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第28节
左右侍从这个说县太爷“运筹帷幄”,那个说他“决胜千里”,这个说“有咱们县太爷在还不气得孙武韩信在墓地里打滚”,那个说:“县太爷您老真是集孔圣人和关圣人两人之长于一身,空前绝后,古今名将无双”。县太爷被这一堆马屁拍的如垂五里云雾,昏昏沉沉地只晓得笑了,笑后又往城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他的“背水之计”又告破产,一批官兵跳进了子牙河。正在前面的河面上手足乍撒,载浮载沉,眼见是活不成了。另一些举着刀枪的也是呆若木鸡,长毛的一小部分正有说有笑地拿他们的脖子练刀法。长毛的大部队在城下一字排开,当头一群人坐着高头大马正冲城上指手划脚,高头大马之后数杆黄缎子大旗“呼啦啦”迎风招展。大旗上绣的都是金光闪闪的“林”字。县太爷“扑通”跪城上了。我的娘啊!原来领头的还是林无敌呀!怪不得我那两个妙绝天下,独步守内的妙计给破了。县太爷连忙招呼下人扶他下城,招呼了几声没人理他,县太爷觉得不大对劲,回头一看,身后一个人都没了。县太爷是真慌了,顾不得昔时走三步路都得脚疼半天的惨痛教训,飞也似地就溜了。
长毛追到城下,官兵躲避不及,殊死抵抗的少数很快做了刀下鬼,其余的不想挨刀的跳了河,不想喂鱼的挨了刀,反正是无一走脱。城上的官兵看得心惊胆落。此时子牙河里的“连船”已经烧着了,“噼哩叭啦”地响。浓烟夹着火苗直舐到城墙垛上,熏得城上官兵捂了眼躲角落里大声地咳嗽。再接下来一群长毛就从烟里跳出来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先贴了张安民告示,声称天兵天将目的只为铲除清妖、荡涤乾坤,士农工商不必心下惴惴,各安各业就是。人们开始都不相信,除非不得已往街面上走一趟,走到街上还不敢抬头,专拣人少地方儿耷拉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往前挪。偶而不小心一抬头看见长毛吓得头发梢都能竖起来。一天两天、十天八天,长毛始终没有屠城,县大牢里除了被押到战场送了性命的一批,留下的全给放回了家。团练里投降的和长毛入城后没有参与抵抗交了械的官兵也都保住了性命。临走之前还被长毛硬在兜里揣了银钱,说让他们回家后做个小本生意,不要再为清妖卖命!。家里有兵和团练的虽不能对长毛交口称赞,但至少不再像以往那样谈之变色,语气里也露出几许尊重了。听说有些人,特别是县大牢里放出那一批犯人就没有给家里人说一声,换了换衣裳就成长毛了。小商小贩迫于生计硬着头皮到街上摆摊的,长毛进城头一天都心下惴惴,有些甚至就说是把脑袋挂到裤腰带上出去的,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祷告别碰上长毛买东西,不给钱是小事,保不准一点照料得不到脑袋就得从裤腰带上解下来扔地上。然而彼时大城县长毛一大把一大把的,闭着眼摸住三个人两个半都是长毛,那有碰不上的可能。长毛到大城时又不是啥东西都驮过来的,缺东少西的不到小商贩那儿寻还不行。小商贩横下心招呼了几个长毛以后,渐渐的心就放肚里了。长毛买东西不压价,你要多少他给多少而且说话还热情,满脸都带着笑。不几个来回就和小商贩打成一片,称兄道弟地叫上了。那几天出摊的小商贩生意可真是兴隆,赚得浑身上下都是钱。气得胆小的商贩真恨爹妈给自己生了一个老鼠胆。
长毛的大部队在大城住了半个多月以后,大城县民私下里开始觉得长毛比政府的官员确实好不少。虽然偶而也有那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出门后几天不见踪影,家里人急得想上吊时,忽然回来了,说是被长毛请到营里去住了几天,家里人看她笑嘻嘻的,还以为是被女长毛弄去陪着玩了,心就放下了,不经意地一问,原来是陪着男长毛睡觉。家里人发一番雷霆之怒,怒气后想想也就算了。好歹没要了人命,况且据女儿媳妇说长毛待他们好得不得了,临走还送不少银钱给她们,这两点跟官兵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给官兵捉去,你就甭想见着活人,隔十天半月后子牙河里发现一具泡胀的尸首,不辩男女,你就哭着去拉回来埋了得了,保准认不错人。有几个在长毛营里住过的大姑娘回来后就心神不宁,整日里魂不守舍地呆在屋里梳妆打扮,涂脂抹粉,一个人对着镜子痴痴地傻笑。隔不几天就悄无声息地又溜走了,再不回来,不用说,是找她的长毛情人去了。家里人也不敢去要人,况且眼下看来,女儿去的虽说称不上是福窝,但也不见得就是火坑。看长毛那气势,说不定就把大清给灭了。到那时女儿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品诰命夫人回来光宗耀祖呢!当然,长毛里边也并不是全都好人,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水深了,啥鱼都有。也有几户的女儿失踪几天后回来便卧床大哭,说是给长毛弄去坏了贞节。家里人劝慰不住,一不留神她就投了河或者上了吊。这家人对长毛自然就恨入骨髓痛彻心肺了。
东陈村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一户农家的宝贝女儿陪人去城里逛庙会,陪她去的人回来了,宝贝女儿却失了踪,几天后女儿面容憔悴地被两个年轻长毛用马驮着送了回来。长毛临走前扬着刀大叫谁敢把这事给捅出去,就要了谁的狗命。
家里人没几个不怕死的,回屋去看女儿,早已哭成了一团。问了半天才问明白她是被几个长毛用手帕捂住嘴掳走了,这几天一直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木板房里,她一进去就被脱去了衣服。从此到回来之前再没穿上过,长毛一个个身强力壮,精力过人,每个人至少折磨她半个多时辰,她不干就得挨打。
家里人看看女儿果真是挨过打的,身上的伤痕累累。以nǎi子上最多,鱼鳞一般地密布。家里人好言劝慰。女儿终于止住哭泣。家里人以为她想开了,关上屋门呆外边自个儿难受去了。到该吃饭时候咋样叫屋里都没人应声,敲门也不开,门从里边闩着。无奈何之下把窗毁了,跳进去一看,本来花容月貌的女儿已成了面目狰狞,脸色铁青,舌头伸出老长的吊死鬼。一家人呼天抢地地哭完女儿,这笔帐就给长毛记上了。
听人说过来的长毛首领是林无敌,林无敌大名叫做林凤祥,是最早跟着长毛皇帝打天下的老长毛之一。封的是什么王爷,官职是丞相。林无敌面色白皙,貌相清雅。如果脱了戎装,看上去绝对是一个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然而就是这位,带着数万长毛从南京一直打到河间,据说是挡者披靡,闻者望风,从未吃过败仗。故而是称“无敌”。林无敌是在长毛的先锋打进大城后的第三天入城的,入城后首先即是在安民告示边上又加了一张军队戒律,叫做“天兵三十六斩”,即是要求长毛必须遵守的三十六条规矩,每一条如若违反就要杀头。三十六斩的第一斩就是“凡有奸淫民人妻女者,不问原因,斩!”林无敌的事儿很多,毕竟是统兵数万的大将。除了进城第一天在侍从簇拥下在城里转了一圈让人一饱眼福之外,此后从未露面。犯戒淫人妻女的长毛事儿做得都很隐秘,要么是金利相诱,让人心甘情愿献身;要么是持刀威吓,让人不敢声张。所以长毛在大城住的一个多月从来没有因犯三十六斩第一斩被军法处置的。一直到最后一天晚上,所有的长毛都拆了营寨,装束停当,准备撤走时,林无敌忽然就逮住了二三十个年轻长毛。五花大绑着拴在马屁股后头,让一小队长毛骑着马拖着这二三十个人在大城县的大街小巷敲着锣绕了一圈。敲锣的长毛敲得极为卖力。锣声“镗镗”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引逗得许多已经歇下的居民忙不迭地穿了衣裳跑出来看。长毛跑得很慢,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看看他们的明正典刑。犯了啥罪是拖在地上的长毛自己讲的。他们的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再加上在地上拉得已是奄奄一息,声调又不大,所以没有几个人听得清楚。只有东陈村死了女儿那一家心中有数。白天的时候林无敌亲自派了头领到他们家赔礼,说晚上让他们家人等着,林五爷自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这家人对林五爷已是口服心服,当夜果然全家坐在屋里等着。
长毛那一小队最早去的就是东陈,在那一家门口停的时间最长。那一家的人出来后,拖在马屁股后的人立刻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要求临死之前一定要宽恕他们的罪过。长毛那时都停着,灯笼火把照得那一片地方亮如白昼。那一家的人认出叫得最响的就是那天送他家女儿回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再往躺地上的人里找,那一个果然也在,已经被拖得昏死过去了,靠地上擦着的背部紫血殷然,肩胛处露着白骨。这家人是真服了林无敌。刚才还擦着眼泪对杀千刀的淫贼骂不绝声的老太太又擦着眼泪可怜上这些犯了死罪的长毛了,老太太说女儿死就死了,林五爷能为老百姓做到这个份上我们乡里人也没啥说的,为啥非要把好好的孩娃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当时就要上去把那些个横躺竖卧,血迹斑斑,大声呻吟的长毛全部放掉,被一个举着火把的长毛拦住了。这个长毛说老大娘的心情他们都可以理解,但他们是奉了林五爷的命令来的,必须得执行到底,否则他们这些站着的人回去没法应差,也得赔上性命。老太太一看事办不成,哭得更厉害了。那个长毛只得再往下解释,说这些拖在马后的都是天兵里的败类,因为他们这些人坏了天兵的军纪,搞臭了天兵的名声,即便是把他们每个人杀死一百次也不为过。不杀不足以正军法,不杀不足以扬军威,惩恶就等于扬善。老大娘你就别可怜他们了,谁叫他们当初一糊涂犯下这么大的罪孽。
二三十个人拖在马后一直拖了几个时辰,到午夜时分。他们被拖到李贾村时,终于获得了彻底解脱,含笑赴了黄泉,押着他们的那一小队长毛除了有两个最小的被带头的长毛绑在马背上驮回去以外,其余的三四十个无一走脱,全部被乘夜暗突袭而至的清朝的官兵杀死在子牙河河滩上,尸首被割了脑袋,尸身就扔到子牙河里顺水冲跑了。天明后李贾村人战战兢兢地走出来看时,沿着河岸三步一个,五步一个全是持枪的朝廷兵,有二三十道斑斑血迹从李贾村后绕到河滩上,在那儿汇成了四五十滩大小不一的紫红色血泊,没有死尸,有几个官兵腰里挂着还在滴血的人脑袋站在血泊的边上说笑聊天。人脑袋在他们屁股上吡牙咧嘴地晃来晃去,血把他们的屁股浸成了血红。
林无敌发觉天兵里有人淫人妻女是临走前一天早上的事儿。那时候清兵已经从四面合围,各路大军云集大城城下,虽然不敢靠得太前,但天兵要想冲出去似乎也不甚容易。天兵的原定计划是死守大城,等待援兵,然后内外包抄,一举歼灭围城清兵。后来发现固守根本就不太可能,往往损兵折将,百害而无一利,不如弃城而走,且战且退,主动和援兵会合。
于是那天早上林无敌便布置天兵做好突围准备,晚间大部队就要撤走。刘训导搞的那门大炮在大城打下后被天兵缴获,林无敌舍不得扔掉,于是找了几个表现积极的民夫,让他们抬着炮出城与先到城外的天兵汇合。殊料几个人抬着炮甫出城门,就把炮口调了过来,装好炮弹对准城门楼就是一炮,正在观看敌营情况的林无敌被几个眼明手快的天兵按倒在地上,没被炸着,他边上的军师、师帅、旅帅之类的大小指挥轰倒了十来个,有一个师帅尸首都炸没了,他的亲兵在周围找了好久,就捞着一根带点皮肉的大腿骨,那一点皮肉已给烤糊了,也烤熟了,发着恶臭,他的亲兵哭着问了一圈,没有谁炸飞大腿,炸丢胳膊的倒有几个。亲兵把确认为师帅的大腿骨和捡到的零星碎肉一包,提了刀就要冲下城去找那几个民夫算帐,林无敌认为事出必然有因,要他稍安勿躁,自己亲自下城去盘问究竟。那几个民夫已被闻声赶去的天兵抓获,没有林无敌的命令谁也不敢动这几位一根毫毛,林无敌下去时,民夫中已有三四位吓得抖成了一堆肉。只有三个面目相似的年轻人傲然兀立;眉稍眼角都是鄙夷和愤怒,就是没有半分害怕。林无敌恍惚忆起这三位是亲兄弟,前几天跑过来叫嚷着要当天兵的,因为事务繁忙,况且清兵大军压境,害怕有奸细从中作梗,所以还没正式收留他们,只说让他们暂留营中,随时听命。
林无敌看三个人的神情并不像是蓄意制造混乱的奸细,于是好言好语地给他们讲了番大道理,三个人梗着脖子就等着挨刀,谁也不出声申辩。林无敌更是惊疑,又是一阵启发诱导,这几位终于声泪俱下的吐出实情,说他们是东陈村人,天兵里边有人坏了他们妹妹的名节,他们妹妹忍不了羞辱,回家后就上吊死了,他们三个气不过,瞒着家里人出来,发誓拼着一死,也要杀几个天兵的大官出气。林无敌听完三兄弟的述说,气得拍案而起,当即晓谕各营将官,清查本部所属天兵有无淫人妻女者,若有,立即抓捕起来,听候通知,决定惩处。然后又火速派人把三兄弟送回家,让他们晚上等着看林某人给他们做个交待。三兄弟这几天在天兵营里耳濡目染,本已对天兵们的为人作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碍于妹妹大仇未报,故而才想方设法使坏。这一来三兄弟说啥也不走了,非要跟着林五爷鞍前马后甘效驱驰。林无敌阅人天算,知道他们三个这次要求从军绝对是真心实意,也不再推辞,便收留了他们三个做自己的贴身侍卫。
晌午时候各营将来报,违犯三十六斩第一斩的兄弟已全部带到,现在营外等候处置。林无敌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地就出了营帐,门外的情景把他惊呆了:
雪地上跪着二三十个五花大绑、耷拉着脑袋的天兵,号衣已被剥去,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耳朵都冻紫了,但没有一个人颤抖,二三十个人都像钢浇铁铸一般跪着,无声无息。这二三十个人身后躺着一堆死尸,没有剥去号衣,显然是畏罪自裁的天兵兄弟。从服饰上看,有两个人还是师帅。更奇怪的是,死尸堆里有四五个穿着打扮明显是当地的女孩子。
林无敌的眼前漫过一片白雾,他那颗被无数次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经历熔聚成的铁石心肠倏然一阵紧缩,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些平日里肝胆相照,如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兄弟们。林无敌努力将眼睛睁大,看了看那四五个和天兵兄弟搂抱在一起的女孩死尸,回过头很威严地看了一眼负责此事的一个将领。
林无敌身后跟着的大小将领和亲兵早已泣不成声,那个被他问讯的将领跨前一步,低着头用袖子照眼上抹了一下,指起头泪光莹然地哽咽着对林无敌说:
“林五爷,躺着的那些兄弟都是自认无颜再见林五爷而自己了结的。那几个女人……那几个女人都是心甘情愿跟着兄弟们走的,听说五爷降罪下来,明知心上人再无幸免,也就服毒自杀了,她们说愿伴那几位兄弟阴曹地府,请求五爷能不计前嫌,把他们合葬一处。那二十余名兄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不愿自杀,愿意让五爷当众处死,以正……军法!”
那个将领说到后来又说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抱头痛哭,其他军兵一见,“呼啦啦”全跪雪地上了,仍是那个将领哭着说:
“林五爷,您就饶他们一命吧!兄弟们都是好兄弟,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您也该给他们留条性命,让他们死在敌人阵前,将功折罪呀!林五爷,您就饶他们这一次吧!林五爷!”
其他跪倒的兵也七嘴八舌地叫着要林五爷饶了兄弟们这次。犯罪的那些天兵此刻也开始颤抖,看他们头下面的那片雪地,热泪把雪都融化了。
林无敌眼里热泪再起,这种场面,就是铁石人恐怕也无法坐视不理。他林凤祥又是铁石人可比,他此刻已经认了出来,已经成为死尸的那两位师帅都是他新近才提拔上去的,两个人都是刚满二十周岁,这两个年轻人是他的心腹爱将,骁勇异常。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直如探囊取物一般,静海突围,是他们俩跟在自己鞍前马后,保护他突围出来的,那个叫童邦绪的小家伙,一直杀到大城后才来得及腾出手来拔掉射在右胳膊上的一支冷箭。箭头在肉里都生锈了,他那条右胳膊再迟半天就要报废,经全力抢救,才算保住,现在恐怕伤还没好停当呢。那个叫刘喜的,是他一个结拜兄弟的满崽,他那个兄弟死在长沙之役,临终托孤,要他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刘喜自小就跟着他南征北战,战火中陶冶得有勇有谋,勇不可挡,十六岁时候这小子就自己领着五百孩儿兵夜袭过清妖的大营,斩获敌首四百余,五百人无一伤亡。也是静海之战,刘喜一直冲在他前面,不知替他砍倒了多少蜂拥上来的清妖,也不知替他挡住了多少冷箭冷枪。冲出静海之后,刘喜一头从马上栽下来,人事不醒,随军医生把衣裳给他撩起一看,腹上有一个二三寸长的刀口,肠子都有一节坠到伤口外了。这两个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都是天兵里后起的中坚人物。有多少次他们都是从死尸堆里站起来,又走向下一次战斗,这次……,敌人的刀枪没有杀得了他们。他们自己倒把他们自己杀了。林无敌唏嘘着又看了那两个数天前还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小家伙,他们俩都是抱着自己心爱的人死的,林无敌经历过那种岁月,他知道感情在情窦初开的青年人心里地位是何其重要。除了战斗之外他们不放的最重要的就是感情,一旦曾经沧海,退一步是难上加难。林无敌相信,这会儿如果去那两个小家伙的尸身前看看,他们俩死去时脸上表情绝对不是痛苦而是满足,肯定还有莫大的遗憾和歉疚,遗憾他们没法看到天兵打入清妖的老巢——北京,歉疚他们因为一己私利而无法再为天王效力,无法再南征北战,纵横驰骋。然而,林无敌也相信,如果让他们此刻活过来再选择一次,极大可能他们还会毫不迟疑地含笑结束自己的性命。他们自小就晓得军法森严,违者丧命的道理。他们违犯军法之前肯定想到纸里包不住火,有一天他们的事儿会被发觉,他们还是爱了,虽九死而无悔。想到此处林无敌心里猛地一震,刚刚止住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两个心腹爱将的良苦用心,畏罪自杀是大多数男子汉大丈夫不屑为之的,那代表的是怯懦,是无能,是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所以他们选择自杀。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敢做敢为。犯了军法,就站出来伏首认罪,杀剐存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那两位分明是怕他为难。试想,如果两个人被带到他面前,按军法从事是必斩不赦,他的治军严苛是天兵天将都晓得的,即有片刻犹豫,两人最终还是不免一死。一死之后他将会对两位爱将之死负疚万分,毕竟这两人都救过他的性命,刘喜还是他那个结义弟兄活着的最后一个儿子,他一死刘家那一支就无后嗣。林无敌热泪长流,众将领和亲兵跪在地上也是号陶大哭。其中以刚刚入伍的那三兄弟哭得最惨,一方面伤心妹妹的死,另一一方面又觉得因为他一个妹妹的死累及这么多天兵天将丧生而负疚。三个人都爬到林无敌的眼前头了,大叫着宁愿以他们三兄弟一死换取这二十余位兄弟的生命。
林无敌的万千思绪已经理出头绪,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他上前把三兄弟一一搀起,然后又让其余人全都起来。大家伙果然都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花,眼里却闪着希冀。他们以为林五爷要宽恕这帮犯罪的兄弟了。林无敌扫了一眼站起来的和跪着但却抬起头来的每一个人的脸。这些脸庞都是他极熟悉的,闭着眼只需听脚步声就能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准确地叫出来,可是现在……,林无敌又一阵心酸,他竭力硬下心肠忍住泪水,整肃了一下面容,缓缓地说:
“兄弟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林凤祥代天王在此处向你们致谢。”
说罢,林无敌撩起长袍跪到了雪地上,冲那一帮犯了罪的天兵连磕了三个头,那帮犯军不知怎么办好了,过去扶起来吧!他们都是待罪之身,不扶吧!林五爷竟然连着向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雪地上“咚咚咚”连响三下之后,林无敌平静地站起来,语气一变而成严厉,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功劳是功劳,天国众兄弟会为你们的功劳而永远记住你们,青史上会给你们留下应有的位置,然而你们现在都犯了死罪,罪不容赎,这也是事实。我林凤祥治军严苛,大家是晓得的。我今个儿就借兄弟们的项上人头,为天国洗去你们溅上去的污点,算是我姓林的心黑手辣吧!”
林无敌话到此处,戛然止住,看样子是想走,但转过身沉思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两行清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上。
“诸位兄弟,我林凤祥对不起你们,有啥放不下心的事儿回去后告诉各营将官,我姓林的但有一口气在,绝不会置众兄弟之遗愿于不顾,行刑定在……晚上,后晌还有半天工夫,你们带上积攒的银钱,不够了到我这儿支取,好好地出去玩一玩,想咋玩就咋玩吧!”
林无敌最后一句话是泡在泪水里说出来的,说完后掉头而去,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深及足胫的脚印。众将领、亲兵以及人犯都清楚林五爷那一句“想咋玩就咋玩”里已经包含了他的最大让步。意思是他们甚至可以到窑子里找窑姐去乐呵半天。大家谁都知道,林五爷少年时候的情人因为家境贫寒,老爹害病找不来钱买药而自己主动当了窑姐,那时林五爷已经进了天王的部队,成了一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勇猛将领。等后来林五爷忆及前盟,于戎马倥偬之中偷着一点闲暇,跑去找情人欲叙别后相思之苦时,他那个情人已经挣够老爹的药钱,含羞忍辱而投河自杀了。所以林五爷一生最恨淫人妻女者,一生最同情可怜沦落风尘女,他手下大军所到之处,窑子里的老鸨生意立刻便会清淡。他严令约束手下兵将不准戏弄风尘,涉身烟花。今天如此,林五爷心里的痛苦之深可想而知,众人趴在雪地里哭了半晌,各各离去。那些犯兵也被去了绑缚,随意走动,兄弟们都相信,天兵天将里没有孬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晚上行刑时林无敌不在场,二十多个被绑好的犯兵嚷着要见林五爷一面,最后再给他说几句贴心话。林五爷的亲兵在场,说是林五爷要筹划下一步策略,无暇前来,要他们安心上路。犯兵中当时就又有人抹眼泪。他们当然都明白林五爷无暇只是个托辞。大军行止几天前就谋划好了,具体执行由各营将士分工负责,他不想来只是不忍心看众兄弟尸横就地的惨状。一切妥当,马也牵过来了,犯兵齐声大呼:
“林五爷,下辈子我们还在您手下当兵!林五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数万弟兄都看着您呢!林五爷,我们死而无怨。”
场上站着很多人,但是没有人吱声,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那二十余人的呼喊越过人群传出很远。甚至林无敌就站在人群后面、听得泪水涟涟,他心里狂呼:好兄弟呀!你们当初做下错事时可否想过会有今天!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兵无以为兵,将不以为将。我将你们正法是为了天国大业,我林凤祥实在是身为大将,身不由己呀!
二十余匹马拖着众犯兵走远之后,林无敌擦去了泪痕,站到了场子中间。火把照耀中他看见场上每个人的眼角都晶莹欲滴。他明白,如果现在和清妖接仗,天兵有十二成的把握战胜突围,但是他还要等,等待那个最佳时机,他需要的是最大可能地歼灭清妖的有生力量,为下一步行动扫除一些障碍。时机就要到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一群群清妖在兄弟们的身前波浪一般地伏下、扭曲、流血,他似乎看到僧妖接到战败的情报后一气昏厥,四肢抽搐。他在心里暗叫:“僧妖啊僧妖,就等着给你的部下收尸吧!我林凤祥在前面等着你!”林无敌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冷笑。他却不晓得,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向他和他带领的天兵天将降临。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首先确定了一下行动方案,决定先据城固守,以观其变。长毛的几万人马留下少数老弱病残随林五爷的亲兵驻在县城以内,大多数久经杀场的精锐部队被布置在子牙河沿岸和城北树林,以及鬼地,遥相呼应,互为犄角,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古之一字长蛇大阵,实则是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要想长期固守,最重要的是粮草,林无敌早有主张,临从静海撤出来时预留了一支精兵伏在当路,放过了追着长毛大部队疲于奔命的清军主力,截住落在后面很远的运粮队一阵厮杀。这股长毛在潜伏地呆了许多天,养得膘肥体壮,精力旺盛。被大部队拖着鼻子走的清兵运粮队哪是对手,三下五除二就给长毛这支精兵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个干干净净,等巡回去的残兵败卒找着僧格林沁哭诉的时候,这支长毛已经唱着得胜歌闯入大城复命去了。这些粮草关系着数十万清兵是不是要饿着肚子打仗,要是运到长毛那里,岂不是让他们如虎添翼,那些长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三天三夜被清兵追得吃不成饭,睡不成觉都能伏下人马回头打伏击,杀很清兵先锋部队掉回头跑得比兔于都快。要是让他们再有足够吃的粮草,那还了得,僧亲王气得暴跳如雷,几乎要吐血,连杀了好几个哭着报信的败兵都不解气,寻思着那个押粮官回来时一定要将他斩首示众,以振军威。最后一个败兵回来时告诉了他实情,说押粮官大人业已为国捐躯,小的身小力薄,又被长毛大军追杀,捡条性命回来已是不易,实在无力抢回押粮官的尸首。僧亲王定睛一看,就知道这兵所言非虚,跑得足够急的,鞋掉了一只都不知道,僧亲王大怒,一腔没发完的冤气全撒这位头上了,只见僧亲王一拍面前的书案,冷不丁大叫一声:
“我来问你,是不是本亲王的大帐外边也有长毛,慌得你连鞋子都顾小上穿就跑进来报信?”
那小兵吓得一哆嗦,偷偷抬头一看僧亲王脸都气得煞白,心说这下玩完了,吃饭家伙难保。小兵把心一横,索性豁得一身剐,跟王爷争辨起来:
“王爷息怒,小的有下情禀告:小的赤足入帐,并非对王爷不敬,只因军情十万火急,小的怕万一误了大事。小的就这一个吃饭家伙,丢了就没法再长了。”
小兵说到此处又偷眼一看,见亲王面色稍霁,已不像刚才那样咬牙切齿,似是要咬谁一口出气的样儿。小兵心说有门,指不定命就捞回来了。这位本来就有几分辩才,这么一高兴,更是滔滔不绝地冲亲王的马屁上拍了起来:
“王爷,小的讲的都是实情。小的回来路上还想,误了军国大事是一个死,触怒了王爷也是一个死,小的想来想去,就想起了您以前说过的一句话,王爷不是说,我们都是为国效命的人,应以国家为上,个人为下,小的这就豁然开朗了。因军国大事而触怒王爷,我死得甘心,死而无怨。况且我也想了,王爷平日与我们下人同甘苦、共患难,以仁义为治军之本。小的还觉得说不定能捡回一条狗命呢?”
小兵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戳住了僧亲王的要害。其一,我是因军国大事才对你不敬。是按您的话办的,你要杀了我,就是言而无信。其二,我吹捧你以仁义治军,到底是不是你我心里清楚,你要想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地,尽可以杀了我。反正我是豁出去这一百多斤不要了,大不了你杀了我。
僧亲王被小兵的侃侃而谈搞得晕头转向,他也清楚小兵的意思,我捧也捧过你了,吹也吹过你了。就看你自己拿不拿自己当个人了。僧亲王肚里恨小兵恨得要死,脸上倒转怒为喜了,亲自上前把小兵搀起来,吩咐下人:
“来呀!把我的便靴拿来一双,赐与这位智勇双全,伶牙俐齿的……”
僧亲王索性顺水推舟,把好事做绝了,亲王赐便靴给小兵,这种事估计以往还从未发生过。亲王把话说到“伶牙俐齿”时想到了这一节,心想我咋会这样,是不是气迷糊了,踢给小兵便靴不是自贬本王身价吗?一旦传出,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呀?故而亲王说完“的”后捻须沉吟不语,面有难色。小兵反应确实敏捷,一转念就把后半截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