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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英 第27节


“吾有凤雏先生之计,长毛要有徐元直之才破之乎?”

老童生被县太爷的手掌拍得受宠若惊,临走之前眼里含着热泪对县太爷说他一定永志不忘父母官大人的栽培,再有机会还要再考,他说他就不信一颗珍珠就真能埋在土里一辈子。

老童生走后县太爷又捻着胡子在内室里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七遭,又抱住最宠幸的小老婆不由分说啃了一通,然后叫下人过来,命令:“立刻将一应大小船只用铁链串好,连成一片,沿子牙河排开,越快越好。”

转眼到了春节。大城人从记事起以这个春节过得最没意思,想高兴都高兴不起来,谁家也没像往年一样赶集置办年货,大多数人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害怕刚一出门就迎头碰上杀过来的长毛挨上一刀成者被掳走,总之再不能和家人见面。有几家比较乐天知命的买了鞭炮想闹腾闹腾创造个新年气氛,那知鞭炮刚一点着四外即闻鬼哭狼嚎,中间最明显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长毛打过来啦!大家快逃命啊!”害得放鞭炮的赶快扑上去把鞭炮弄死然后出去辟谣说只是放了挂鞭炮不是长毛过来了。大家伙儿这才定下心神不再奔跑只是倒回头把放鞭炮的臭骂了一通责令他追回来跑得远的人。

因为腿快点儿的此刻已跑出两三里地了。因此,大城县人的咸丰四年春节是在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中煎熬过去的。大年三十晚上,各家各户都派了人到庙里上香烧纸,要神仙保佑大家平安,保佑长毛不要打过来。

然而祷告祝愿终究不解决实际问题,长毛很快就要过来的风声愈来愈紧。甚至于大家聚在一块谈论长毛时都得派个人专门看住路口,害怕长毛突然从天而降听到他们的流言蜚语后一生气把他们杀掉。长毛的到来看来是必然的事。大家都在等着那一天快些到来,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备受煎熬,还不如早些分晓的好。

咸丰四年正月十六。往年的元宵节正过得热闹时候,长毛终于来了!

是上午,红日头刚挂上树梢,团练们吃过早饭正三五成群,络绎不绝地往壕沟那边走。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冷得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团练们一边走一边骂县太爷和刘训导的娘,说他娘的这天以往该正在家里抱着老婆孩子睡觉,现在狗日的得到战壕去打瞌睡,真他娘了倒了八辈子血霉,他娘的守守守、防防防,狗日的长毛还没过来,县太爷和刘训导倒捞足钱了,让咱们在这儿又冷又累地喝西北风。团练们边骂边往前走,眼看着就要到树林边上了。负责警戒的几个练勇突然间就见了鬼似地从对面跑了过来,面如土色,到众人面前扑地跌倒,嘴里吱唔着挤出来两个字:“长……长毛。”

众人忙不迭把夹在胳肘窝里的长枪捏在手里,问倒地的练勇,倒地的练勇喘成一团,根本就说不出话,虽然这样,还是用两只手在地上扒拉着往后爬,想逃回城里去。

其实不用练勇回答,往前张望的人都已看到了。天地连接处苍苍茫茫之中正有喊杀声阵阵涌来,先头的是马队,马蹄扬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雪雾,遮住了长毛的衣裳,远远地只看到五彩斑斓。

练勇们都惊呆了。眼前的长毛简直是铺天盖地,极目所见到处是扬起的雾雪,到处是苍苍绿绿,到处是恶狠狠的喊杀声。甭说眼下这两三个团练,就是大城县妇孺老幼全部上阵,恐怕也凑不齐这么大个阵势,这哪像是被僧五爷穷追不舍、丢盔卸甲、疲于奔命的剩兵游勇,分明是长毛的精兵强将攻城掠地来了。

团练中立刻闹哄哄地分成了两批,一批人鼓起精神往前冲进了壕沟,另一批人夹着枪就想往后退,有几个胆小的“呼啦呼啦”大便小便弄了一裤裆,软在地上大呼小叫就是双腿无力起不来。后退的立刻受到了警告。果然如青年们所言,官兵的任务就是逼着团练卖命,此刻官兵就蹲在团练后面,稳稳当当地端着枪瞄准。“啪啪啪”一阵排枪响过之后,先掉头的一群团练立刻成各种姿势倒在地上。团练们愣了愣,愣完后转过头就往壕沟冲,前面的冲到壕沟一看,我的娘啊!长毛已经快到面前了,一排高头大马翻蹄亮掌,鬃尾乱乍着“咴咴咴”正往这边跑。蹄铁在阳光下耀目生寒。马上的兵头缠着红布,手里举着鬼头刀,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兵们的眼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和他们揽镜自照时看到的自己的眼珠子一模一样。

团练们都吓呆了。一看长毛这阵势还没进壕沟的立时就又转了头住回跑,这下可好,两三千团练在树林里你挤我我挤你乱成了一锅粥。向着壕沟方向挤的团练看不到长毛,怕吃官兵的枪子,拼了全力往前抗,向着城里方向挤的团练看不见官兵手里的枪,怕长毛手里的鬼头刀,是拼了全力也往前抗。直挤得力气小的夹在中间哭爹叫娘,力气大的也挤不过去急得直骂娘。挤着挤着,壕沟那边“乒乓啪啪”地就打上了。人喊马嘶,惨叫声不绝于耳,功夫不大,城里那边杀声也震天动地响起来,机灵的官兵回头一看,一屁股坐地下了。手一抖索勾住了扳机,子弹“啪……啪”“啪……啾”地叫着打到树枝上厚积的雪里,积雪“扑籁籁”地直往下落。县城里浓烟四起,城头上欢声雷动,红的、黄的一片片的晃眼。

再低下头往近里一瞧,一道白光正在眼皮子底下打转,再往下他就眼前一黑,啥也看不见了,只觉得脖子一凉,脑袋给长毛割去了。

蔡爷爷在天兵天将占领大城以后,专一往李贾村跑了一趟找小灵杰聊天。说起大城一战的最大感受就是没劲,十成力气还没用一成,袖子还没撸起来呢,前锋部队就已把大旗插到城头上了,再从后边慢慢悠悠地往前一夹,两三千团练除了死掉的全都屁滚尿流地跪下了:“长毛爷爷饶命,长毛爷爷饶命”叫得震天响。小灵杰没有想到蔡爷爷又回去当了天兵天将,而且还是他带的天兵天将攻打的大城县城。小灵杰现在正在考虑另一件事,准确说不是考虑,而是简简单单的想,狗柱他爹真的死了。那几个妇女的叙述基本上没错,只不过说得早了许多天。狗柱他爹的尸首是被村里那几个团练用草席裹了搁门板上抬回来的。那几个人都没死,据他们说是他们见机得快,趁人多混乱之际,钻进树林子逃掉了。这点在小灵杰见到蔡爷爷之后被否定了,蔡爷爷说天兵天将是从四面包抄,一步一步缩小包围圈。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蚊子想飞出去都不可能,最后剩下的团练全被包围在树林子里,天兵天将对他们讲了一番道理后,让他们各自担着同伴的尸首,放下武器回家了。小灵杰相信蔡爷爷说的话是真的,四五万训练有素的天兵天将对付数千名团练组成的乌合之众,简直就是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然而蔡爷爷没提被他们杀死的团练有多少,对于这位久经杀场,见惯死人的老将而言,就是两三千团练一个不剩地全部血溅黄沙恐怕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况且连那几位逃回来的团练都说,除了不怕死仗着血气之勇冲上去的五六百团练之外,别的人都用各种方式保住了性命。而狗柱他爹偏偏就是这五六百号尸横城北的团练之一,而且他还是带头冲上去跟天兵天将打斗的。

村里的几个人对狗柱他爹战死的情况描述得详细而又具体,这个近乎真实的打斗场景让小灵杰为之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一直到蔡爷爷过来看他他还没思索出来结果。那几个人说狗柱爹在战场上表现得非常勇敢,大长了李贾村人的气势。

他是最先冲入壕沟,也是最先从壕沟里冲出去的,当时一个老长毛的马失前蹄,给他冲过去补了一刀砍掉了脑袋,他想把那颗脑袋拾起来带回去领赏,因为县太爷说杀一个长毛提头来见者赏银三两。他低下头拾那颗脑袋时腰里挨了一枪。那一枪着实不轻,持枪的长毛拔了几拔才拔出来,但就他那最后一拔要了他的命。狗柱他爹借着他一拔之势欺身过去就是一刀,那个长毛双手正抓住枪杆用力往外拔,急切间想不出抵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狗柱他爹一刀在他肚子上捅了个透明窟窿。这时狗柱他爹简直都疯了,眼睛血红着,瞪得铜铃一般大,嘴里还“哇哇哇”怪叫着,腰里的伤口“咕咕”地向外冒血他也顾不得包一下,挥舞着大片刀在长毛里面横冲直撞,长毛的马队后面都是步兵,有好多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刀都几乎拿不动。一看狗柱他爹的怪样儿,吓得都傻了,一连给他砍瓜切菜一样杀掉了六七个,一群老长毛看见后围了上来,我们看不见是怎么打的,长毛散开后狗柱他爹就躺在地上死掉了。算下来,狗柱他爹也值了。大大小小我们亲眼看见的就有九个长毛被他砍翻,收尸时他那把刀还在他手里紧紧抓着,刀刃都卷了,卷刃上还挂着长毛的碎肉。那几个人说到最后恶心得直想吐,喉咙里一波一波地往上打嗝,但还是耐住说到底了。小灵杰相信狗柱他爹确实很勇猛,尸首抬回来后埋殡之前他看过,简直都不像一个人了,而是一堆碎肉支离破碎地连在一块,血流干的地方露出森森白骨,翻卷的皮肉还渗着血丝,红白相映,不是好看而是恐怖。小灵杰看到狗柱他爹的尸骨时大家伙儿还正聚在狗柱家里商议如何埋殡的事儿。讨论者很自然地分成两派,一派是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半老头,他们坚持认为狗柱他爹是凶死,按常理不能入老坟,再说他家现在也没有能站出来办丧事的后人。所以最好的处理方法是随便找一领破席卷巴卷巴埋到荒地里,否则凶死的人会化为厉鬼,骚扰常打坟边上过的路人。另一派主张应该给狗柱他爹风风光光地办后事。一则因为他身上还留有几两碎银,钱的事不考虑,找个平时处得不错的乡人撑头就成了,其二是狗柱他爹是为大城的父老乡亲们死的,死得英雄,死得值当,不能以常理考虑而把他扔到乱葬岗子里喂野狗。第二派以那几个当过团练的态度最明朗,最坚决。他们把和狗柱他爹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作为他们立言的根本。并且据此宣称他们具备绝对权威的资格为狗柱他爹料理后事。

他们力主可着狗柱他爹从针尖上挤下来的那点碎银子往外摔,要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空前绝后。他们甚至建议该在狗柱他爹的坟头前立块石碑,写上“抗击长毛英雄”之类的字样。以便能让李贾村村史上不曾有过的第一位大英雄流芳百代,重教后人。这个建议一提出即遭大众全票否决,且不说大城县眼下遍地都是裹着头巾,三五成群的长毛,就是他们走后指不定那一天还会卷土重来呢!这样做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够了找死。胡胡李当时也在讨论现场,只是没有发言。他心里是支持第二派人的意见的,然而第二派的那几位如彼大叫大嚷显然没啥好居心。因为设若按年长者的第一种方案,分文不花,那么狗柱他爹留下的那点银子就得交给住在外爷家的狗柱送去。如果按第二种方案,让那几位撑了头办事,不管花量多少,最后的余头都是他们几个的。胡胡李估计狗柱他爹临死前,口袋里揣的银子不会太少,狗柱他爹人虽然粗枝大叶了些,在花钱俭省上却是李贾村数一数二的。

一串钱在他兜里揣上一年,要是没啥必须要花钱才能办的事,揣到年终串钱绳可能得磨断几根,一串钱绝对一个子儿都不会少。当团练是有俸禄的,几个月的俸禄加上杀死长毛首领立功后的奖赏少说也得有七八两银子。而在李贾村办场丧事,像农户人家类型的,请几桌客,买买寿材,合个大棉袄,给帮忙的邻里意思意思,请请吹鼓手,就按最奢华的算,摆个过路灵棚,一应开销加起来撑死也不过花去一两银子,剩下的那些余头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地就落入了撑头的那几位的腰包。六七两银子在小户人眼里是个不小数目。有经验的拦路“剪径”毛贼在大路边上黑灯瞎地苦苦等上十天半月能捞到这个份上都得让他高兴得歇上一两个月表示对自己“成绩”的慰劳。胡胡李一家老小九口人一年到头算笔细帐也不过一两银子之数。而且,胡胡李考虑狗柱他爹存下的银子可能不止这些,再往深里想,如果狗柱他爹没留下这点积蓄,他的尸首可能就真给野狗叼去分了,如果他留下了银子而农村没有那么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活人不能平白无故掏死人的腰包,否则他本人天打五雷劈,从他以后几辈子都过不好,那么他仍然还是得去喂不知哪条野狗的饥肠。

最终的结果是狗柱他爹的那几个“患难”相知的弟兄获得胜利。胡胡李自始至终没发表半句意见,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在场的每一位眼睛都很雪亮,肚里都很透明,既然他们都能面对事实,胡胡李认为他也能面对。心里不满是不满,提出来不提出来是另一回事。

他从狗柱家堂屋走出来时小灵杰正呆在狗柱他爹的尸首旁边发愣。小灵杰那时已经把狗柱他爹的尸首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几遍。虽然眼前可怖的一团血肉根本没法和平时走起路来跺得地山响,笑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的活人联系到一块,小灵杰看到那团血肉还是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仿佛又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惯常的那种憨厚得近乎犯傻的笑容。

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没有人想到去叫他那小住在外爷家的唯一的儿子,其实不是没人想到而是没人提议。那几位撑头的当然不希望一路顺风到了最后突然杀出个直系继承人和他们一个锅里捞肉吃。其他人和狗柱没有利益冲突,考虑的是怕小孩子家刚没了娘没隔几天又没了爹心理上承受不了,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李贾村盛况空前。吹鼓手嘀嘀答答地在狗柱家门口折腾了一天。门上搭着五彩缤纷、绘着二十四孝图的过路灵棚。狗柱家面缸里剩的粗面细面在那一天被吃掉一干二净。晌午请客的排场大得很,全村老少大小都美美地打了顿牙祭,甚至连过路的客人打狗柱家门口走一走都能拿两个又大又喧的白面蒸馍和豆腐粉条胡辣汤。小灵杰和周铁蛋那天都在,管事的给他们两个一人发了条长长的孝布,在头上绕了三圈系上还余出老长两截耷拉在后脑上,有点像天兵天将裹的头巾,只不过颜色不一样。周铁蛋一想到这种相似立刻就把刚裹好的样式扯开了,气哼哼地塞到怀里。小灵杰迟疑了迟疑还是没扯,他认为相似不相似无关紧要。从看到狗柱他爹尸首的一刹那他觉得天地间忽然失去了规矩。老爹谆谆教导他的做人要按住良心口去做的话那一刻在他眼里看来不但荒谬而且可笑,他不晓得该给良心下一个咋样儿的定义才能让他真正地感觉到良心的必要。天兵天将和团练里饮恨九泉的五六百号人每个人肯定都是按住良心口冲上去的,天兵天将的目的是攻占大城,他们的良心促使他们只有不顾一切地干掉所有阻拦他们前进的障碍,不论是人还是狗。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也是按住良心口做人的,他们的良心驱使他们必须顶住天兵天将的攻击,籍此保全大城县的庶民苍生。他们都要良心,无论是天兵天将里战死的人还是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然而,良心把他们送入了地狱。他们中间有些人尸首至今还在城北树林里让大风刮日头晒,任野狗叼咬。死者的亲人可能还没有从悲痛中摆脱出来,一想起死者的音容笑貌他们可能都会眼圈发红乃至痛哭流涕。造成这样结局的是什么?是他们的良心,良心害得他们成了孤魂野鬼,如果他们不要良心,幸存的二千多名团练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如果抛却良心,在天兵天将的喊杀声中把兵器抛在地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们现在还像其他人一样悠哉悠哉地活着,尽管可能会活得不怎么好,他们会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他们会在午夜梦回时撞着脑袋骂自己不是人,是禽兽。但这些仍然是良心在作怪,看那些自始就没有或者原来有后来扔掉良心的,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活得很好,他们只会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他们会为这条性命的捡回高兴万分,他们在以后会对这条几乎曾经失去的性命倍加爱护。他们会活得更长、更久、更没良心。小灵杰没法从任何意义上给那次大仗作出任何判断。千把人的血染沙场换回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挽回。城里的大户依旧是大户,老百性仍然不名一文。邓财主和他的宝贝儿子仍然迈着公鸭一样的步子在李贾村里遛圈。千把条命,牵涉着千把个家庭,千把个家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块大哭起来的话,流到子牙河里的泪水估计能把李贾村连同地皮一起整个卷走三次。然而,眼下的情况是,千把条命无声无息地被阎王爷索走。除了给活人带来惧怕和痛苦外,一无长处。

小灵杰没法再改变自己那个震憾心灵的想法,良心只能使你早死,要活得好就不能要良心,顶不济也不该太要良心。

能做坏人就做坏人,坏人咋地?只有坏人才活得舒舒服服,才能活得长久。大城城北树林一仗,战死的哪一个不是好人,无论是天兵天将还是团练。坏人都活得自由自在,好人却丢了性命。

狗柱他爹出殡时小灵杰和周铁蛋都哭得很痛,抬棺材的人都抬着走出老远了,两个人还趴在地上大哭,大人上去都拉不起来。小灵杰哭的时候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为谁哭的成份大些。狗柱他爹的死充其量只占一小部分,那一大部分他搞不清,为城北树林里丧命的孤魂野鬼?为他们以前信念的破灭?为狗柱以后的悲惨命运?还是为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这些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仅仅是为了哭而哭,为了流泪而哭。那一刻他似乎突然认为他该哭,而且应该哭得痛些,于是泪就很顺从地流出了眼眶。

狗柱他爹在被装入棺材的时候闹了个身首分离。抬他尸首的是几个孔武有力的青年,晌午时候喝了点五加皮,脸红得像猪肝色。手底下有点哆嗦,尸首又存得时间长了,没了水分,脖里连着的那一丁点皮肉干成了一条小指头粗的肉棍,几个人稍一用力,没把握好分寸,脖里那根肉棍“啪”一声就断开了。狗柱他爹的头颅一下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吓得几个看热闹的吃奶孩子“哇哇哇”哭了半天。管事的上来看了看情况,很稳重地叫大家不要惊慌,找根粗线缝上就得。冬天天冷,尸首在外面冻了一夜,梆硬梆硬的像屋檐上吊下来的冰棍,脖里的裂口本来很齐,给路上一颠两不颠,血肉模糊地粘到了一块,冻了一夜后更是凹凸不平,拿针线缝上说着容易,做着可困难得很。妇女都没这胆量,男人笨手笨脚地一不小心,再把脖里冻得又脆又硬的肉戳下来两块,更不吉利。大家抬头看看天色,日影已经西斜,晌午大家伙儿高兴,吆五喝六地多玩儿了些时候,这会儿没工夫再等了。于是一个年轻人在征得大家的同意后,撸起袖子走到尸体前,说了声“大叔,小侄得罪了,”两膀一用力,提起那颗脑袋往棺材里一扔,“乒啪——扑通”两声大响,放在长条椅上的棺材晃悠了几晃悠,多亏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要不棺材就有可能扣到地上了。几个人七手八脚麻麻利利地把铁钉钉上。“嗨”一声喊,抬起来就往外走。狗柱他爹的一个“患难”兄弟赶上来凑到棺材边上往底上一摸,神色稍霁,阴沉着脸说了句“天也不早了,上路吧!”于是以吹鼓手为前导,一帮人有哭有笑,有说有闹地往前走了。众人走后,摸棺材底的那位出了一头汗,他刚才真怕那颗几斤重的人脑袋把棺材底给砸个大窟窿。棺材是他们几个管事中的一个砍了自己家一棵不成材的树拼凑成的,树小了点,把木板冲成草纸那么薄厚的“木片”,还是不够用,又从他家的猪圈上拆了两块糟木头才成,因为木匠是他们请的,别人也不大晓得寿材的木料如何,因为再坏的木料,把漆往上一涂,看上去都一样。

蔡爷爷看望小灵杰那天并没在李贾村呆太久。他那时是个大忙人,在李家呆那会儿隔一袋烟工夫就有一匹快马载着一个汗流满脸、喜气洋洋的天兵天将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给他报信,蔡爷爷说那叫“军情”,天兵天将禀报的军情无非是“清妖悉数被歼、郭头领正在肃清残敌……县衙门除逃了县太爷一名狗官外,余下全部被抓获,张头领正在问讯”、“林五爷方面已离大城不足六十里。僧妖大部尚在背后尾追”。蔡爷爷听完军情后从不说话,只是矜持地挥一挥手,小灵杰很惊奇,报告军情的天兵天将跪在地上就不抬头,但蔡爷爷手一挥,他立刻便会退下去。蔡爷爷是被坐第七匹马过来的天兵天将叫走的。那个天兵天将跑得更急,没进院门就飞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大门口,高叫一声“林五爷已到,请蔡头速回”。

蔡爷爷这次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冲坐在一边局促不安的胡胡李一抱拳,说:

“事情紧急,别情容后再叙。”

然后不等胡胡李答话,转身出了后门。门口侍立不动的一群天兵天将立刻递上马鞭,长袍。蔡爷爷接过之后,并不回头,一直往前疾走。小灵杰把蔡爷爷送到村口河滩上。蔡爷爷翻身跳上一匹咆哮不止的骏马,扬鞭欲击之时一字一顿地对小灵杰说:

“生为男子汉大丈夫,当跃马横枪,冲锋陷阵,即便血溅黄沙,亦可留万古美名。滔滔东流之水,淘去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一将成名万骨枯’,你又何必为身外之事小儿女之态。”

说毕马鞭在空中“啪”地甩了个漂亮的鞭花,一二十骑快马绝尘而去。小灵杰呆呆地想着“一将成名万骨枯”,又不知自己该做何想法了。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把大城人男的杀掉,女的掳走分给小兵作泄欲的工具。第一批进入大城县城的长毛是从子牙河顺流而下,水陆并进,杀死连船上的官兵,烧毁“连船”斩开城门入城的。第二批才是从城北树林里正面冲杀过来的那些。值早班的兵勇和城里起来赶早集的人有幸目睹了第一批长毛冲入大城的盛大场面。那时候子牙河内“连船”上的官兵还正打着饱嗝说笑话,城上的兵勇职责所在,隔会儿工夫就得扶着城垛口往四下里瞄瞄,看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眼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团练蚂蚁一样蠢蠢蠕动、吵吵嚷嚷地出了北城门。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从天地连接处逶迤流来的子牙河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隐隐好像还有嘶杀声。看到黑点的兵立刻招呼过来几个同伴,一起趴在城墙垛口上看。日头刚在子牙河上露出脸,刚才看着子牙河上还红通通的一片,这会儿有一截成了黑乎乎的了。日头的那半拉脸被黑点遮得严丝合缝。兵们脑袋凑在一块不言不动地看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看清楚了,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一群花花绿绿的人,手里的兵器一闪一闪地亮——不用问,那是长毛杀过来了。几个兵勇手里的刀片哐啷哐啷全掉地上了,砸得青砖上出了几个麻坑,有一个兵被刀背敲了脚后跟,疼得眼泪鼻涕一块流,抱住脚坐地上“哇呀哇呀”地怪叫。兵勇毕竟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等长毛,长毛来了虽然能草鸡一两个,总还有那么几个不草鸡的。

这几个兵勇中就有一个狠的,一看其余几位坐顺着墙根滑到地上筛起糠米了,他连忙就伸手往腰里掏摸铜锣,说他临阵不慌是假的,谁只要一想匝地而来的那些长毛手里明晃晃的刀枪就是为砍掉他们的脑袋而举起,他不慌才怪呢!这兵连摸了几把没摸着一直挂在屁股后面的小铜锣,冷汗刷刷地就流了满脸。没铜锣了信还得报,兵忍住头晕眼花定睛往城下的子牙河里一看,大大小小一大群官兵金师面朝天闭着眼舒舒服服地等着日头晒肚皮,兵打着喉咙就是一声大喊:“长毛来了!大家伙儿快起来!”船上的官兵有几个耳朵尖的听到了,眼都不睁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就冲城上骂:

“你她娘的叫个啥丧?老子才睡着就让你个乌鸦嘴给吵醒了。你小子等着,回头老子再找你算总帐,干你娘老子的!”

城上的兵被骂得灰头土脸,可惜他又不敢耽误事情,那可是抄家灭九族的大罪。兵只得咽了口唾沫把气压下去,清了清嗓子复又大叫:

“兄弟们快起来,长毛真个来了!不信你们往那边看看,离这不到半里地了。”

“连船”上睡觉的兵这下全听见了,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一看。当时就有胆小的拉了一裤裆屎尿。可不,长毛就是夹着河岸压过来了。一排排,一列列,一群群,一堆堆长毛兵骑着马的、坐着船的,地上跑的,手里都高扬着明晃晃耀眼生寒的刀枪剑戟,一个个盔明甲亮,红得红通通像一团燃烧的火,黄的黄澄澄像一树熟了的桔,蓝的瓦蓝瓦蓝已和天空溶为一体的苍翠欲滴像满山的松柏长青,这一切融合成一条横扫过来的花龙。只看这阵势,不用听那震得地皮直颤的脚步声和口里低沉威猛的喊杀就足以吓掉所有“连船”上官兵的胆子。这些个长毛可都是他们的催命判官呀!俗话说,人上一千,无涯无边,人上一万,彻地连天,这长毛别说是一万,十万恐怕也有了。你睁大眼睛原地转上一圈,看到的全是各形各色的长毛。“连船”上的官兵不等带头的发号施令,“呼啦”一声全乱套了。哭爹的,叫妈的,喊老天爷保佑的,求长毛爷开恩的,各种心惊胆寒、牙关打架的叫声怯怯地响成一片。不过叫归叫,兵们的腿脚还算利索,叫喊声中无一例外两鸭子加一个鸭子——撒丫子就跑。这哪儿还能打呀!吓也把我们吓个半死,还是鞋底打滑,逃条性命吧!

这下好,“连船”上的官兵转眼工夫跑的没影了,撇下几个屁滚尿流,跑不动的跪在甲板上冲长毛冲上来的方向又是磕头又是作揖。长毛大部是夹河杀过来的,河岸上是步兵,河里船上是水营。统共有两万多名,全是北伐长毛中的精锐,带队指挥的清一色全是从南京带出来的老班底,说他们杀人如麻,手上沾满清妖的鲜血绝不为过。

大城县的城墙是依河而建的,不知当初建筑者设计成这种形式是何目的。反正眼下的局势是连船上逃出来的官兵逃到城门口后蜂拥在一块冲城上破口大骂,心说狗娘养的筑城的,老子啥时候要是能找着你个龟孙子的墓坑,非把你挖出来挫骨扬灰不可,让你害得老子现在跑都没地跑。

大城县城有四个城门,原先都是设块门板的,连看门的都没有,谁想啥时进就啥时进,啥时出就出。长毛要打过来的风声一传出来。县太爷立马慌了神。带上一帮从人沿城墙根一走,回来坐在轿子里边就剩打着哆嗦喊老天爷保佑了。城墙修的年代太久,风刮日晒,雨淋雪侵,到处都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有些地方干脆就“呼隆”塌下去一个大口子,天长日久,也成了行人抄近路走的便道了,这样类似的口子据县太爷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三十六处。县太爷心里发木,这城墙,哈口大气都能倒下半拉,还用长毛的千军万马带着大炮往里轰吗?大炮往城下一架,城墙如果有灵,吓也吓倒了。

这让我咋办?县太爷躲衙门里头压在小老婆身上皱紧眉头抓了半天后脑勺,头发都急白了,想不来办法,至少三十六个大豁口,不算堵它费的工夫,城砖难找呀!县太爷从看到第一个大豁口始就开始骂大城县的这帮刁民,一直骂到现在还没住口,你说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偷啥偷不了,把城砖给偷回家了。闹得我一县之主在这儿为不花一分钱去那儿搞青砖发愁。县太爷的小老婆也在那儿心里纳闷,这个老东西以前一到我这儿跟发了情的公狗似的,不折磨得老娘大声求饶决不罢休,今儿是咋了,压是压身上了,不见动作,就在那儿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小老婆试探着问明情况后,“卟哧”,一声笑出来了。说你不老不死的就越活越糊涂了。修城是为得保境安民,是一城人的事儿。你以前头疼发热都想着要大城县的庶民百姓给你捐钱看病,这次是捞钱的好机会你个老糊涂虫又忘了。县太爷经小老婆戳着脑门一数落,满腹愁云顺刻间散得一干二净,雨过天晴,县太爷眉开眼笑地又来了精神,抱住小老婆一番肆虐,治得她“哎哟哟”叫得比吃食的老母猪都响。然后县太爷整好衣冠,召来师爷把大意一说,师爷写这种文书写惯了。不假思索,回房取了一摞早已拟好格式的文告,龙飞凤舞地在每张上面的空白处填上“因需青砖”富人××两银子,中等人家××两银子,小户人家××两银子,穷极无聊,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者××串钱。”格式写好,师爷又在每张末尾加上附注:“此四类分法仍以本大老爷因伤风捐钱时分法为准,若有富户充中户,中户充小户往下依次类推作奸犯科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兹事体重大、长毛剥掠吾县之风声由来久矣,若无变故,不日内即兵临吾县,燃眉之急,刻不容缓,希见告后一日内将纹银交讫。地点原处不动,时间自本告公布后一日内全天等候。”师爷不愧是刀笔之吏,刷刷刷一会工夫搞了五百份文告,命令县衙门一切闲杂人等一律到大城各个大街小巷张贴告示。

县太爷把师爷送走之后,便命一个精干差役去找青砖,花的钱从县衙门日常开支中扣除,一日内补上。县太爷的办事效率不能不说很高,从告示贴出到三十多个大小缺口补成原状,共花了两天时间。县太爷在城墙补好后又到各处巡视了一遍,回来后狠了狠心,从自己腰包里掏了些碎银子买了几大块上好木材。做了四副大门和一副吊桥。吊桥就架在子牙河往城里去的那个城门口。

“连船”上的兵从船上跑上岸,沿着河跑到城门口一看,吊桥已经升起来了。县太爷倒是处危不惊,面色如常地在城门楼上对左右侍从侃侃而谈,颇有大将之风,此刻他指着城下暴跳如雷、丢盔卸甲的官兵正洋洋自得:

“长毛能破吾‘连船’之计,不为高明。昔年淮阴侯驱卑怯之座背水一战而定赵土,今吾借用之,长毛其奈我何?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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