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第35节
李老公站在桌案前面,垂着头,两只手恭恭敬敬地搭在上衣下摆上,他那件上衣不太大,是暗青色的,罩在一件像长袍一样但却比长袍短比一般上衣要长的灰色上衣外面,他穿的裤子是黑色的,脚上是同样黑色的一双农村人常穿的老头鞋,头上还戴着个瓜皮小帽,李老公此刻正低着头,露出瓜皮帽顶上绊着的一块羊奶色的白玉,晶莹剔透,湿润柔滑。
这身打扮若深更半夜一个人站在荒坟野草中间,怕不要把胆子稍小点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就是大白天站在人堆里面,光天化日,朗朗青天之下都冒着森森鬼气。灰色和黑色无形中给人一种凄凉、阴森、死气沉沉和腌脏的感觉,然而腌脏的意味在李老公身上却半分也找不出来,暗色调的衣饰衬着他微微佝偻的腰身和细瘦的身形,让人想起衰朽残破的枯树败木,想起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的小茅草屋。
小灵杰心中不免又有些凄惶,呆呆地被小赖拉着跑到人圈里面,那三乘轿子此时也在空地外停住,轿帘掀开,第一辆轿子里下来的是个年轻人,衣饰华丽,温文儒雅。年轻人手里托了一个红瓷托盘,托盘里是一个农村装面用的木升,不过个头要小几号。第二辆轿子里下来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三绺长胡子飘在胸前,很有点仙风道骨。老头打扮的像个退休的大官,小赖告诉小灵杰说那是他们村的老族长,很厉害的一个人物。第三辆轿子轿帘一掀,先伸出一只长满黑毛、毛茸茸、脏兮兮的胳膊,胳膊足有小灵杰的大腿粗细,这位先声夺人,吓了小灵杰一大跳。这会小灵杰才明白为啥第三辆轿子的轿车走那么慢,还出了满脸的大汗,敢情轿子里坐的是个重量级的,只那条胳膊从肩膀上卸下来,小灵杰估计都得和周铁蛋全身的份量差不多。果不其然,那位比小灵杰预想得还要胖,大胖子满脸肉都不像是他自己的肉了,而像是在别人身上长好之后,被他割下来安自己脸上了,结果没选好地方,选着了对方的屁股,所以大胖子的脸倒不像脸,而像脱下裤子露出来的屁股,又白又大又胖,眼睛很小,合开之间却极有神,一眼瞄住你让你凛凛然浑身起鸡皮疙瘩。塌鼻子也像是硬安上去的,鼻孔里伸出两撮黑色的长长的鼻毛儿,和嘴唇上面的髭须混在一起,像没擦干净的两筒黑鼻涕干在了上面,招风耳朵随着脑袋一晃也忽闪忽闪地晃,似乎和小猪娃的耳朵大小差不多,嘴被一片密杂杂、硬实实的胡须遮掩着,胡子不长,还是连鬓的,黑黑的纠结在一块。再往下看,大胖子上身穿的是短袖湖绿色的绸衣,在阳光下披着翠波,一闪一闪,下身是玄色灯笼裤,脚上蹬着双薄底快靴,裤角束在一块塞在靴腰里,一身的短袖衣裳有一排密密的扣,大胖子却没系它,只是用两个衣角在肚脐上挽了个蝴蝶结,衣裳敞开的部分露出黑乎乎的胸毛。胸前的两大块肉半遮半掩,胀得衬衫鼓鼓的,像倒扣着两个小面盆。大胖子咋看咋不像正派人,小灵杰怀疑他要么是个杀猪的屠户,要么是个谋财害命的强盗,要不这位的那双眼睛不会露出那么凶巴巴的光,看人仿佛是看着血淋淋地挣扎呻吟着的猎物,映得眼珠子都血红血红。胖子下了轿后并不往前走,先站在原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圈,两只胳膊合抱在胸前,年轻人和老族长却也不往前走,一齐走向胖子向他拱手让他先行,胖子也不谦让,真的就一个人走在前面,小灵杰看到胖子踩出的脚印像他踩在深雪里一样,有一寸多深,等这三个人从他面前走过去时,小灵杰悄悄地问小赖,那胖子是啥大人物,竟然这么不可一世。小赖搔了搔头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脸都快憋红了,最后终于含糊其辞地说可能就是这个胖子把李老公的小鸡给割去了,今儿个要还给他,因为李老公怕他不还小鸡儿,所以才对他这么恭敬。小赖说到这儿口齿才算伶俐了些,说那胖子不是本地人,是从皇上那儿来的,其余的人都是他们村的,李老公老家也是他们村的,只是现在成了老公,在皇上家里当官儿,那两个新添过土的坟里埋的就是李老公的爹妈,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小灵杰噢噢答应着连连点头,心里更是觉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这个胖子是不是大强盗了,割了别人的小鸡儿还得让人说好话陪好脸才给。真是没有王法,李老公也是个笨蛋,回到自己老家了还这么熊包,还是在皇上家里当官儿的人呢!一点威风都没有。
小灵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向李老公看了一眼,李老公已跪在香案前头了,只是没有抬头,腰佝偻得更为厉害,简直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小灵杰油然又对他产生了一种可憎和可怜参半的复杂感情,……。那个端红盘的年轻人正跪在李老公后面,他两边跪着的是那几个开始陪李老公等在坟地里的人,胖子仍旧抱着膀子,气定神闲地眯缝着眼站在香案一侧冷眼旁观。老族长站在香案前靠近李老公的地方,一只手托着副没有镜腿的石头镜,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片,纸片有书本大小,估计保存的时候不会太短,纸都成黄灰色了。
老族长拿着纸片连清了几次嗓子,小灵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干瘪的嘴、希望能听见他那张纸片上是啥内容,那知老族长嘴刚一张,小灵杰身后“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和高亢沉闷尖细粗犷的各种乐器声便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吓得他一阵哆嗦。回头看时,放鞭炮的一个农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火药味扑鼻而来,飞扬的炮灰有的都扑到他衣领子里去了,迷眼的烟雾中几个小家伙的身影时隐时现,鞭炮就在他们头上炸响他们也不怕,小灵杰看见那群拾哑炮的小孩中似乎有小赖的影子,转身一看,果然,身边已不见人了。吹鼓手在平地上站不下,躲到了坟堆里面,摇头晃脑地吹打。坟地里的气氛顿时平添许多热闹。
老族长手里的纸片没写多少字。小灵杰还没打定主意是不是转到他身后去听时老族长已闭了嘴,此时香案前燃着了一大堆黄裱纸,火头很大,纸灰飞扬。老族长念完后将纸片冲围观的人群扬了扬,然后又冲坟堆那边的吹鼓手示了一下意。等鞭炮声一停,老族长毅然决然将纸片投入了火堆中,吹打声戛然而止,天地间瞬时一片寂静,像是根本没有刚才那片刻的热火朝天,惊天动地。
纸片在火堆中跳跃了一下,瞬时成为一小块扭曲的纸灰,被不时腾起的火头冲击到了“趴”在地上的李老公眼前头。小灵杰已经挪到了香案这边,刚好站在老族长身后,李老公的一举一动尽收他眼底。
李老公身后的几个人已次第站起,包括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人。只有李老公仍然静静地跪着,小灵杰由刚过来到现在没听见李老公说半句话,也没看见他抬一次头,只看到他垂下头后露出的后颈和耳背肌肉松弛,颜色灰黑。小灵杰觉得像是他奶奶的皮肤,又老又皱又黑,年轻人站起来后走到李老公背后,似乎是想要把他搀起来,刚弯了一下腰又犹豫着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只趴在李老公耳朵旁边低低地说了一声:
“爹,天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李老公仍没有动,小灵杰看见他的一只一直缩在袖管里的干枯老皱的手慢慢地伸了出来,贴着地面向前滑动像一条觅食的长蛇。那张焚烧成纸灰的纸片被李老公抓到了手里,紧紧地抓到了手里。小灵杰看见李老公抓着纸灰的那只手因用力过大使骨节和血管蚯蚓一般地凸出,李老公的身子也像一个反向的弓弯得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绷断。
小灵杰暗暗替他紧张,害怕他一不小心把腰给折了,同时也很不解,那张小纸片跟他有啥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值得他恼怒激动到这个地步。就在小灵杰一晃眼的当口,他耳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小灵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凄惨的叫声,那简直是摧肝裂胆,撕心扯肺,叫得小灵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扪心自问,连那夜天兵被砍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时都没有听到这一阵惨叫让他伤心,让他害怕,让他难受,让他眼圈一红,几乎又要掉眼泪。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以后,小灵杰颤抖着睁开眼睛往圈子中间看,眼前的景像更让他触目惊心:李老公正像一个泼妇一样满地滚爬,嘴噢噢地叫,那声音真是有锥心泣血之痛、伐毛洗髓之悲,小灵杰骤然发觉了不对。李老公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小灵杰被这个冷不丁提出的问题一下子搞得乱了阵脚。他现在终于明白最初见李老公低眉顺眼站在那儿时怪怪的感觉是因为啥了。是因为李老公站着咋看咋像一个半老妇女站着的架势。小灵杰那会儿没想到他像个女人只是由于他自己心里先存下了李老公是男人的想法。而男人像女人在他的思想中简直如大白天见鬼一样可笑荒唐。所以他就只是觉得怪怪的,而没产生其他想法。
李老公在地上滚爬的样子让小灵杰不自觉地想起了泼妇骂街。事实上不但这点,李老公处处都像女人,小灵杰这时看见了李老公的脸,虽然就在他翻到仰面朝天的一瞬间能看出点端倪,而且还是和着地上的黄土和脸上的眼泪,小灵杰还是一下子发现李老公根本没有长胡子,满脸皱纹堆积叠压像熟透后掉地上的核桃。整个就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比小灵杰他奶奶年轻也年轻不到哪儿去。李老公的惨叫也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口音,像是撕扯着喉咙大叫的老妇人。小灵杰被这些重大发现搞得头大如斗时,李老公忽然停止了爬滚和惨叫,趴到一个坟上哭诉起来。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抠进坟上的土里,只露出一截灰黄的手腕,小灵杰凝神细听,李老公连哭带说,呜呜咽咽,悲悲戚戚,似是已肝肠寸断。小灵杰好不容易才听了个八八九九,李老公是说:
“爸爸给我的骨头,妈妈给我的肉,现在不孝儿子终于捧回来了,今天算是儿重新认祖归宗的日子啦!爸爸妈妈的血肉,当儿子的一天也没有忘掉哇!爸、妈您们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呀!爸呀!妈呀!不孝儿回来了!”
李老公的哭叫声像是破竹篾子戳在烂门板上,嘶哑难听,甚至有几分吓人。小灵杰抬头看天,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半空,再看眼前,纸灰飞扬,朔风野火,空中飘荡着声声干嚎,小灵杰觉得这回事咋想咋别扭,咋想咋不和谐,就好像十冬腊月天忽然看到一群大男人光着屁股在街上乱跑着打雪仗玩。
然而眼前的确实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李老公哭到气若游丝时便不再动弹,瘫在地上直喘大气像奄奄待毙的饿狗。那个叫他爹的年轻人俯身上去把他背到自己肩膀上,一同进了第一辆轿子,胖子和老族长也分别进了轿子。老族长临上轿之前还抹了一把老泪,叹息了一声,小灵杰听见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似乎是“把好端端的大男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造孽呀!造孽呀!”
人群垂头丧气地渐去渐远,小赖拖着鼻涕跑过来递给小灵杰一个梨子,说是刚才在供桌上抢的,他抢了两个,一人分一个吃。小灵杰没有要,他看得出小赖把梨子递给他时脸上的表情很眷恋不舍,他想起了张先生教给他的一句话“君子不夺人所爱”,他又把梨子还了回去,推说自己牙疼,吃不了凉东西,那时还远不是产梨的季节,乡下人掏钱买都买不来这么样的梨。小灵杰猜想那是李老公从皇上家里带回来的,恐怕也只有厉害如皇上者才能把秋天的梨子放一个冬天放到入夏。一念至此小灵杰对李老公不免又有几分羡慕和向往。能在皇上家里当官儿那得修几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福分呀!然而小灵杰也很不明白为啥像李老公要给皇上当官儿的咋会让人把小鸡儿给割了下来,弄得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
是不是当老公都得把小鸡儿割掉呢?
小灵杰对许多问题百思千思仍不得其解,沿原路折回赶到袁郎中家里时他嘴里仍在叽叽咕咕地念叨,连袁郎中家的两个小家伙跑上来扯住他的衣角让他再给讲瞎话他都没听见。
小灵杰来袁郎中家里的次数也不算少了,再不待见人的主人也能混个脸熟,况且小灵杰又是十分机灵伶俐的小孩子,而时间长了小灵杰发现袁郎中也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小灵杰初始对袁郎中有些讨厌但并不十分明白自己到底讨厌上了袁郎中那一点。事实上见面多了小灵杰发现袁郎中在他家说的那些话并没有丝毫夸大其辞,相反倒有几分谦虚。小灵杰去了好几次袁郎中的媳妇都说袁郎中刚刚被哪哪庄的某某叫走,药给你留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就行。有一天小灵杰还亲眼看见一个快要生小孩的妇女被一辆架子车拉着送到了袁家。拉车的年轻人进门先“扑通”一声给袁郎中下了跪,响头磕得“兵啪乒啪”响。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袁郎中一定要救救他媳妇的命,小灵杰见了他媳妇的样儿。好像都快死了,身上蒙着一条被单,被单上浸满了鲜血,再往下看看甚至架子车上还在往车下一滴一滴流血。女人面色煞白,嘴张得老大老大,头发蓬乱,眼睛紧闭,眼圈发黑。那次不是袁郎中治的,他连朝车上的人看一眼都没看便进了堂屋,倒是他媳妇指挥着年轻人把病人抬到药房里。袁郎中在堂屋中气十足地说了几句小灵杰认为恐怕只有他媳妇才听得懂的行话,就听得药房里一前一后响起两声哭叫,前者是小孩的,后者是大人的,年轻人揉着眼就到堂屋又跪下了。袁郎中其实人挺随和,只是有几分傲气,这点小灵杰早已在张老先生那里领教过,很快就见怪不怪了。小灵杰甚至还是因为袁郎中的傲气而对他很是仰慕,想想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咋学充其量能模仿出来一点流里流气。傲气的引申义大约就是身负绝技,不管在那方面,小灵杰是这么想的。而且,袁郎中的谈吐风度,以及一举手一投足猛里看上去有一股子张先生的味道。大约傲气的人都是有些相通之处。当然,张老先生与袁郎中相比,不同之处依小灵杰来看,就很不少,他觉得张老先生更多的是放旷自由,从来不愿受任何约束,袁郎中则要实在一些,墨守成规,一说话书卷味扑鼻而来,小灵杰很欣赏袁郎中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时的姿态。他认为这点上袁郎中比张老先生稍强一筹。袁郎中似乎在那方面都懂一些,谈起啥都是头头是道,井井有条。小灵杰都快发现自己成了袁郎中的忠实信徒了。
袁郎中那两个小家伙是一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小灵杰分辩了这么多天才勉强辨出来两人的差别,还不是从长相上分出来的,这哥儿俩的老大不太喜欢干净,衣裳老皱巴巴,脏兮兮的,即便兄弟俩刚换上的新衣裳,他穿着那架势也不如老二穿着自然好看。小灵杰昏头昏脑进了袁家就被俩小鬼缠上了。袁郎中今儿个在家,出来帮小灵杰解了围。回到星里,小灵杰坐下来,仍是痴痴呆呆,魂不守舍。这些天袁郎中也看出小灵杰不同常儿,故而也是另眼看待他。如今一看小家伙愁眉不展,似有重忧,连忙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了啥难处,小灵杰正在李老公那怪兮兮的表现中搞得满头雾水,不得其径而出。袁郎中这么一问,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小灵杰脱口就说出来了:
“老公是啥东西?”
袁郎中这下倒被小灵杰弄糊涂了,他怎么也想不出小家伙问出的竟是这么一个问题,细思之下禁不住莞尔微笑,看小灵杰时,小灵杰也正蹬着两只眼睛出神地看着他。
大凡会三招两式的大都有显露自己本事的癖好,更何况袁郎中在此方面的学问可谓是博大精深,他正愁这些东西讲出来有失体面难登大雅之堂呢,一听小灵杰竟然是被这回事缠住了头。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袁郎中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还不算晚,于是领小灵杰到了药房,冲上两杯浓茶,热气腾腾地摆在桌子上,最后拉上门拴,袁郎中给小灵杰讲了这么一大段话,都是和老公有关的。
“小家伙,你是来这儿路上看见邻村的李太监骨肉还家了,是不?”
小灵杰机械地点头,骨肉还家这个词他不大懂,但还明白就是指李老公那回事。
袁郎中见他点头,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
“说起来,太监这种人最早出现的年月已不可考,噢!对了,太监就是你说的老公,书上记载的最早能被称作太监的是汉代的太史公司马迁。说司马迁是太监是因为他受过腐刑,就是和现在的太监一样,把阳物给割掉了。史书上的原话是‘太史公下蚕空去其势。’”
袁郎中害怕小灵杰对阳物和势等词搞不明白,讲到此处不自觉地看了小家伙一眼,小灵杰正两手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其实他就是提出问题袁郎中要想解释清楚也得弄得自己尴尬万分,看小家伙没动静,袁郎中喝了一口热茶,再往下说:
“太史公虽然割去了阳物,但并没有真正入宫当过太监。所以一般太监都不大晓得他。各行各业都有祖师爷,像我们郎中这一行,尊奉的祖师爷是药王,木匠尊奉的祖师爷是鲁班,太监这一行也有祖师爷,但不是我刚才说的司马迁。现在的太监拜奉的祖师爷是钢铁将军,北京城外有一座‘护国保忠祠’,老百姓都叫他太监祖师庙,庙里供的就是钢铁将军,这个钢铁将军历史上确有其人,是明代永乐皇帝时的太监。
“常人要想成为太监必须得把阳物给割掉,俗话说就是阉割,像满街跑的那些劁猪劁羊的一样,把阳物割悼。……”
袁郎中讲到此处又停下来喝了口热茶,倒不是他想喝茶或是卡了壳讲不下去,而是下面的东西他觉得不好意思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说,而且有些话说了他也不懂得。然而,也正是这些东西才是袁郎中作为和本行相关的知识懂得最多、最真实的。他犹豫良久,连喝了几口热茶,也觉不出烫,最后一横心一闭眼又开了口,因为像这样好的表露这方面才学的机会和这么好的听众以后恐怕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阉割用行话说叫净身,这也是一门技术,叫净身术,会净身术的人叫净身师。最早的净身师不是专门的,只要能拿起刀的,眼疾手快的都能干这行。这个行业你别看他狗肉上不了大席面,可也不是好办的事。后来专门的净身师傅不经过专业训练是不能出师的,否则容易致人死命。最初,据说洋人们也有净身的,净了身是不是当太监我也不知道,洋人的净身师都是和尚,和尚拿毛巾包住准备净身的人的阳物,再拿利刃连同阳物和毛巾一起割下来,用热油和草木灰止血,用金棒或铁棒插进去导尿。最后把净完身的人肚脐眼以下部分埋到热砂土里埋上五六天,目的是为了让伤口痊愈。不过这种方法不大可取,据说十个人得有六个人死在热砂覆身之下。
“还有一个地方的方法也大致如此,但已稍有改进,净身者事先吃过大烟,被麻醉的晕晕乎乎,不辨东西南北,然后净身师让他坐在特制的椅子上,用竹片夹住阳物,用快刀沿着竹片的茬口顺滑而下,就完成了,完成后也是用热油止血消肿,再用浸过油的布把伤口裹起来,净完身后的人得躺着好多天不能吃干饭,只能喝稀汤。
“至于我们大清帝国处在华夏神州,这方面的技术更是源远流长。据说净身术有南派和北派之分,因为明时需要的太监较多,大多是从南边和西北偏远之地选人,而大清国用的太监较少,大多都在山东北部和直隶中部一带选择,我们大城这一带就是出太监最多的地方。现在皇宫里的太监十个中有九个都是我们河间府一片、北京南边二三百里这个圈子里的。
“因为净身师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所以一般人把他们贬称为刀儿匠,他们也像现在的大门大户一样,标榜派别师承,来表示他们的手艺是祖传的。净身在汉代以前是骟还是割,还不很明朗,到东汉武帝时,司马迁被割去了阳物,史有记载,应该是割而不是骟了。可是是用刀割还是用弦割,仍没有人知道,弦割就是用硬弓上的双细弦来绞。那时候的净身师技艺已经很是高明,司马迁被割去阳物时已年近半百,四十多岁了,居然还能跟着汉武帝刘彻东奔西跑,朝圣拜庙,游山逛水,看来净身以后尚没有什么不良后果。到明代甲申之国时,后宫里太监一清查,竟然大大小小有七万名之多。你想一下,在同一个年代,能有七八万太监吃皇上的粮食,那么净身术之普遍,净身师技术术之精良,由此自可管窥一二。”
袁郎中一口气把这些间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或者是自己从书上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讲出来完后,长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孩子做了错事没被大人逮住的庆幸式的快乐。小灵杰似是听得呆了。袁郎中轻笑一声,也不提醒小家伙注意,又往下说:
“咱们河间府出太监,而且出了不少名太监,像明代的李义,现在的崔玉贵,都是咱们这儿的人,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了太监之后便不能结婚要孩子。因此主动去当太监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大多数当太监的都是家里穷,兄弟妹妹又多,爹妈养活不过来,又没其他门路,不得不吃皇宫这碗饭。咱们河间府地方穷、水土不好,大块大块的盐碱地不产粮食。人们穷得摸门不着,所以当太监的较多,然而就因为当太监犯了咱们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古训,几乎是视为见不得人的事儿。因此咱们这片儿隔几个村子肯定就有当太监的,而且不会混得红、吃得开的人物,就是没有人在明处评述,说不定大家背地里还得戳着脊梁骨骂这些人枉为人子,让祖上香烟到了他这儿断子绝孙。太监都很在乎这一条,因为他们比别的男人缺少一个阳物,说男不男,论女不女,所以太监最忌伟直接或间接影射‘欠缺’的东西,因此要和太监同座时看到没有尾巴或者尾巴被切短的猫狗时,应该拐弯抹角地说‘鹿尾的猫’或‘鹿尾的狗’。因为鹿的尾巴短小得几乎没有。如果凑巧看见缺少柄的茶壶时,必须若无其事,不要声张;遇上不得不说‘切’或‘斩’的情形时,也得换成别的字眼,否则这个太监你等于得罪着了。
“净身师都是辈辈传的,各有绝招,但是这是秘密,绝不传给外人,净身师对于太监等于和尚受戒的师傅,而且是终身的师傅。要净身的人,先得给师傅磕头送礼,等于入了师门,然后才能净身。不管以后他能有怎样的荣华福贵、飞黄腾达,净身师都要跟着沾个小光,揩点油。行拜师礼时带的礼物一般是一个猪头,或者一只鸡,还要有一瓶白酒。另外,净身时还要掏些现钱,掏钱多少视家庭贫富而定,有钱的不多,也有分文皆无的,这就得说好话了。带孩子来净身的家长得多给净身师傅讲好言语,就说是孩子以后要有了升官发达的机会,决不会忘掉师傅您的好处。
“净身师要和净身者的家长或者是带净身者来的亲戚立一个文书。请上左右比较有声望的三老四少作为证人,写明是自愿净身,生死勿论。这也是净身师的聪明之处,再说是大动刀子的事儿,这样一来万一将来出了麻烦,也免得净身师跟着背黑锅吃官司。但这些并不是立生死文书的主要意思,净身师实际上等于通过给净身的小孩身上投一笔赌注,一旦小孩将来发了迹,他可以捞上一笔钱。所以净身师现在搭上些辛苦,赔几个冤枉钱,也不在乎。因为入了宫的太监就是再穷,只要进得去,净身师好歹都能捞些好处,这个赌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包赢不输。再说,净身师还有一招阴损的,能让入宫以后的太监乖乖地给他掏钱,这是后话,这里先不提。
净身师和净身者之间的文书上都写得很明白,标明‘自愿净身,分文不取’。后报当然是以后的事。可是,就单掏现钱方面,私下交易,都是两种价钱,保活的是一种价,只阉不保活的,又是一种价钱。
“因为当太监都得断子绝孙,所以大多数太监都希望能够重生阳物,能有个自己的骨肉子嗣,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当太监也有帮口,要有老太监引见的话,当太监要容易一些,更重要的是,你有可能重主阳物,不过这就得看你的运气和造化了。太监有两个帮口,一个是天津附近的三河县的立河帮,一个是河间府的河间帮。想当太监的人如果掏钱买通老太监,老太监就会对净身师打个招呼,那么就可以给你作不彻底的净身,留下一部分阳物,便有重生之望。但是入官之后,还要经过层层检查,对检查者还得出钱买通。老太监同被检查的人都有深交,见有利可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