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第24节
军爷“嘿嘿”地陪着笑把狗柱他爹推回人群,嘴里一个劲唠叨:“这位大哥,我也是没办法,上头有命令让我传达这个意思,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这位大哥先熄熄怒火,一会儿我再找你聊,啊!就这么着了。”
狗柱他爹半推半就地车转身进了人堆,军爷再次打喷嚏,再次清嗓子,接着往下说:
“诸位都先松口气,息息火,容兄弟把话说完,嗯!这个……,这个,这次长毛途经咱们大城,不是打了胜仗往前冲,而是吃了败仗往后退,往老窝退。诸位请放心,长毛这次不会动大家一根毫毛,兄弟的意思是,希望诸位和兄弟一道,通力合作,赶跑长毛贼,保境安民,嗯!就这么多,我说完了。”
小灵杰挤在人堆里后半截话一句没听见,不过那句“吃了败仗往后退”他听见了。心里不期然一震,天兵天将怎么可能吃败仗,蔡爷爷不是说天兵天将的先头部队是要打到北京抓拿清妖的头头儿吗?咋会败到大城来了。他抬头看了看老爹,老爹正低着头喃喃自语,“果然来了,果然来了,不出所料啊!”
小灵杰不明白老爹的“不出所料”是啥意思,这句话老爹至少重复了二十遍,而且一遍比一遍韵味十足,跟唱曲似的。
军爷走后,人群散去,小灵杰回到家里,坐到堂屋当门愁眉不展,他还在想天兵天将为啥也会打败仗,听军爷的口气似乎还败得很可怜,北京也不打了,想往老家跑。
嗣后的几天李贾村闹得鸡飞狗跳,驴嘶马咬。先是县衙门里的衙役坐着船过了河在邓家四院砖墙上贴了张安民告示,据认识字的人说,大意是让黎民百姓不要惊慌,各村抽出些青壮年组织团练,以备不时之需,余者仍安心生产劳作。
那个告示小灵杰没有看到,原因是县衙门的人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把它扯下来扔河里去了。李贾村人没有办团练的心思,因为告示上写的很明白,自己出钱,自己出兵器盔甲,且不说这些对于农户而言是多大的一笔开销,仅只县太爷对保境安民的态度就足以让任何存在过办团练想法的人寒心。然而县城里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办团练也由“备不时之需”改成了“着即整队出发,与官兵一道守城”了。负责到李贾村集合团练队伍的是一个长袍马褂的白胖老头。自称姓刘,是大城人。然而李贾村谁都不知道大城还出过这么一位富态的老头。老头有两个随从,都是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然而在刘老头面前却恭恭敬敬,叫他“刘训导”。刘训导先到邓家呆了会儿,外人只听见里面老母鸡凄惨地叫,想必是邓财主准备设酒杀鸡作食,给训导大人接风洗尘。训导没等着吃鸡肉便从邓家出来了,邓财主扯住他的衣裳角跟了二三十步,也没挽留住。训导的手段和军爷一样,也是敲着锣让大家伙儿集合。集合后是一番“训导”,不过刘训导不愧是“训导”,教训完之后紧接着便是启发诱导,启发诱导没有效果老先生泪就下来了,边哭嘴里还不停歇地绉文,泪光晶莹的老脸上满是慷慨激昂的神情。大家伙儿都听不懂老先生悬念的啥咒语。但是有几个人显然是被感动了。想想也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大老远跑来对着你痛哭流涕,你要还站着无动于衷,老头也太下不来台了。最先站出去愿意守城的是狗柱他爹。然后又站出去了几个,都是村里有几斤蛮力的二楞子。
刘老头将几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绉了一句文,这下小灵杰听懂了,训导说的是“国家社稷,赖君以全。”
狗柱他爹和那几个人当场就坐船到了子牙河南岸,每个人带了一把铁锹,说是要挖战壕用。村里人把几个人送走以后,聚集在河滩上谁也不走,虽然有几个小伙子企图活跃一下气氛,大家还是死气沉沉。没有谁明说,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别人在想什么,他们在想,长毛和皇帝的兵到底那一个比较好些。皇帝的兵对老百姓的态度是大家伙都直接目睹或辗转知道的,烧杀奸淫,无恶不作。长毛呢?大家都知晓长毛的兵都是老百姓出身,被逼得急了活不下去才和皇帝对着干,按理说,大家应该对长毛的好感多一些。然而,老实巴脚的农民眼里有些时候看到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责怪他们愚昧,不开化,见识短浅,不足成大事。
俗语说是这么说的,老百姓是根草,刮啥风随啥倒,农民的经历、思想境界、所受的教育等等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太高的追求和理想,他们要的不多,只要能填饱肚子,只要能活下去,屈辱、压榨、剥削甚至是不折不扣的奴役他们都可以忍受。从他们的老祖先做老百姓的时候起,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有谁家的先人留下过老百姓的日子有那一天过得好的语言或文字记录。不管是换朝代还是换皇帝,反正都没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套一句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就是“兴,百姓苦。之,百姓苦。”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的老百姓是否还有为改朝换代推波助澜的热情,被改朝换代苦过不少回的李贾村人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们不会为任何一个有道明君的驾崩或者是一个荒淫无耻、骄横残暴的帝王的归天歌哭欢呼,他们只是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心甘情愿地被煎熬、被蹂躏或者被践踏。因而,排除大兵过境时造成的伤人害命的因素,他们会对任何一支队伍冷眼静观,夹道欢迎或奋起抵抗是他们不屑干的事。然而,过一次大兵意味的是李贾村至少半数的家庭失去至少半数以上的亲人,没有人会为他们的亲人的失去抱任何形式的同情,甚至连可怜都不曾有过,这是他们的祖先总结出来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血的教训,只要是兵,没有一个好东西。因而,从固有的思想意识上讲,村人对皇帝的兵和长毛都没有好感,皇帝的兵当然不是好东西,但是长毛呢?好端端地你造啥反,活不下去了就死呗,要是连死都死不成你就再活着呗!李贾村人从理性上认识不了啥样才叫活不下去,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活到了最差的份上,整日里做牛做马,忍气吞声,还讨不了半点好。然而他们从未想到过造反。也许是人的本性,除非到一定的历史特别时期,某些人借助某种借口成功地煽起了人民的战争热情,否则,谁也不希望战争,流血,死亡。人人都希望有一个和平安定祥和的环境。
长毛即将到来给李贾村人的第一感觉是条件反射式的害怕,像害怕所有他们想象或者切身经历的兵灾一样。如果能说出他们的具体爱憎,那他们会异口同声说:长毛最好别过大城,然而不可能。军爷的腔调和县衙门告示的口气都板上钉钉式地敲定了长毛即将光顾大城县的准确性。谁也不怀疑政府在这个方面作出的预见。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企盼长毛打仗归打仗,别拿着穷苦老百姓开刀,别拿他们当炮灰,别打了败仗就迁怒当地人。但这个企盼在各种小道消息的强大的冲击下,也是摇摇欲坠,濒于破灭。据说长毛除了打仗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强奸妇女和杀人,先强奸好看的,再其次是稍有姿色的,到最后只要是女人,不管俊丑,无论老少,都跑不脱被蹂躏的厄运。长毛杀人的手段极其残酷,割掉脑袋是最轻的,像五马分尸、剥皮,点天灯之类应有尽有,只要是人能想出来的办法,他们都想得到。有人说长毛的皇帝有个姓朱的侍妾得罪了他,这个皇帝一生气,将姓朱的侍妾点了天灯,具体方法是把她全身扒光,用白布条在油里浸透,然后层层裹紧,成蜡烛状,布条一直裹到头发梢上,挽成一个大结,就从大结上点火,姓朱的侍妾整整被裹了三次布条才被烧死,浑身上下的皮肉都烤化了,只剩下灰扑扑的一副骨架。李贾村人对这个传言不能不信,人之常情,你说好消息他听了未必高兴,你说坏消息他听了一定伤心。长毛既然这么残酷嗜血,李贾村人当然提不上对他们的拥护和同情,他们在眼下畏长毛如畏蛇蝎,畏官兵如畏虎狼,两者随便挑一个都会把这个不算太大的村子里的所有人送到十八层地狱,他们的矛盾心理就在于选择那一种死法,这个是再明显不过的。当长毛都是抄灭九族的罪名,皇帝给他们定的是“叛逆”。支持长毛的下场可想而知,而且即使是死后连个好名声都捞不着。支持官兵呢?也不好,大家伙儿提到官兵就像正吃饭吃着一只茅坑里常见的绿头苍蝇,恨得直想把它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却又不敢惹他。长毛再坏,他们毕竟没有亲见,而且,村人都不是瞎子,按人之常情判断,官兵是绝对不会说叛逆的好话的。村人们从这点意义上应该亲近长毛,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老百姓组成的部队,然而,万一长毛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呢?亲兄弟还有打得头破血流的呢。再说了,历史上有多少皇帝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一旦穿了龙袍登了基之后还不是照样找老百姓开刀吗?
长毛和官兵在李贾村人的大脑里你来我往地斗个不停,稍一转念你觉得长毛好些,再那么一想不错的还是官兵。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到底想要支持那一方,或者说你对那一方的印像要稍好一些,这个问题李贾村人百分之百答不出,只有挠头。
小灵杰理所当然相信天兵天将都是好人,而对清妖则是恨之入骨,他这些看法不敢对老爹说,老爹没有去团练,也不再下地干活,整天呆在堂屋里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狗柱他爹走了半个月之后回来了一趟,说是长毛短期内还过不来,团练上发了些荤食,他舍不得吃,拿回来让老娘和老婆孩子尝尝。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村人无一例外地聚在狗柱家里听他讲前线的战事,其实根本就没打起来,狗柱他爹说团练真是舒服,全县各个村都去了人,有多有少,加一块有两三千人吧!县太爷亲自看过他们,还冲他们作了个揖,让他们好好训练、打退长毛。说是训练,其实也不是训练,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他们是二百人成一个小部队,有一个教官,他们的教官是南皮县人,三十多岁,是个武生,考武举考了多年都没考上。武生是被刘训导花钱请过来的,刘训导是他们两三千人的总头,这两三千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都由他解决。武生第一天去就给他们说了,说不瞒诸位,我是为银子来的。但是给了他银子,他也不好好教练,大清早起来把他们这群团练往没人地方一带,他就回去睡回头觉去了。大家伙儿到这儿来是激于义愤,是想给朝廷出些力的、一看教官都这样,大家伙儿还穷折腾个啥,他回去睡,咱就在这儿睡,五六个人互相枕着、倚着、靠着,躲在背风的地儿,睡着也挺舒服,睡完了就回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睡,真是舒服。狗柱他爹说到这儿伸出舌头直舐下巴颏,舐完了就冲大家嘿嘿地笑:
“你们晓得吗?我们吃饭,都是好饭,顿顿大白面馒头,时新蔬菜,隔三天两晌的就有一次大鱼大肉,随便吃,吃饱为止,那个刘训导你们是晓得的,噢!就是那个白面馒头似的胖老头。他可真有办法,我们这些人到那儿互相一说,原来全是给他哭去的。小赵庄的一个人说,刘训导在他们村哭得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也是,就他们小赵庄去的人最多,有百十个,我们吃饭穿衣花的钱都是刘训导向有钱人要来的。刘训导以前放过州官,朝廷里头都有他的熟人,有钱人谁也惹不起他,他要多少自然就给多少。至于长毛,好像是来不了啦。这些天每天都有骑着快马的兵来给刘训导送信,都是官兵战胜的好消息,刘训导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我们说僧大帅已经将长毛贼悉数困在天津静海县,不日可望聚而歼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在那儿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然后一拍屁股走人。”
围着听的男人和妇女心里都有丝丝的妒意,这么好的一件事咋会让这个傻大黑粗的家伙抢去了,我们当时咋就没想到去呢?这些人越想越生气,真恨不得长毛明天就一窝蜂杀过来,把像狗柱他爹之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杀得一个不剩。狗柱他爹可不知大家心里想什么鬼点子,咽了口唾沫又开始吹:
“看看,你们现在都后悔了吧!后悔也晚三春了。当初告示上写的明白,自己出钱出武器,我就不信,官家可是讲仁义的,指头缝里漏漏都够咱们全村花个一年半载的,咋会能在乎咱这点钱。我就不信这个邪,看看!看看!”
大家心里的醋意更浓,听着听着便觉得没趣、心烦。狗柱他妈跟着二楞子丈夫生了半辈子拐弯抹角的冤枉气,今儿总算扬眉吐气了,跟着丈夫充了次人物,她此刻就坐在丈夫身边,满面红光地看着丈夫手舞足蹈,那眼光像是未出阁的大闺女隔着门帘缝瞅视自己的意中人。男人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只剩下妇女,她们不好意思开狗柱他爹的玩笑,就指手划脚地拿狗柱他妈当出气包,这个说:
“嫂子呀!你看你,娶了个多好的如意郎君,要头脑有头脑,要模样有模样,要是我躲被窝里偷笑都笑不及,你还整天愁眉苦脸地,比吃了黄连还苦三分的样儿。”
那个接着就旁敲侧击:
“嫂子呀!团练那儿那么舒服,干脆明儿你锁了门带着狗柱跟他爹去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他爹不是说了,啥都随便吃吗?让他爹每顿从牙缝里抠抠,保管就吃得你们娘儿俩鼻子眼里都是饭。”
狗柱他妈生平第一次感到站在了人前,被人取笑也是高兴的,她的脸臊得更红,脸上的笑却更甜了。
狗柱家里那天一直闹腾到晚上喝汤时候。狗柱他爹瞌睡得一个接一个打哈欠,大姑娘小媳妇们觉得再留下去就太不识相了,于是一个挨一个嘻嘻笑着借故溜走。当然,当晚狗柱他爹妈说不尽的夫妻情话,自不待言。
狗柱他爹第二天早上吃罢饭就走了,按他说走得快点到县上还能吃上饭,团练上的饭又好,不如省家里一顿。狗柱他妈执意不肯,非要让他吃完饭再走,为了多留丈夫一会儿,她一狠心往稀饭锅里打了七个鸡蛋,就差没把家里唯一的那只生蛋老母鸡杀了炖炖让丈夫带走。狗柱他爹临走时好几个妇女送他,都是丈夫在团练上的,妇女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让他给丈夫捎话。狗柱他爹一个劲点头并且不住声地答应,其实谁说的啥他根本连一个字都没记住,妇女说完了话就从各自的怀里往外掏东西,有家里积攒下来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也有稍厚一点的防寒衣裳,打成大小不一各种样式的包裹,一会儿狗柱他爹就收拾了一掬子。妇女们给丈夫捎的东西本来是打算背地里塞给狗柱他爹的,所以都藏在怀里,那知一看这么多人,也顾不得羞涩了。妇女们塞了东西便低着头往家赶,那会儿如果让她们抬起头脸肯定是红的,只有狗柱他妈一直看着丈夫从北岸上了船,又从南岸下了船,走得看不见了,方才回去,泪水早已流了满脸,擦都擦不干净。
李贾村的人被隔几天便回来探一次家的“团练”带回来的消息鼓舞得着实高兴过一段,有几个闲着没事干而且后悔当初没有挺身而出去当团练后悔得最厉害的青年人专程往城里跑了一趟,回来后啧啧连声地称赞当团练真他娘的掉福窝里了。他们去的时候团练已经结束了训练,开始协助官兵布防了。团练布置在第一线,在城外的大树林里头挖了不少横七竖八、曲曲弯弯有一人多深的壕沟,团练都抱着大刀长矛猫在里面,有赌博的、有聊天的、有睡觉的,还有抱着烟枪过瘾的。青年们说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这是只有在极度崇敬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的神情。他们还说他们先见了团练的头儿,就是那个刘训导,刘训导当时正一身戎装站在壕沟边上和沟里的几个“团练”说笑,看见他们过来便上去打招呼,还跟他们说要不要也加入,要想加入很简单,发给你一根长矛往壕沟里一蹲就成了。他们还看见了那天凌晨那个军爷,他还是个不小的头目,腰里挂着宝刀,坠在屁股后头一晃一晃,背后还跟着两个耀武扬威的护兵,护兵手里拿着鞭子,边走边嘿嘿笑,看见谁不顺眼就给他一鞭子。
村里人对那位军爷不感兴趣,他们听完后最关心的问题是当团练既然那么舒服他们咋会不当,是不是团练当到最后真的要交钱。
这才是几个青年去了一趟最大的收获,他们说了半天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大家这句话,一个青年立刻把嘴咧到了耳朵后边,阴阳怪气地说:
“当团练,我才不那么傻呢!刘训导跪在地上叫我亲爹我都不会去。你们还不知道吧?当团练的结局统统是这个……,懂吗?就是上西天找他姥姥去。”
青年说到这个时眼皮突然耷拉下来,头往肩膀上一歪,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栽倒,怕大家伙儿不明白,他们还做了注释,“死”这个字大家都晓得是啥意思,没有人往下问,但大家的眼神分明是催促青年继续说下去。青年笑了笑,眯着眼睛在人堆里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团练的亲属在,才又开腔:
“你们是不知晓的,当团练就是给官兵和县里的大官小官当炮灰,你们不知晓吧!我们是听县衙门的一个熟人说的,你们想想,连县大牢里的犯人都放出来一人发一个大刀片当团练去了。说的很好听,叫将功折罪,其实呢?其实不然也,团练们呆的壕沟正对着长毛过来的方向,是第一线,首先去死的,官兵都堵在团练的后边,长毛一过来,谁要是敢后退一步,一个字‘死’,拿官们的话说就是‘格杀勿论’。意思是明摆着的,长毛就是败得再惨,也不是这帮两三千号乌合之众所能抵挡的,冲上去死路一条,退回来,也是死路一条,别看团练们呆在壕沟里玩得挺高兴,他们是欲哭无泪呀!后面的官兵手里有火枪,从洋人那里买回来的新式武器,打人一枪一个准,官兵从四外把团练包围着,谁敢现在偷跑,保管肚子上就长个大血窟窿。县太爷把啥事都算计好了,逃跑该用的东西,银钱,三妻四妾,大小老婆都收拾得一妥两当,只要县城前面喊杀声一起,这边就等于接了信号,轿子,马匹都是现成的,跑多远都成,县太爷不怕上边治罪?他怕个球呀?临阵逃跑的大臣多着呢!再说了,前面团练死个一干二净,两三千号人壮烈殉国,县太爷的乌纱帽指不定还能换得大一点呢!他怕啥?他啥都不怕!唉!可怜这些团练兄弟们,噢!对了,县太爷还从窑子里搞了些窑姐过来给团练兄弟解闷,大概有十来个吧!没开包的都送给官兵里的军爷享用了,比较次一点的留给团练兄弟们,我们去的时候咱村里就有两个人排队、解闷去了。”
青年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妇女们羞得低着头,连耳根都红了,但青年一停,立刻就有几个妇女头也不抬异口同声地问:“是谁呀?”
青年竟满意地哈哈大笑:
“告诉你们顶啥用!反正那些人也回来不了,再快活两天吧!哎!听说那些比较次一些的窑姐也都挺不错的,比你们可强多了,那手段,一个赛一个的强,不过也有雏,哭着不肯让人往前靠,但那是不管用的,大老爷们三拳两脚下去她们就老实了,让咋着就咋着。”
曾经在心里咒过狗柱他爹早死的几个妇女已经发出了悲天悯人的哀叹。老天爷造人真是奇怪,嫉妒心较强的人同情心表现的往往也较强,此刻她们迷朦的眼睛里似乎已经蕴满了泪水。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她们的同情心完全是出自于本能,与她们咒人早死可能形成的事实验证以后的愧疚毫无关系,实际上她们或许已经忘掉她们曾经咒过那几个人早死。
“小女子”一向恩怨分明,该恨时就恨,该爱时就爱,不用找任何理由和借口,爱和恨对她们而言本来就是泾渭分明,截然不同的两类东西。决不会由爱导致恨或由恨诱发爱。其时一个妇女怯怯地向青年发问:
“哎!长毛是肯定要打过来的吗?”
青年似乎有看到了一个会说话的死人一般的惊奇,搔了半天后脑勺才回答,回答的语气里有十二分的惊奇和二十四分的鄙夷还有三十六分的好笑:
“咋地,不信啊?你要真不信我还就是没办法说服你相信,怎么说呢?你可以动动脑筋稍微想一下,长毛从江南出发千里迢迢打到江北,打到河北,都快把大清国的老窝连锅端了,官兵奈何过他们吗?没有,长毛依旧是长毛,依旧是砍瓜切菜一般往下削官兵的脑袋,依旧吓得县太爷之流屁滚尿流地东躲西藏,是大清国要留着长毛玩儿猫抓老鼠的游戏吗?不是,是制服不了。要能制服得了,长毛早在没造反之前就该一个个给投到死囚牢里然后砍掉脑袋,要能制服得了,长毛也根本就在南京立不了朝廷,也就不会派出个先头部队就敢扬言要捣烂大清的老巢。别看刘训导手里捧着一封封战胜的捷报喜欢得眉开眼笑,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都是哄骗那些团练兄弟的,他给大清卖了那么多年命能还掂量不出来个轻重,没办法呀!谁都知道捷报是假的可谁都不说,最后就只骗住皇帝一个人,乐得他坐在龙椅嘻嘻直笑,结果呢?笑着笑着长毛就呐喊着冲进来了,刘训导那的捷报摞得都快比刘训导高了,照那里边的说法,长毛里面的大头目不死十回也得八回,长毛的队伍没被剿灭七次也得五六次。可惜得很,我们回来时,县城里一个刚从南边过来的生意人亲眼看见,长毛已经从静海县冲出来,不几天就要兵临大城啦!”
妇女们都不再言语,低了头看自己的鞋尖,青年吹得性起,好像憋尿憋了一个时辰突然找着机会撒了出来,四肢百骸都舒服得无与伦比。正想再续上几句作结束语,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一席话说得太急,没有考虑遣词造句,有许多话犯了朝廷的大忌,万一抓住可是杀头的大罪,当下闭了嘴硬生生噎回下面的几句,上牙咬在下嘴唇上血都快沁出来了,怕再漏出一个字让人抓住小辫子。
大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变化,自顾自地体会长毛从静海冲过来那句话,天津静海县离大城也就几百里地,快马加鞭一日就可以赶到,一天以后大城县会是咋样的呢?血流成河,妻离子散,哭天号地没人理会,都有可能。大家都在心里勾划着一个个惨绝人寰的画面。都在考虑自己和自己一家将会处在那个画面的那个位置,将会扮演那个角色。说来也真奇怪,人在遭受打击时往往会往坏处想,想得自己简直成了世间最苦的人,想得自己吓得四肢发虚眼睛发直如果有条件还有可能害一场大病,结果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坏,而他们倒因为另一方面出了毛病而搞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女人们吓住自己以后,不敢再在人多地方停留,急匆匆地赶回家吓自己的丈夫和老人孩子去了。
有人说要想使什么消息传得最快,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个消息告诉女人,女人那根伸缩自如、柔软灵动的舌头不但可以很快把消息强制性地塞进别人耳朵里,而且还会在其中添油加醋使其变得更加有滋有味。几个青年把团练内幕和长毛将到的消息告诉几个妇女是在午后,到后晌时候狗柱和几家有人去当团练的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响起来了,他们得到的消息是丈夫、儿子或者爸爸已经当了炮灰,陈尸城外了。当然,那一群挑起事端的妇女与散在这几家里情真意切地扮演着陪流眼泪的角色。哭得最痛的狗柱他妈,可怜的女人这些天日里夜里都在梦想着以后怎样和丈夫携手共同创造灿烂的明天,她觉得从此以后她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了,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梦见她和丈夫被一群满面春风的大人物请到一家大酒楼上吃饭,醒来后她再没睡着,蒙着被子红着脸呆到天亮,想起梦中的情景就笑一阵。现在梦境和她构想的未来全都破碎了,破碎处滴出殷红的鲜血,在她眼前晃荡,放大。刚听到丈夫已经死掉的消息时她正端着一小瓦罐给那只老母鸡拌食。有如一声焦雷在耳畔炸响,她呆了一呆,手中的瓦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幸好告诉她坏消息的女人懂一些人情世故,急步上前扶住她才没有让她烂泥似地瘫在地上。妇女把狗柱他妈扶到床前,帮她脱了鞋,然后让她斜躺在被子上,此期间狗柱他妈只是不停地流泪,脸色青绿,好半天,妇女才缓过神来明白她这是一口气憋住没上来的缘故,连忙又是给她插背又是顺气又是不住声地劝:
“狗柱他妈,你想开一点,啊!你想开一点,别让你老嫂子为难了,啊!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那样好受点。”
狗柱他妈终于子牙河水猛涨似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声,像受了伤的饿狠孤独地走在旷野上发出的嗥叫,妇女这才吁了一口气,又放她平躺下来,狗柱他妈开始哭诉:
“我那苦命的人呀!你咋就丢下我不管了呢?你好狠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