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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 第7节

近几天,他的病情更加沉重起来,竟然处于昏迷状态了。忽然,他听到了歌声,一会儿好像很远,一会儿又好像很近。歌词是什么,他听不清。正守护在他身旁的第巴桑结甲措却是听得出的。那歌中唱道:

兄弟要是有一个,

只有在家支乌拉〔1〕;

兄弟要是有两个,

一个要去当札巴〔2〕;

假若再有三弟弟,

最好赶快逃出去,

要不就在家装哑巴。

桑结甲措听着,皱起了眉头。他摇动了那只唯有达赖本人才能动用的铜铃。侍者以为是达赖清醒过来了,惊喜地跑了进来,见是桑结甲措,立刻低下头听候吩咐,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儿,预感到这座宫殿里快要更换摇铃的主宰了。

“是修筑宫殿的……乌拉们在唱吗?”桑结甲措脸色阴沉地问。他不喜欢使用乌拉这个词,倒不仅仅因为它来自突厥语,还在于它赤裸裸的词意是人身差役、强迫劳动。尤其用在被征来修建圣宫的人的身上,不大符合于群众对领袖的自觉拥戴和对佛的无比虔敬。但他还是使用了。

“是的。”侍者轻声回答,“山坡太陡,石头很难运上来,小块的,山羊驮;大块的,用人背。唱唱歌能减轻劳累??伟大的五世是这样说过的。”

“这我知道。”桑结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他多嘴的意思。

“如果您怕吵闹了佛爷,我去通知他们,不准再唱了。”

桑结甲措摇了摇头。他不能这样做。自从三十七年前的三月初五,这个巨大的工程动工以来,一直就这样存在着不可抑止的喧哗声。五世是从未禁止过的。今天突然禁止人们歌唱,会不会间接地泄露出达赖的病情?但那歌词的内容,又使他感到不快。他沉思了片刻,提起竹尖笔,蘸着浓黑的墨汁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起来:

我们这伙砌墙的人,

全都像老虎一样健壮。

砌出来的石墙啊,

也像虎身上的花纹一样漂亮。

写罢,交给侍者,嘱咐说:“宣谕他们,五世佛爷教他们唱这首歌。”

侍者接在双手上,退了出去。在楼梯转弯的亮处,他看了一遍,并不觉得惊奇,因为他早就熟知桑结甲措是一个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的人。使他不大理解的是为什么要隐瞒达赖的病情,使大家不能分担这雪山压胸一般的忧愁。

这位侍者名叫盖丹,意思是“有福分”。是的,他自己也常以这种难得的福分而激动不已。在宽阔的藏区,有多少人一步一磕头地磕到拉萨,却连达赖的影子也难望到;而他,却能够像佛像案前的酥油灯一样,日夜伫立在达赖的近旁。

工地上响起了新词新歌,那声音空前的激昂雄壮。人们遥望着白宫〔1〕上达赖五世的卧室,有的竟流下了热泪。他们不认识文字,没学过经典,他们坚信达赖赐唱的歌就是佛经,不要说能唱它的人,就连能听见它的人也会逢凶化吉,幸福无涯。

此刻,达赖突然清醒了,而且竟然不太费力地坐了起来。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半跪在身边的桑结甲措,目光中除了慈祥还是慈祥。桑结甲措高兴地扶住他,又有些恐惧,他担心这是佛灯在熄灭前的一亮。

“有别人在吗?”五世低声问。

“没有,连盖丹也不在。”桑结完全会意地回答,“您……指教吧……”桑结双手合十,几颗泪珠滴到了自己的手上。

“我想最后一次听听你对蒙古人的看法。”五世又补充道,“你要说真心话,说从来不曾说过的话。”

“是。”桑结似乎未加思索就说了下去,“需要时请他们进来,不需要时请他们出去。他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元朝就不必说了,这四十多年,他们的影子,不,他们的靴底和马蹄,就没有离开过咱们的土地。什么却图汗的儿子,什么固始汗、达延汗,如今又是达赖汗,一直统操着卫藏的大权。我们有达赖,有班禅,还有第巴,要汗王做什么?”他激动起来,哽咽了。

五世微微地点点头,又微微地摇摇头,说:“事情不那么简单,关于我们和蒙古人的关系,我看你有必要重温一下历史……”五世眼望着长空,似乎那就是一张大事年表。

“长期以来,在皇帝的管辖下,各个教派都很安定,各个地方都没有发生过战乱,人民生活过得也比以前好。我们和蒙古人也相处得不错……可是后来……”五世依然望着天空,话里充满了向往和感叹,同时包含着对目前形势的担心和苦恼。

盖丹报门而进,说:“敏珠林寺郎色喇嘛求见。”盖丹已经隐约地听到了五世说话的声音,知道佛爷又从昏迷中醒来,就没有拒绝为郎色通报。再说,除了有极为特殊的情况之外,敏珠林的信使是五世最喜欢接见的。

郎色喇嘛弯着腰走了进来,五十多岁的年纪有着青年人的仪态。由于山南地区地势较低,山清水秀,十分宜人,敏珠林又是红教主寺,所以郎色的脸色几乎和他的袈裟一样红艳。郎色向五世敬献了哈达,致了颂词,呈上了敏珠活佛的书信。五世边拆着黑紫色的封漆,边问:“敏珠活佛他好吗?”

“好,好。只是很想念您??伟大的五世。”

五世打开信纸,上面只写着一首诗:

面前的雅鲁藏布日夜东去,

像蓝色的玉液那般美丽。

假若林中能落下一座大桥,

我去朝拜您像掐念珠一样容易。

下面照例是他游龙般的签名。

五世苦笑了,他清醒地知道,他和这位多年来书信往还、诗词唱和的密友,快要分手了。他虽然感到心情沉重,体力不支,但也不能让郎色空手而回。于是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桑结,我念你写,和他一首。

“是。”桑结回答着,拿起了纸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当他看到五世那双无力地下垂着的双手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五世一字一句地缓缓地念着,声音是颤抖的:

珍珠般的字句出自密友的书信,

百灵般的声音来自故乡的山林。

雪山和狮子终究是会分开的,

请到菩提树下寻找我的梦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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