机会。但她对于仓央嘉措就是达赖六世的说法仍是半信半疑。十多天来,她天天自始至终地挤在大昭寺的讲经台前,眼巴巴地期待着达赖出现,却总是失望。她决心坚持到底,等到最后一天。一个人一旦有了某种心愿,产生希望是容易的,产生绝望则是困难的,在爱情上尤其如此。也许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吧,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当初意外地分离,使他们互相痛苦过,怀疑过,误会过,怨恨过,如今全都过去了,谅解了,由爱转成的恨,还是会转成爱的。

仓央嘉措通过大嫂仓木决的帮助,在离大昭寺不远的一个僻静的窄巷里租到一间小房,他和仁增汪姆以外地来的一对喇嘛弟兄的身份住了进去。

他们哪里知道,早就有几个不同年龄的男人对仁增汪姆的美貌垂涎三尺了。虽说仁增汪姆为了自身的安全,在起程来拉萨之前,已经将尼姑打扮改为喇嘛装束,但她毕竟没有受过女扮男装的训练,而且她的女性特征太明显了,可以说是一个最像女人的女人,所以终究没有逃出那些具有特殊眼神的人的搜索。当她和仓央嘉措住进那间小房之后,更加引起了追逐者们的追逐。因为事到如今,几乎可以最后判定了??她是女人。

这些天来,第巴桑结正忙于关系到自己存亡的大事,重托盖丹去照顾早已无法管束的达赖并负责他的安全。仓央嘉措在乱纷纷的地点和乱纷纷的时刻竟然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小小的世外桃源。自从于琼卓嘎被抢走以后,他再没有到央宗的酒店去过,也再没有尽兴地喝过酒。现在,他又喝醉了。酒醉,情也醉,他双重地醉了。他为醉倒在仁增汪姆的身边而扬扬得意:

一次喝酒没醉,

二次喝酒没醉,

因为幼年的情人劝酒,

一杯便酩酊大醉。

他不愿仁增汪姆称呼他“达赖佛”,让她直呼仓央嘉措。他认为仁增汪姆才是自己心中的“佛”,而自己只是教徒心中的偶像。两个人虽然都穿着袈裟,但他认为仁增汪姆更值得尊敬,因为她是为了能见到情人才当尼姑的,更具有人的勇气和神圣意味。他对仁增汪姆低声唱道:

你是金铜佛身,

我是泥塑神像;

虽在一个佛堂,

我俩仍不一样。

他们整日整夜地在一起,说不完的知心话,真正地做到了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从佛教到人生,从幼年到青年;对也罢,错也罢,亮点也好,污点也好,完全没有隐瞒,丝毫不必顾及,一切都能理解,全部可以谅解。拉萨的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短!他写道:

白色的桑耶〔1〕雄鸡,

请不要过早啼啭,

我和幼年相好的情人,

心里话还没有谈完。

他们两人虽然都长成了真正的青年,相貌也有了变化,但是从两颗心的贴近来说,好像并没有分别过,或者分别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用不着费力剪接,一下子就把往昔和现在并在了一起。他们在利用今天的机会弥补前天的损失的时候,是可以完全忘却昨天的。因此,仿佛一切又都回到了前天。时光这个东西,可以无情地强制任何人长大、衰老、死亡,却不能征服爱情。

当他俩把拉萨的小房当做错那的山谷重温旧情的时候,偷听他们谈话的已不是鹦鹉和小鸟了,仁增汪姆的追逐者们日夜不舍地想法接近他们的门窗。这些在传召的日子里闲得无聊、企图浑水摸鱼的人,眼见即将到手的猎物落入了一个年轻喇嘛的怀抱,心中便猛烈燃烧起嫉恨之火。他们自然地结成了联盟,经过短暂的商议,作出了轻率的决定:在夜间冲进去,杀掉男的,抢走女的;必要时可以用维护教规的名义。

黑夜。响成一片的狗叫声淹没了密谋者的脚步声。他们握着腰刀,提着绳索,迅速地向仓央嘉措和仁增汪姆居住的小房聚集。他们大约有四五个吧,到了门口,却谁也不肯首先上前破门。其中一个肤色最黄的小伙子挺身向前,举起刀来晃了晃,说:“看我的!”他用脚蹬了蹬门扇,门扇被紧顶着,于是轻声发出了号令:“大家要像一群牦牛,我说一声‘吉、尼、松!’〔2〕就一起扛!”其他人兴奋地答应着,有的挽着袖子,有的紧着腰带,有的拍一拍腰刀。熟睡在房内的仓央嘉措和仁增汪姆对于门外发生的事情,对于临头的灾难,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半点也没有觉察。

当那个领头者的口令喊到“尼”的时候,突然从窄巷的入口处拥进一队武士,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大吼着:“滚开!”刹那间,那群企图破门的“牦牛”逃散了。武士们也隐去了。没有冲突,没有流血,没有追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狗依然在叫个不停。

第二天清早,大昭寺前又沸腾起来,传召活动又进入高潮。大街小巷都灌满了人的江河,人的溪流。盖丹穿着俗装挤进人群来到仓央嘉措的“别宫”,正碰上仓央嘉措要出门。

“你也……想还一还俗吗?”六世认出了盖丹,打趣地说。

“进屋去说。”盖丹转身关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六世微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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