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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美人邓丽君 第9节

邓丽君双手捂住她那羞红了的面颊,木敢抬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只听邻人们在她身旁七嘴八舌地说着:“你们邓家这茅草屋里,可算飞出了个金凤凰了!”“啧啧,你邓枢可是有福气的人,没想到你这穷当兵的,半生潦倒,到晚年却生了这么好的小囡。”“是啊是啊,将来你们阿丽一旦红起来,钞票可是不愁的。”“你们再也不必到大街上去卖大饼了,那几个钱又怎么可以维持生活呢?”“有了阿丽这只金凤凰,你们邓家怕是在这茅草屋里住不长久噗!”
就在邻人们闹哄哄地围着羞怯万状,抬不起头来的邓丽君说笑时,茅屋外忽然响起一阵鸣笛声,有人叫道:“看呀,人家电视台派车来接你家阿丽了!”顿时,邓枢、赵素桂、邓长安、邓长顺、邓长富、邓长禧和男男女女的邻人们,前呼后拥地将打扮得娇艳无比的邓丽君从房里搀扶出来,送进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邓丽君稳稳地坐进车里,她是平生头一回坐进如此豪华的高级小轿车。随着汽车的缓缓启动,她看见欢送她的父母以及兄弟、邻居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了,那座破陋的住宅也不见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台北入夜时灯火阑珊的繁华大街。
坐进小轿车里的那一刻,邓丽君感觉到自己再也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圆了,她已经长大了。望着繁华的大街和两旁幢幢楼宇上巨大的霓虹广告牌,邓丽君忽然觉得她现在已能适应这个喧嚣的社会了。她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是,再过半小时,她这个出生在贫民区里的普通人家的穷女孩,就可以出现在干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了。
小轿车来到灯火辉煌的“中视”大厦前刹住了。邓丽君与早已恭迎在门前的“中视”董事长一起步入电梯。电梯缓缓上升,须臾,两扇电梯门缓缓开启,她已经被董事长带到演播厅里。邓丽君从前只是见过大大小小的舞台,却从未见过电视演播厅。厅内几盏水银灯闪烁着银辉,一群由导演、摄像、灯光、照明、录音等人员组成的队伍,在一架新式摄像机前紧张地忙碌着。他们见董事长将一位俊美轻盈的小姑娘领进来,都立刻围拢了过来。
“邓丽君,今天开始你就是这里的节目主持人了!”董事长亲自将邓丽君带到“每日一星”的主持台前,用手在她的肩头上一拍说:“你要尽情地发挥,既要歌又要舞,让你的美好形象永远出现在屏幕上!”
邓丽君刚刚坐稳,导演便喝令开拍。所有的灯光都集中在邓丽君的身上,摄像机的镜头推向她面部的近景。邓丽君嫣然地笑了“请停一下,请停一下!”邓丽君忽然叫了一声。出租司机闻声忙将疾驰的汽车放缓了速度,邓丽君那迷惘的目光透过车外案案雨帘朝公路的左侧望去,那里是一座宽敞的校园。在冬季里空旷的校园内寂寥无人,也许是旧历年的缘故,从前邓丽君所熟悉的金陵女子中学内,并无从前学友穿梭的景象。一幢灰色的教学大楼静静地矗立在校园深处,楼前偌大一片绿茵茵的草坪上,细雨如雾。
邓丽君记得她在出道前,曾经在这所学校里读了一年多,虽然她后来因为唱歌不得不中途辍学,可是现在已经成了名歌星的邓丽君,在内心深处仍然对学校、草坪和教学楼后面的一流人工湖充满了难忘的深情。
邓丽君自从那夜在台北的“中视”主持《每日一星》节目后,果然如同事前所预料的那样,很快就在台岛上激起了较为强烈的反响。电视观众们亲眼见到能歌善舞的邓丽君,都非常喜欢她。她的情影光彩照人,台湾的报界都纷纷称她为“天才女歌星”。就在邓丽君为走上电视而沾沾自喜的时候,父亲邓枢有一天忽然对她说:“阿丽,你还是去唱歌吧,不要再拍电视了!”
“这是为什么?”邓丽君颇感困惑。
“是你的老师常先生来找了我,”邓枢说:“现在我才感到,常先生是个好人。他是真正从内心里对你负责的人,他对我说,‘中视’让你当主持人是一种不可取的商业行为,他们让你当主持人可以省去许多开支,你成了他们廉价的广告。而且,依常先生的眼光来看,你的天分是在唱歌而不在做单纯的节目主持人。现在台湾的电视主持人多如牛毛,你如果投身到那里去很难出人头地,而你的独特之处在于你有很好的唱歌才能。常先生说,你现在只有一心投入到练歌上来,将来才有可能成才!”
“哦?”邓丽君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劝阻,因为她在“中视”的《每日一星》节目上一露面,就好评如潮。在她没有过完“电视瘾”的时候,邓枢的话对她来说就如同兜头泼来一盆凉水。
邓枢说:“阿丽,这是常先生的好意,你不能任性。他之所以在这种时候来泼你的冷水,是要你不走人生的歧路。我也是希望你不被眼前的一点利益所诱惑,认定唱歌这一条路走下去,将来必有出头之日啊!”
“小姐,开车吗?”司机见邓丽君将头探到车窗外,贪婪地向金陵女中旬校园里张望,他只得将“的士”缓缓地停在女中的大门前。
现在他看见渐渐沥沥的小雨已经打湿了女乘客的头发,有心发动汽车又迟疑地收住了手。
邓丽君并没有听清司机的提醒,她那双漂亮而幽深的大眸子定定地凝望着雨中的教学楼。在她的少年时代,她曾经在这幢楼里得到许多知识,但是,邓丽君在这所校规森严的女子中学里,也受列过一次较为严厉的训责。在她的眼前又闪现出一位中年女子冷峻肃然的面容,她那双被近视镜片罩住的眼睛迄今想起来仍令邓丽君心寒。
那是1968年春天的一个上午,邓丽君被这位严肃的女校长叫进了她的办公室。
“邓丽君,你知道我们金陵女中的历史吗?它自民国初年在南京建立的那一天起,就是所有女学生渴望的最好学校,在这所学校里培育了数不清大有作为的女科学家、女数学家和女企业家。这些女学生之所以成才,全是因为她们在校学习时严格地遵守金陵女中的校规,可是你呢?你为什么屡次地为女中抹黑?”女校长劈头盖脸的训斥,使本来胆小的邓丽君战战兢兢,脸色煞白。她怯怯地后退到门边,猜不透校长的心思,更不知道校长为什么如此大动肝火地认诉她。
女校长不依不饶地说:“邓丽君,你为什么不开口?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向你来申明校规校纪吗?我说你给金陵女中抹黑,是说你作为一名在校的学生,不应该在课余到歌厅里去卖唱。你懂吗?
你那样做就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作为校长我是坚决不能允许的!“
“可是我……我又怎么能够从此不唱歌呢?”邓丽君伤心地饮位起来。因为她从女校长那声色俱厉的口气中,已经感觉到她继续唱歌可能面临着一种可怕的危机。自从13岁开始,她已利用每天傍晚到深夜这段时间,由母亲赵素桂陪伴着到台北市区内的三家舞厅里去唱歌了。她小小的年纪,在课余的时间里本来应该在家里的灯下复习当日的功课,完成老师所布置下来的作业。做完功课,她也应该呆在家里的,与父母兄弟们共享天伦之乐。然而,邓丽君知道家里的情况,全家七口人只依靠父亲每月领取的些许薪金,经济长期抽据。她的三位哥哥长安、长顺、长富都在大学或中学里就读,费用昂贵,小弟长禧也在读小学。这样一来,本来连全家糊口尚难解决的邓家,再加上5个子女的昂贵学费,简直是无法生活。赵素桂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说服丈夫,每天烙些大饼到街上去卖。
可是这一点微薄的收入对于邓家来说宛如杯水车薪。
“阿妈,让我到歌厅里去唱歌儿吧!”有一天,邓丽君看见父亲在房前唉声叹气地抽烟,母亲愁锁双眉地伏在床上偷偷地掉泪。在昏暗灯影里做功课的邓丽君无论如何也难以用心,她呆呆地托腮独想心事。后来,她蓦然间眼睛一亮,凑到赵素桂身旁说:“我看见许多像我一样大小的女孩子,每天都是到歌厅舞场里去的,听说能赚许多钱。”
“什么?”赵素桂闻言大吃一惊,她一骨碌从床上翻身爬起来,拭去脸上的泪滴说:“你到舞厅里去唱歌?我的天呐,那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鬼地方,又怎么是你这样的小女孩去的地方呀?阿丽,亏你想得出,咱家就是穷死也不能让你到那种地方去卖唱呀!”她说罢忍不住又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能去,阿丽,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这么小的年纪就为我背上沉重的家庭负担啊!”在窗外的屋檐下埋头吸烟的邓枢,早将邓丽君和赵素桂的对话听在耳里。这时他忍不住地冲进来大声地冲着邓丽君叫道:“如果你去舞厅里卖唱赚钱,又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放呀?”
邓丽君坐在灯影里,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一言不发。
赵素桂哭道:“她爸,我当然也是不忍让一个13岁的女孩做那种卖唱的事情,可是,咱们家又如何可以过活呢?七张嘴吃饭本来已经无法承受,现在连长禧也上了小学,马上就要交学费了,我们哪里有那笔钱呢?真是求天不应,呼地不灵啊!”
邓枢气愤地将脚一踩,说:“都怪我这五尺汉子无能呀,我当了半辈子兵,想不到到头来连家口也养不起了!”
“阿爸,阿妈,你们别说了,我自有主意!”在灯影里独自想了许久的邓丽君,忽然站起来说:“我已下了决心,每天晚上到舞厅里去唱几首歌,有什么打紧?只要能帮着全家渡过眼前的难关,我是什么也不怕的。”
赵素桂含泪打量着过早成熟的立女邓丽君,心中有无限的苦楚。她有心劝阻,但是她左思右想家中也无来财之路,只得将欲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邓枢虽然知道让邓丽君到台北的舞厅里卖唱不失为一条让全家得以生存的捷径,可是他不忍让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进入人欲横流的污浊社会。邓枢连连地摇头说:“我又怎么能放心让你每天去那种地方唱歌呢?你还是个孩子呀!”
“阿爸,我已经长大了。”邓丽君轻松地一笑:“再说舞厅歌场也没有什么可怕。他们喝他们的酒,跳他们的舞,我唱我的歌儿,两不相犯。再说,我跟常先生学习了两年的歌儿,现在也该派上一个用场了。每晚到舞厅里唱上几首歌,不也是一种锻炼吗?同时又能赚些钞票来贴补家用,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坐在床上垂泪的赵素桂见女儿的心意已决,左思右想,别无其它求生之路,索性狠了狠心,对倚在门旁愁肠百结的丈夫说:“她爸,既然阿丽说得也在理,依我看就不如让她闯一闯吧。至于你担心她到那种污七八糟的地方去,倒也不必过分担心。只要阿丽想去唱,那我就每天都跟着她去。有我这当妈的在场,我不信哪个敢打咱幺女的邪主
意!”
邓丽君笑了:“阿爸,您就放心吧,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哄哄,我邓枢无能啊!”邓枢忽然悲叹了一声,用拳头狠狠地掏了自己胸膛几拳,蹲在门槛上无声地落泪了。从那一天开始,邓丽君和她的母亲赵素桂的身影,便开始出现在台北街头的灯红酒绿之中了。如今,由于邓丽君每天夜晚到台北的几家歌厅去唱歌,收入渐丰,家庭的困窘状况已稍有缓解,不料,金陵女中却得到了她每晚利用课余时间卖唱的消息。一贯注重校风校纪的女校长,再也无法忍受邓丽君的卖唱行为,将她叫来严加训斥。女校长见邓丽君静静地位立在门边,一言不发,更加激动地对她说:“邓丽君,从前我也很看重你的人品才识。特别是你能在‘中视’主持电视节目,也为金陵女
中争得一份光荣。但是,金陵女中并不是专门培养歌唱人才的学校,它严格的纪律要求所有的学生必须努力完成她的学业。我看得出你是很迷恋唱歌的,如果你继续这样痴情于唱歌,那么,金陵文中的校规无法害你,你就只有退学一条路了!”
“退……学……?”邓丽君吃了一惊。她的心被刺痛了,因为她不仅仅喜欢唱歌,她更喜欢那些诸如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几何、历史等课程。她从幼年时就自知知识的缺乏,在卢州国小时虽然成绩不佳,但是邓丽君无时无刻不喜欢钻研课程。自从她考入很有名气的金陵女中之后,除了苦心钻研以上诸种必修课外,她还利用课余时间到台北市的一家美国学校去补习英语。女校长的话对于苦求上进的邓丽君来说,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她两眼里流出委屈的泪水。
女校长的语气强硬,绝无半点回旋的余地,她继续郑重地告诉哑口无言的邓丽君说:“如果你不想舍弃学业,那么你就必须立刻中断唱歌。何去何从,由你自决!”
邓丽君的眼泪扑簌簌地沿着腮边滚落下来……
“开车吧!”邓丽君迷偶的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她断然地吩咐那位已将“的士”停在金陵女中校门外的司机说。
“的士”骤然启动马达,从一汪积水中驶了出来,沿着细雨如麻的街道继续朝前方开去。邓丽君无限依恋地回身远望着那越来越远的金陵女中,一汪泪水又在她的眼里打旋。在这一刹那间她似乎又隐隐地听到那早已陌生的琅琅读书之声……
13岁岁的童星生涯恍如昨日雨,沙沙沙。
邓丽君坐在疾驶的“的土”里,回忆起如烟的往事。刚才在金陵女中大门前经过的瞬间,她从内心深处滋生了一种对学生时代的眷恋。那一次,威严的女校长如果稍稍地宽容些,或许她是不会与她所钟爱的学生时代匆匆告别的。现在功成名就,再也不会为生计而担忧的歌星邓丽君,内心深处却有着一种难言的遗憾。学生时代虽苦亦乐,挥手一别便一去不再复返了。
邓丽君那天在女校长的办公室里讪讪地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她的教室,背起了书包提前回家了。她回到家里后,并没有把女校长勒令她退学的事情说给父母听。她郁郁不乐,在晚饭时没有吃饭,只喝了几口稀粥,聊以充饥。饭后又像往日一样换上一件雪白的超短裙,故作轻松地随赵素挂上了街。她一连到三家歌舞厅赶场,归来后已是子夜更深。这一夜,邓丽君在属于她居住的小偏厦内长吁短叹,在一张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小小年纪的她必须要在这一夜里,对自己日后的前途大事做出抉择。她要么继续每晚到歌厅里去唱歌,赚得可观的钞票以养家糊口,要么她痛下决心,与她视若性命的演唱艺术彻底地决裂,才可以再回到学校读书。
半夜里邓丽君的枕头被忧伤的泪水打湿了。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充满了痛苦。她记得从卢州国小来金陵文中头一学年冬天,在那次新年晚会上,擅长唱歌的邓丽君又像她在小学时那样,被女学友们公认为“骄傲的小公主”。虽然学业平平,可是邓丽君在女中的能歌善舞却赢得了许多师生的喜爱。平日邓丽君也许更喜欢到她所喜欢去的地方去一亮歌喉,有时甚至也厌倦了永无休止的读书生涯。然而一旦被告知她要从此离开金陵女中,那种难以割舍的心痛如断肝肠!在昏黑的小偏厦里,邓丽君忍不住苦泪长流,伏在枕上低声地悲泣了起来。
她的哭声惊动了睡在外间的父母,邓枢不知道平日老是很快乐的阿丽为何事痛哭不已。他很想披衣起床,掌灯来询问他的女儿心有何苦何愁,却被赵素桂一把按住了。夫妇俩经过一阵唱唱细语,很快就猜到了邓丽君的夜间哭泣必与唱歌有关。天将破晓时,邓丽君又像往日那样起床,随父亲到城外的观音山下去练嗓子。这时,邓枢才发现一夜之间,女儿的双眼红肿了,面色也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
“阿丽,你昨夜里到底为什么哭?莫非在学校里有什么人欺负你吗?”
“……”
“你为什么不说话?如果有人与你过不去,我去寻她评理!”
“阿爸,没有谁与我过不去,更没有人欺负我。我,我是想告诉您,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到女中去上学了!”
“不去上学?为什么?阿丽,你不是还在补习英文吗?你不是还想在女中毕业后再考大学深造吗?为什么一夜之间忽然又说不再上学,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说,你说清楚嘛!阿丽,瞧你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必有原因的。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压力吧?你说给我听,也好让我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邓丽君沉默着,碎玉般的皓齿咬着她的下唇,看得出她内心隐含着无限的痛楚。她本来不想将发生在学校里的事情告诉父亲,可是她即将失学在家又不得不将隐清说出来。邓丽君沉吟着,迟疑着,后来她还是将女校长的话委婉地说给她的父亲听。性情刚烈耿直的邓枢哪里肯咽下这口冤气,早饭过后,他就气冲冲地去寻那位女校长评理去了……
邓丽君坐着那辆“的土”已经回到了台北市内,天上的雨云越聚越厚,渐渐沥沥的雨似乎没有半点停歇之意,马路边的排水沟里响着哗啦啦的流水声。忽然,邓丽君发现了路边一幢十分熟悉的建筑,这里是台北市的济南路。在路东坐落着灰褐色的陈年建筑,它是有名的“花侨大舞厅”,当年它是邓丽君心中最为辉煌的娱乐场所。如今这“花价大舞厅”历经风雨沧桑的洗礼,已经变得有几分陈旧。令邓丽君颇感惊诧的却是,尽管是在阴雨天气里,街路泥泞,可是舞厅的门前却仍然停着几辆小汽车和黄包车。显然这家昔日宾客盈门的大舞厅,如今仍然有人光顾。对于从这里出道的邓丽君来说,旧地重游内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停车!请把车子停在这里吧。”邓丽君很快就决定先在济南路下车,她先付了车资,然后她冒着靠靠小雨,沿着一条积水的水泥坡道向舞厅门前走来。因为她的装束和那幅可以遮住整双眼睛的墨镜,在购买门票和入场时,谁也没有发现来者就是如今在台港及日本大红大紫的著名歌星邓丽君。
出现在邓丽君面前的一楼歌舞厅昏暗而空旷。屋顶的一盏鎏金大吊灯闪着淡黄色的光辉,舞池间只有三五对红男绿女,在一支乐队的伴奏下懒懒散散地跳着。舞池的前方是乐队,架子鼓敲得震天响,两只黑管和三把小号忽高忽低地吹奏着“恰恰”舞曲。环绕着舞池的仍然是一排排大小沙发,只是在雨天里并没有多少舞客。邓丽君看见在黑暗的一隅,仅有几对缠绵的情侣,对坐在茶几两侧,边饮着香按可乐边悄悄地说着情话。只是在舞池的右侧,紧靠乐队席的地方,有一位裸露着双肩和后背的歌女,正在那里举话筒在摇头晃脑地唱着一首歌。邓丽君立刻就听清了她唱的歌词,正是一年前她在日本唱红了的《空港》:“风儿阵阵吹来,风儿多么可爱,我时常向轻民诉说情怀……”那披散着爆炸头发的女歌手,虽然极力想模仿着邓丽君柔和的唱腔,可是她的音域狭窄,嗓音又有些暗哑,所以她唱起来并非得心应手。她那矫揉造作的歌声显然和邓丽君那甜美圆润的唱腔形成极为强烈的反差。
邓丽君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来到灯光难及的角落,拣一张空桌前落座。女侍过来为她布上茶点,邓丽君默然地坐在那里品着一杯热咖啡。因为外边连天阴雨,实在是有些寒意。幸亏她清晨决定利用在台北探家的短暂两回去探望常荫椿时,赵素桂叮咛女儿务必多加一件内衣,否则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邓丽君是难以抵御这初春料峭的寒气。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
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邓丽君手托香腮,在迷离的灯火中远远地眺望着那位搔首弄姿的女歌手,她此刻又换了一支歌曲。邓丽君忽然记起这无名歌手所唱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原本是影星周璇在30年代为电影《天涯歌女》所录唱的插曲。这首由吴村作词,林玫作曲的流行歌曲,正是她自己刚出道时喜欢唱的几首歌曲之一。当年邓丽君13岁时到这家舞厅来唱歌的时候,也是唱过这首《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如今几年的光阴倏然过去,天地间已经斗转星移,这位比自己年长几岁双颊涂满脂粉的女歌手,为何偏偏还在重复她所唱的歌曲,并且极力地模仿她的唱腔?唉埃,真是的,任何一位歌手都是一样可以闯出一条新路来的啊!
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
长夏开在荆棘里,玫瑰玫瑰我爱你。
邓丽君在当头摇曳的太空灯的光影里,仿佛又回到了少年卖唱的岁月。她好像和那位无名歌手一样手拿着麦克风,摇动着纤细的腰肢在动情地吟唱。在她下决心离开那所金陵女中之后,父亲不顾赵素桂和邓丽君的劝阻,还是到金陵女中去找那位严厉而古板的女校长评理去了。那一天上午,邓丽君是在无限的焦顿中度过的,她不想让父亲去女中,知道女校长一言九鼎,她是断然不会因为邓枢的发难再收回成命的。邓丽君同时又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虽然这种希望是十分渺茫的。
“不行!根本谈不拢,这个性格古怪的女校长阴着一张脸,一口咬定非让阿丽放弃到歌厅唱歌,才可以让她再回到金陵女中的课堂上去听课!”邓丽君的天真幻想很快就破灭了。就在她守在窗口焦急遥望盼父亲从学校带回好消息时,邓枢竟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邓丽君聪明过人,她从父亲那不悦的气色上很快就断定他与女校长的谈判失败了。心中仅有的希冀被酸溜溜的失望所替代,她想哭却又忍住了。她知道今生从此与金陵女中无缘了,甚至与所有的学校都失之交臂了。
“真是太不通人情。”赵素桂望见女儿将脸偏向窗口,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她为女儿小小年纪就遭到失学的冷酷打击愤愤不平,她说:“她爸,你就没有跟女校长说清咱家阿丽到外边唱歌,根本就不影响学业吗?”
邓枢余怒末消地说:“我怎能不说?我的舌头都快磨薄了,我说我们的阿丽绝不是个不三不四的孩子。她到任何场所去唱歌,都不可能沾染上不良的习气。河丽从小就是个懂得自珍自重的女孩,而她的学业也并没有放松。她的几个主要学科大多达到了及格水平,有些科目甚至还有名列前茅的时候。这就是说我们的阿丽虽然每晚出去唱几首歌,可她还是很用功的。我对那位固执己见的女校长苦苦求道:“像我们阿丽这样既懂人情事故,又肯于用功的学生,你们随便将她赶出校门来,难道不觉得可惜吗?“‘赵素桂问:“她怎么说?“
邓抠愤愤地拍着桌子大声叫道:“她是个咬住死理不肯通融的怪女人。她说我们不该让阿丽这么小就为家庭生活挑担子,她还说像阿丽这样的孩子现在是应该坐在课堂里的,她还指责我说……
嗨,别说了!都怪我无能啊!“
赵素桂也默默垂泪,说:“女校长说的也在理。如果我们家能开成那个米店,我还是想让阿丽回到金陵女中去。”邓枢见妻子哭得满面泪痕,也颇为伤心地叹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我是打算在临街或在台北市的热闹街上去开一家米店,可是开米店总是要很大本钱的,如今阿丽刚唱了两个月,虽然勉强可以让全家衣食不愁,却没有过多的积存,你又让我如何来开米店呢?”
赵素桂拭泪说:“赚钱自然十分紧要,我们当父母的也不能为了赚钱就让阿丽中途辍学啊!她阿爸,你说该怎么办?”
邓枢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进退两难地长吁短叹,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寻找许久不肯说话的女儿。一抹惨淡的夕阳从窗外投映进来,映照着邓丽君那窈窕的身影。她站立在窗前,良久不动。见父母的眼光一齐向她没过来,邓丽君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的神色显得很庄重。13岁的女孩由于在家境困苦中磨练,显然已经过早地成就了。她决计用自己的牺牲来换取全家的平安幸福。她在深思熟虑后,大声地说道:“阿爸,阿妈,你们都不要再争了,我已经下了决心:退学!”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芳香。
那位无名女歌手还在舞池边摇头晃脑地唱着。邓丽君今天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当年她出道时最先卖唱的地方,面对着那卖唱的歌女和拼命吹奏乐器的乐队队员们,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辛酸。
当年她不是也像那位无人理睬只顾捧着话筒吟唱的女歌手一样,在别人跳舞饮茶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唱吗?邓丽君记得自己刚出道的时候,是在每天傍晚的5点半钟来到济南路的这家“花侨”,开始一天中的首唱首演。她大约在“花桥”这家舞厅里演唱5首流行的歌曲,每一次她都必须唱得十分认真、投入。如果稍有不慎唱错了词,或者是唱跑了调,那么“花侨”的老板除了扣她的酬金之外,有时还要训斥一顿。因为那时的“花侨”并不像目前这样舞客寥寥,生意清淡,“花侨”在从前是台北最兴隆的几家舞场之一。
那时每一次来时,她的母亲赵素桂都相随而来。她们母女不坐汽车,徒步走来。当邓丽君在台上动情歌唱时,赵素桂便守在台下的一个角落,在那里边听女儿吟唱边等候着。5首歌唱完大约6点半钟,赵素桂向老板讨了钱后,再陪着女儿去基隆路口的乐乐舞厅,在那里也需演唱5首歌。到7点半时再赶中正南路的“康泰”,接下去又是“大亨”和“明星”两家歌舞厅。待到这5家歌舞厅的场赶完,已是深夜10点半以后了。那时赵素桂和女儿邓丽君要花钱雇上一辆人力车回家了。
“啊呀!这位小姐,莫非你是当年在这里唱过歌的邓丽君小姐吗?”邓丽君正坐在那舞池边的阴影里慢慢地品着热咖啡,脑海里触景生情地回想起13岁刚出道时的艰辛,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影在身边闪过去,一会儿那人又迟迟疑疑地走了回来。邓丽君抬起头来看时,只见那人正站在一米远的地方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自己。他是谁呢?
“邓小姐呀,当真是你又回来了?”那人细瘦干瘪的身材,胸前吊挂着一支银白色的萨克斯管。很显然,他是乐队中的一名成员,也许他是在吹奏中无意间向邓丽君坐的地方扫过目光,舞厅内在阴雨天里来客实在稀少,所以这个吹萨克斯的人正好就看出了她是邓丽君?
“你是……?”邓丽君很想马上避开,或者是尽快地离开这家不断引来自己回忆往事的“花侨”。可是那个吹萨克斯管的男子认出了她,并又阻住了她的退路。所以,邓丽君也只好淡淡地与他搭话道:“我怎么不敢认了呢?”
“我是王明竹呀,从前吹小号的那个!啊呀,你果然就是从前在这里常见面的小阿丽呀!”那个吹萨克斯的人也不再客气,不待邓丽君让座,他便拉一张藤椅来坐。邓丽君虽然叫不出他的姓名,却也很快想起这是一张熟脸孔。她很小的时候随母亲来到这“花侨”唱歌时,是常常可以与他见面的。邓丽君为了防止那人的大惊小怪,慌忙招来女侍应生,再上了一杯热咖啡,说:“王先生,多年不见,我真是一时认不得了,请勿怪罪才好。”
“哪里哪里,我怪罪什么?”那人喝了一口咖啡,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邓小姐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您如今是红得发紫的大歌星。
无论台北、香港、东京,还是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谁如果提到你的名字,都会立刻肃然起敬的。我现在能够见到你,该是三生有幸啊!阿丽,你等着,我去招呼那些人来,他们从前也都是给你伴过奏的,现在让他们也来看看你阿丽到底出息成什么样子!“
“可不敢惊动大家哦。”邓丽君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她来到“花侨”时一度担心被熟人发现,可是她以为自己化了妆,又是在这种舞客稀少的下雨天来此,别人是不会认出她是邓丽君的,所以她就独自坐在阴影里饮咖啡来作小想。哪里知道还是被发现了,邓丽君慌忙“嘘”了一声,然后悄声对那人说:“大家正在演奏,如何可以中途停止。再说我还要马上回去,如你一呼喊,我也就只好先走了。”
“不喊不喊,我谁也不惊动。”那人倒也识趣,他巴不得能与这位当今红遍了半个天的女歌星独自坐在一处闲聊叙旧,他喋喋不休地说道:“邓小姐,现在见到你可比登天还难啊,听说你去年从东京去香港时,在飞机场的出口挤满了想见你一面的歌迷们。好不容易将你盼来了,可是人群拥挤,一片大乱,险些在混乱中踩死人呢!
警察怕你被人包围,一路护送才离开启德机场的,可有此事?“
邓丽君淡淡一笑说:“其实我也是个很平常的人,不值得有那么多人来围观的。王先生,我现在是怀恋从前,如果我再像从前到‘花侨’唱歌时那样默默无闻该多好,我
还是想做个普通的人。”
那人吸着热咖啡说:“邓小姐,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你很小啊,虽然年纪轻轻的,但是唱起歌来却有板有限,一点也不逊于其它歌手。很得客人们的喜爱。那时候你一个月大概可以赚一千块新台币的。相比起来那些侍应生们一个月才拿四五百块,你的薪水当时还是变高的。其实你只是个孩子呀!自然,如今那一点点薪水对你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我是说你年纪轻轻已能为家赚钞票,养活家口啦。”
“我们不谈这些吧,”邓丽君微微蹙眉,她急忙将话题一转说:“王先生,我如今很怀旧,总感到小时候来外边唱歌虽然很辛苦,可是却有许多的快乐。每天到处赶场,有唱不完的歌呀!现在虽然有了名气,可是身上的负荷太重了。”
“是啊是啊,邓小姐,那时你可不像现在这样忧郁和深沉,”那人嘿嘿地笑着说:“我记得有一次,你唱歌结束以后,我们跟你开玩笑。我说你阿丽不乖,还轻轻地拍了你的头一下,谁知你当场竟然哭了起来。后来,当然是邓妈妈半哄半逼地将你带走了。我当时以为你会生我的气,记我的仇,但是第二天,你又继续蹦蹦跳跳地回来上班了。你把前一天的事情好像忘得一干二净哩,哈哈。”
邓丽君听了,也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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