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第36节
不过检查者还要具结画押,作个担保,也就是说他要对检查的结果负全部责任。这种检查者,一是为了无本生财,二是因为自己年事已高,不免贪利,更何况这种事情揭穿的很少。
“太监被割去阳物之后,行动和说话的声音都不同于一般的男人。由于屁股和大腿的肥肉增多,太监走路时身体稍有点前倾。像女人一样,双腿紧挨,脚尖向外呈八字形,步伐短而快,很像戏台上的旦角走路的样子。另外,太监割去阳物前如果还没有长胡子,以后就不会再长,如果长出胡子的,在割去阳物后二三个月内将开始一根一根往下掉,直到掉完为止,整个脸变得非常光滑。年轻的太监去势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有遗尿的毛病,想控制都控制不住,俗语里说的:
‘像老公一样臭’就是从这里来的。年轻的太监去势后会在很短时间内吹气一样很快长胖,但是肉都松松垮垮,一点力气都没有,大多数太监会随着岁数越来越大而慢慢消瘦下去,因此到消瘦以后,太监身上会出现许多皱纹。四十岁多一点的太监瘦下去后看起来就像六十多岁的鸡皮鹤发的老太婆。
“小时候就去‘势’的太监说话的声音和女人一模一样。
长大后才去势的声音听起来则特别刺耳,说话像是故意装的,极像集上那些扯嗓子叫卖的乡村妇女的声音。小时候就去势的太监长大以后,没有喉结,胸前明显突出,屁股肥大,声音尖锐而且高亢,行动扭扭捏捏,更像女人。
“因此太监整个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讨厌感觉。脸盘清秀的太监更让人看着像是古里古怪的女扮男装,可是年纪稍大一点的太监面貌看上去就不是古怪而是类似于凄惨了,真像假扮男装的老太婆,邻村的李太监你见过,就那样儿,可笑不?
“太监被割下来的阳物,净身师会像宝贝一样保存起来,而那玩意俗称就叫‘宝’。净身师保存‘宝’,有一整套的办法。阳物被割下来后,包括两个睾丸和一个势,先被放在净身师事先预备好的一个升里面,升里面装的是石灰粉,目的是为了吸干水份,保持干燥则不易腐烂。放在升里一段时间后,再拿出来用湿布小心揩抹干净。然后再放在香油中泡些时候,等油完全渗透后,再装入一个丝棉衬裹的精致小木匣子里,加以密封包裹。这些办好,还剩最后一道工序,即把木匣再放入装有少半升石灰的升里,这样,‘宝’的全部处理过程就算完了。
“当然,升里还得装入用油纸包好的净身契约,最后用大红布把升口包好棚紧,小心地把升送到屋顶下边房梁之上,这里有个说辞,叫做红步(布)高升。预祝净身的人将来走红运,步步高升,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净身师那么小心地把‘宝’,给妥善保存起来是有原因的,一是太监要升官时,必须交验自己的‘宝’,让上头的大太监检验核实,要不不能晋升。因为‘宝’放在净身师那里,等你时来运转再回头去要时,净身师就要多多少少捞点实惠了。二是太监死后‘宝’是一定要随棺埋葬的,因为咱们大清国的人都相信阎王爷不待见残废的人,特别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碰到他们死后要求下世脱生时,阎王爷会把他们派到人间为骡子。因此太监到死后得把‘宝’请回来缝在自己的私处,一则为了瞒住阎王爷,二则也有面目见地下的父母和列祖列宗。
“前面我说的净身师大捞一笔银钱的时候就是借太监请‘宝’回家的机会。所以净身师才会在净身时显得那么慷慨大方。咱们炎黄子孙有个好传统,一个人不管活着时天南海北海角天涯地跑,到了老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故土,死后埋在家乡,虽说哪儿的黄土都埋人,但讲究的是用故乡的土盖脸,这叫做落叶归根。咱们这片当太监的不管一生受多大的坎坷,也要积蓄点银钱,把自己丢了的东西赎回来,放着预备死后随身下葬,否则就没脸进祖坟,不敢埋在父母的脚底下,这个赎回‘宝’的过程就叫骨肉还家。”
袁郎中一口气又说了这么多,说得口干舌燥,又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外面天色似乎已有些暗了。小灵杰的脸部在他对面已渐渐模糊成一块平板,只有两只眼睛仍熠熠闪着光。袁郎中下面说的和小灵杰所见的关系就很重大了,因此袁郎中又开始讲时不得不重重地咳了一声,怕小灵杰分心他顾。
“骨肉还家是太监一生中最大的喜事。大多数是在四、五十岁左右来办,这会儿离告老离宫也没多长时间了,能找过继儿子的也都找了。因为骨肉还家得让儿子磕头捧升,那样才能显出点儿份。你想想,本来就是个迫不得已才去净身的苦哈哈,当上太监后被人呼来斥去,还被一般人看不起,苦熬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熬出来了一点小名堂,靠着皇上的帮衬体恤,手底下勉强攒了些银子,一回到家乡,别的事都顾不得也干不了,就靠这个伸直腰杆出口粗气,花钱买个脸,就是说太监都想靠这回事让别人改变对他们的鄙视看法,这样他们可以站人前理直气壮地说句话。这不算啥,太监忍辱半辈子到最后所有的积蓄极有可能在这一次花完,银钱都让黑心黑肺的刀儿匠掏去了。
“太监要想赎回‘宝’得事先托本乡本土的头面人物,诸如说族长,三老四少什么的。必须得在场面上混过,手底下有几下子,这些头面人物带着礼物先到净身师家里拜望,说明来意。净身师都是父一辈,子一辈、辈辈相传的江湖人,精细的赛过山上的猢狲,先海阔天空胡吹乱捧地说一通,用意是称称太监的斤两,就是指他办事最多能往里砸多少银钱。他们是很会看菜下筷子的。等了几十年,肥猪总算拱上了门,所以一定要狠狠咬上一口。双方谈好价钱以后,太监得先把赎银拿过来,这一下就把太监的积蓄宰得差不离了。
“到了正式迎升的日子,得用娶亲一般的排场,用花轿抬着过继的儿子,捧着红托盘,里面得放着整锭的银子,这银子不是算在赎价之内的,是送给净身师的喜钱。一大群人吹吹打打地来到净身师家门口,又是放鞭又是吆喝,这叫给净身师贺号壮门面,净身师这会儿就剩在屋里数着银钱偷笑,他是名利双收啊!
“正式迎‘宝’的仪式十分隆重。净身师在家里摆上香案,铺好红布,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恭恭敬敬地把升从正梁上取下来,摆在香案正中,此刻四周宾朋满座,没几个是太监的亲人,都是所谓德高望重的凑着机会风光一把,打个抽丰。仪式由坐着轿子前来迎升的老族长主持,老族长得先向四周来个罗圈揖这叫知会众人,然后再给净身师作个揖,最后才打开升上的红布。取出原订的净身契约,向诸位在座的衮衮之公宣读一遍,说明这个契约连同升里的东西我们今儿个取回去了。这时候门外再次鼓乐齐鸡,鞭炮喧天动地。过继的儿子对净身师、族长,宾朋分别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把升放进红托盘里捧着,便坐在轿里奔向坟地,后面老族长、净身师的两乘轿子也紧跟着。”
袁郎中把话说到这里住了口。小灵杰托在腮上的两只手也放了下来,他当然知道后边的情景他都已经看过,袁郎中不会再往下说。窗外的天色已更加隐晦,窗纸上漏进来的似乎是黑夜的色彩而不是白天,袁郎中已经撮了把烟未开始吸旱烟袋。小灵杰只看见对面火头一明一灭地闪,明亮的瞬间他能看到袁郎中衔着烟袋的嘴和鼻子的下半部分。
袁郎中讲完后便没有再说话,一个字也没说,连抓药时都是默不作声,小灵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啥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是出了袁郎中家大门走出老远之后,他才想起连告辞的话都忘了给袁郎中说一声。
这一段接二连三石破天惊的事儿发生的太多了,小灵杰在知道老公的事情后又拉里拉杂想起了很多很多,小脑瓜里整天胡思乱想,渐渐地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竟然沉默寡言下来了。小灵杰也明白,从天兵来了又走之后他就已经明白,很多东西不但他现在想不懂,今生今世,一辈子到头他也未必能弄得懂,然而他又抑制不住自己思想的野马脱开缰绳之后的狂奔乱蹿。他茫然了……。
李贾村自从长毛走了以后,应该说没有啥大的变化,农人们很容易把痛楚隐藏起来而代之以麻木的欢笑,没有谁刻意去找碴让自己掉在恐惧的回忆中无法自拔。要是能说上算是大变化的话,那就是邓财主了。
叫邓财主已经不太恰当,因为长毛走了后,僧王爷果真践了前言,送给了邓财主一顶金灿灿的七品顶戴,邓财主平步青云摇身一变成了邓员外。这下邓财主是心满意足了,在李贾村更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俗话说,财大气粗,势大自然就压人,邓财主在五里三乡里哈口大气,大城县城的四个城门都得“唿嗽嗽”直往下掉灰土,县太爷正坐在桌案前打瞌睡冷不丁就得激灵灵打一个寒颤。县太爷日常见了邓财主都得高看他一个马头,新来的县太爷走马上任到大城后第一个拜会的当地显达就是邓财主。到邓家接连喝了两天酒,据邓家的家丁说把个县太爷喝得拉肚子一样往地上吐,官服上弄得一塌糊涂,临走时满脸的鼻沸和移物抱着邓财主直想叫他亲爹,还打着嗝迷迷糊糊地说让他以后多提携。
邓家的家丁说起来当然是“我们家员外”,这是邓财主从僧王爷军中回来后立马就教他们改口的,谁不改口就扣他的银钱。然而初始李贾村人并不知道这一切。有几个老给邓财主打小溜的有一天在街筒子里正碰上邓财主牵着新讨的狗迈着老爷步遛街,连忙上去点头哈腰地叫“邓善人。”那知邓财主并没像以往一样眉开眼笑地停下来给他们说几句话,而是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倒是他那条狗不甘寂寞坠着肚子回头冲他“汪汪”叫了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碰了一鼻子灰的人觉得很奇怪,咋想都想不开,心说这“善人”两个字难道拍得还不到家,总不成让我跪地上叫你老爹吧!溜须拍马的想不开归想不开,对邓财主还是不拍不行,于是便回头找邓家与他熟识的家丁讨信儿。家丁一听他是为此事而来,开口就是一句“我们家员外”,这问事的也不问了,掉头就跑,边跑还边捶自己的脑袋,嘴里还恨恨地骂:“人家说你是榆木疙塔不开窍你还找人家别扭,你说你是不是榆木脑袋,以前还老人前人后洋洋得意地自吹自擂是马屁精,咋地,现在连马屁都能拍胯骨轴上去,挨一脚狠踢是小事,要是传出去让人家知道了你还活个啥劲,你还咋有脸见人,唉?”这小子在那儿自怨自艾着恨得直想哭一场,再照自己脸上搧两巴掌才解气。大多数李贾村人还没太多闲工夫去顾虑这些,从这种意义上讲他们比榆木疙瘠还榆木疙瘩,一点也不晓得照顾一下“新贵”邓财主的情绪,抬头碰不见低头碰见邓财主的话还是不冷不热地一声“邓善人”便拍屁股走人了事。这对他们自然没啥大不了,当然僧王爷手下的人给邓财主送顶戴的事李贾村大人小孩谁都知道,可惜知道也仅仅就是知道大柳树下面的饭场里议论了三天两晌午以后,也就忘得差不多了,他邓财主别说是闹了个七品顶戴,就是封成王爷将相,还能碍着或是帮着这些庄稼人屁事。他高升是他高升,升得再高也总不至于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们穷人从李贾村赶走,再说了,邓家本来在李贾村就是没谁敢碰的杠子头,闹不闹七品顶戴不还是一个没谁敢碰,反正大家伙儿还是三个字“惹不起”,咱惹不起躲总还能躲起吧!见面了打个招呼,叫声“善人”对农人来说已经够了,已经够抬高你邓财主的身价了。说实话,你邓家要能有一星半点的善良,恐怕派山老林里饿了七八天的狼碰见小孩连看都不看,它情愿早饿死早托生了。
邓财主在李贾村蹓了几圈后这个气可就生得大了,不管他脚步迈得多像戏台上那些蟒袍玉带装腔作势的老爷,也不管肚子腆得多像刚从皇上那儿吃过龙肝凤髓心满意得的五侯大官,那帮狗屁不通的泥腿子就是想不起来叫他一声员外让他体会一下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官帽戴着是咋样一种滋味。邓财主也想了,这帮穷鬼是不是根本不晓得我当了官他们该叫我啥了,但是就只想这点咋想咋别扭。我他娘的明明是员外你为啥看不见就偏偏叫我善人。我他娘的宁肯不“善”了也得“圆”一下。邓财主气得肚子溜圆最后一狠心,他娘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邓天一该到撕下羊皮露出狼脸的时候了,看我咋整治你们这些不识眼色的笨蛋蠢驴。
要说这邓财主也是的,人五人六地憋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能出口顺气,从他老爹呜乎哀哉后把他叫回来那天起,这个小邓财主便一直是忍辱负重地活过来的。虽说没有人敢在邓家大院门口撒野,可他心里闷得慌啊!他觉得像他这么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人不该就只让人背地里骂“土老财”,而是得当面对他点头哈腰像他牵着的那条狗背后还得冲他竖个大拇哥说一声还是邓善人厉害高明,事实上这些自他回到李贾村就从没有体味到过。大家伙儿对他都不冷不热,而那个该死的胡胡李还不识天高地厚地因为一车苞谷跑到邓家大院里公开叫板,邓财主一想起这码事心里使刀剜一样疼,都是那个狗娘养的李三,他说胡胡李这小子有神助,还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给我讲了一通绞缠不清的狗屁道理,我他娘的也是旋风钻屁眼儿里——鬼迷了心窍,稀里糊涂地就信了。这口气真他娘的憋得冤屈,还让胡胡李那小子昂首阔步地出了邓家大院,我邓天一倒被他看扁了。
邓天一决意要先拿李家开刀了。在他心里李家是李贾村楔到他眼里的一枚大钉子,此钉不拔他寐食难安,况且他邓员外一步登天,成了世宦人家,还怕你个屌!小泥鳅咋让你扑腾你还能扑腾个啥浪花,就算你扑腾起一点浑水洒到我脸上,我邓天一笑嘻嘻地擦掉它然后吐口唾沫淹死你。
这里得补叙一笔,邓家的宝贝儿子二孬此刻出了远门,长毛一走邓员外思前想后觉得宝贝儿子在各方面都太差火候,没有一点生活历练,干啥事都畏畏缩缩地像个乌龟。邓财主可受不了这个,你想你老爹金灿灿的七品顶戴都供到邓家大院里了,竟然养下这么一个酒囊饭袋,除了会吃喝玩乐外,啥都不会,老子英雄儿好汉,邓员外决意把儿子打发出去摔打摔打,即便本事一点学不到,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反正邓家有的是银子。邓天一这么一硬心肠也顾不得宝贝儿子他亲娘后妈抱着他的大腿苦叫心肝宝贝了,派了个精明干练的管家带上足够的盘缠和邓二孬一块出去了。邓员外的意思是,天南地北随你们随便走,走到哪儿是哪儿,银钱不够中途可以找人回来再拿,反正两三年之内别踩我邓家大门。邓二孬在家呆的也是整天没事干闲着要么和丫环仆女打情骂俏,要么便看蚂蚁上树。他也想跑出去看看,你想啊!出去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的看,就是没有老爹的白眼,傻瓜才不愿出去呢!邓二孬这小子也不能说天生就坏,胎里坏的人事实上你根本就找不来。人学坏就看环境,特别是不大一丁点的小家伙,学好学坏就在那么几年,长大以后要走那条路差不多也就定性了。邓二孬给小灵杰和周铁蛋合伙狠狠地治了一番。回家后痛定思痛,那才叫难受呢!蒙着头在被窝里大哭一场。他老妈隔着门缝心肝肉地叫得喉咙都肿了他都没应一声。过去几天后,这位忽然就想通了,觉得以前自己的作法实在不大对劲,因此也好了许多,每每听见他老爹说个算计谁谁的事儿时他便站出来跟老爹顶牛,有几次气得邓天一差点没把他掐死。因而,邓二孬临走之前走特别请小灵杰和周铁蛋出来话了一次别。邓二孬好言好语地说自己以前做事欠考虑,不晓得咋样做人,二位多见谅。李周二位当然对他也没啥深仇大恨,再说小孩天性,有啥事十天半月不去想以后就不大能想起来了。三个人惺惺相惜,撒泪作别,就差没磕头拜个把子。
李家也是屋漏逢着连阴雨,破船就遇顶头风,老头辞世以后的阴影还没从李家老小心里抹掉,老太太也一朝撒手西去了。赶在胡胡李腿上的伤刚好,胡胡李两口哭天抹泪地葬了老太太之后,晚上一合计,欠下的窟窿已经大的补不住了。
老头的丧礼一把花完了李家的积蓄,还倒贴了些。胡胡李的腿伤虽说还是袁郎中百般照顾,毕竟卧床不起那么多天,鸡灵狗碎又欠了亏空。老太太这一去,李家就哭笑不得了,连村里宽厚人家里小媳妇的体已都借回来了,才算勉强把事办完。
李家的人并不晓得是邓员外从背后捅了黑刀。事实上根据胡胡李的看法,这个邓员外比他老爹也不知强多少倍了,因而胡胡李见了邓员外比其他穷人见了邓员外似乎显得要奴颜卑膝一些,那句“邓善人”叫得至少有七八分是出自肺腑,然而,胡胡李不知道,别人叫“邓善人”虽然也惹邓员外不高兴,但都没有他这一叫让邓员外听着刺耳,人要是看你不顺眼你就是打扮成天仙他也会说丑似无盐,胡胡李的一声“邓善人”扯起了邓员外的老伤疤,旧仇新恨一齐涌上邓员外的心头。李家的处境在李家全家尚蒙在鼓里时,已经不知不觉地坏到了极点。
刚埋完老太太那天晚上,李家全家没有喝汤,独对孤灯发呆,胡胡李咋想也想不到短短的不到半年时间,老两口一前一后先后竟然魂归了地府。他想不开就只有难受,曹氏心里也不好受。是这个本家姑姑把她娶到李家,她认为自己简直是掉进了富窝,谁知道还没有尽住孝道,报答大恩,老太太竟无福消受,撒手西去了,曹氏瞅着桌子上忽闪忽闪的油灯光暗暗垂泪,这时候一帮人就没喊门进来了。
进来的是几家平时和李家不太对劲的家庭里的长辈,按辈份都是胡胡李的大爷。几个人进来时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招呼也没打也不等胡胡李夫妇让座便各自找地儿一屁股坐下了。胡胡李心里纳闷,这几位是咋地了,我那点做的不对惹了他们了吗?明知我们李家今儿刚办完丧事,咋就沉着脸找上门了。
胡胡李夫妇打了招呼之后也坐着不吭声,曹氏还在一边自顾抹她的眼泪,那几位等了一歇子便开了口,说出了一番让胡胡李瞠目结舌的道理,说得胡胡李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那几位联袂告辞后他还傻坐着不知东南西北,张着嘴巴像庙里泥塑的神胎。
那几位老爷们儿过来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要李家的房子,开始那几位还是公推了一个坐在黑暗角落里的人为代表,话也说的吞吞吐吐,但遣词造句在胡胡李看来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估计这帮土老冒不躺被窝里想上三天三夜想不出这么损的招和这么软中带硬、咄咄逼人的字眼。那位代表显然是觉得这件事做的不太光彩,所以躲在角落里的他最有发言权,因为不管他心里咋打鼓一样地跳,不管脸上咋不好意思地红,谁也看不见,谁也不会耻笑他。代表的话其实就只有一句,只是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竟用了五六种表达方式说了出来,再加上每个字都得重复三四遍,一来二去也就花了不少时间,然后几个老爷们儿便七嘴八舌地像是戳翻了麻雀窝似地叫。声势明显比初来乍到时宏大,而且言谈中似乎也理直气壮了些。说了一通后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齐住口,然后胡胡李便送他们出来。
那几位七嘴八舌说的那些话是晚上躺到床上以后曹氏给他说的,从那个老头代表第一句话说了半截之后胡胡李心里便乱了套,耳朵里嗡嗡作响,啥也听不见,曹氏当然明白几个老头要想找碴理由讲了一大通,别看她在那儿抹着泪似乎是心不在焉,其实那几个老头说的话她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也正是曹氏的过人之处。
老头们持的理由千头万绪抓根本,一言以蔽之,就是胡胡李充其量只能算是暂时住在四叔家的客人。因为四叔当初把胡胡李接回家时并没有隆而重之地择一个黄道吉日走一下过继的排场,因而这就不能算胡胡李是四叔的过继儿子,尽管他在埋葬四叔的时候指示几个孩子和媳妇哭得涕泪交流,那也没办法。而按四叔原先和胡胡李的关系,一个靠边的侄子,可就差些火候了,四叔留下的房子只能充做村里公用,要是村里人可怜你胡胡李一家大小没地方住让你继续住下去,那另当别论,如今丑话说到前头,村里把房子收回去是理所应当。
胡胡李听曹氏说完之后长叹一声,那才是二十五只小猫钻肚里——百爪挠心呢。老头们讲的话没有半句错,老头当初接胡胡李回家时是没有办啥过继儿子的排场,可村里人谁不晓得胡胡李回老头家是当过继儿子的,那么多年过去了,胡胡李的爹不知叫了多少遍,谁也没提出过异议说你不能叫他爹,叫到现在二老一合眼,尸骨未寒,就有人拱到大门口叫骂说胡胡李无权拥有老头老太太留下来的遗产。问题也就在这儿,有很多事儿都是大家伙儿已经习惯而且从心里和表面上都承认的,谁都觉得那是不容更改的铁的事实。可是一旦有人挑头发难,往往有很多人立刻会觉得这铁的事实在道理面前不攻自破。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胡胡李以前绝对没想到,老头一不小心疏忽了一件小事到如今等他补救时成了个比天还大的窟窿。老头说的话绝对不假,看李贾村人是不是卖给李家这个面子。大家谁也不能否认那几个老头的道理的正确性,如果不愿让你住下去你就得卷铺盖滚蛋,怨不了天也怨不了地。如果大家伙儿可怜李家默认这个事实,那是你李家运气,你是不是总要给大伙儿描上一道意思意思。
胡胡李夫妇思前想后此事一旦捅开最好的结局便是破财消灾。夫妇俩谁也没怀疑到是邓员外在背后使的鬼点子,因为那几个老头家住的离李家远,本来就谈不上啥交情,事到临头不捅漏子也是势所难免,谁都不想让别人捡平白无故的便宜。胡胡李夫妇都坚信这一条,所以他们没有怪罪老头们的手段毒辣和别有用心,只是懊悔自己早先棋失一着竟成今日之难。然而就拿那条最好走的路而言,趁大家伙儿还没有抹开面子,把人都凑一块乐呵乐呵,在喝的酒酣耳热的当口,把话摆明了要大家伙儿看多年情份,帮衬一把。胡胡李相信他混的人缘,不会有谁不买他的帐。可是就这桌酒席的银钱现在胡胡李要想凑出来,就得脱裤子当了。人到急处,真是祸不单行,胡胡李夫妇长吁短叹直到东方发白。曹氏想出个能打摸着要钱的地儿,于是也不睡了,穿衣起床趁外边还黑不咙咚的出了家门。
天黑时候曹氏才风尘仆仆地回来,钱拿回来了,下一步便是胡胡李支使几个儿子挨门挨户去叫人,首先要叫的便是那天晚上送上门的几个老头。
李贾村的父老乡亲果然没让胡胡李失望,胡胡李刚把话头提起来便给大家伙儿堵回去了,叫得最欢的便是那晚上的几位,说这是小事一桩,他们那晚上去的意思只是给胡胡李提个醒儿,要他防着有不仁厚的人找事儿。胡胡李气得嘴里牙都快咬碎咽到肚里了,心说你们这帮老不死的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胡胡李与你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见了面叫大爷叫得比拌了蜂蜜都甜,到事头上你们便跳出来给我添乱子,我苦筋巴力凑了几个钱把人请一块了,你们倒把啥事儿都推个一干二净,仿佛全天下就你们几个是聪明人似的。
这起风波不管咋说总算是不声不响地在觥筹交错中平息了。胡胡李得到大家伙儿给的确信后长出一口气,心中石头落地。回到家里一静下心便又开始发愁欠人这么多钱可咋个还法。他在这边发着愁,邓员外那边可笑得前仰后合,其实邓员外找那几个老头去给胡胡李下战书也并不是真想就把李家从房子里撵出去。邓员外也晓得不能一下子逼人太甚。啥事儿都得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来,否则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李家在李贾村虽不是大户,谁提起也不敢说个不字。就凭这点小事就让李家扫地出门在邓员外看来是操之过急的作法,除了能衬托出他邓员外鼠目寸光之外没有别的用处。邓员外在邓家大院里捻着几根老鼠胡须嘿嘿地冷笑,胡胡李,你等着滚蛋吧!
邓李两家主要矛盾的爆发是以李家和邓家接壤的那块地为导火线的。说起李家那块地,那可是当地有名的蒙金地,一块有四五亩大小,河间府地儿穷,又常年闹水,庄稼地不是薄,就是盐碱太多,种不上庄稼。李家这块地是老头的命根子,李家的花销十之八九就靠这块地上长出来的东西应付。那真是种啥啥长得好,不上肥也自来壮。老头在的时候,专门在地头上挖了一眼砖井,为了给这块地浇水,井旁边还栽几棵枣树,结的枣儿黑红透亮,脆甜味美。夏天,小灵杰最喜欢和一帮小家伙到这看枣、逮鸟、捉蝈蝈。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想,这块地早在老邓财主时候就对它垂涎三尺了,托了好几次人说要掏高价买过去,因为邓李两家地本就挨着,买过去后邓家也好管理。老头说啥也不卖,于是老邓财主便故意今年一个垄,明年一个背儿地年年侵蚀,年年多占一点儿。好端端的五亩地交到胡胡李手里时,大约连三亩也不到了。老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胡胡李有时发个牢骚,老头还劝他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头。老邓财主一朝归天,现在的邓员外还稍好一点,到眼下这几年除了出过二孬抢走一车苞谷外,还没有出过啥大别扭,胡胡李不免也放松了警惕。
那几天胡胡李一直在侍弄这块宝地,欠下的一屁股债就靠这块地来出主意了,他咋能不上心,夏粮连三赶五收了之后便着急忙地来到地里忙活,用耠子粑了一遍又一遍,连指头肚大小的土蛋蛋儿都用手仔细地捏碎。
胡胡李忙活了几天也没注意这地到底是咋个了,这天早上他又哼着小曲到地里干活,红红的日头从枣树的缝隙里漏下来,地上光怪陆离,梦一般地诱人,不知名的小鸟躲在树影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胡胡李抬头看看,树上的枣一颗挨着一颗,肚都红了,看着真叫喜人。胡胡李坐在地头上抽了袋旱烟,往地里一看,心里便不是味了,昨天他临走时看得很明白那地块还剩一米多宽没整治,今儿昨就只剩一胳膊那么宽了,再看邓家的地,靠李家这边的背儿已经起了,胡胡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得寻找标记。老头在时,最靠邓家地面的那棵枣树是原来的地边埂,老邓财主归天时候地边埂就挪到第二棵枣树那儿了。胡胡李一看枣树不打紧,一股无名火腾就起来了,六棵枣树现在倒有三棵竖在邓家的地背儿那边,胡胡李暗暗叫声坏了。这邓家啥时候又恢复了往昔的作风,在我们家这块宝地上打鬼主意了,而且下手还这么狠,不几天工夫就占过去那么多。胡胡李还总想着是邓家新来的长工忘了邓李两家的分界,才搞成这个样子。事实上这个设想连胡胡李自己都认为不可能,这几天碰着的到邓家这块地里干活的还都是熟脸呀!况且一连许多天他就起早贪黑一直呆在地里,刚开始收罢夏的时候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地边埂还在第二棵枣树那儿呢!胡胡李不能说服自己相信是邓员外趁他回家时候打着灯笼把地边梗挪过来的,要真是这样,邓员外用心之险恶就太让他不寒而栗了。胡胡李索性不再干活,坐地头上闷着劲儿吸旱烟,试图把这档子事儿理出个道道儿。
日头开始变得烫人,胡胡李连吸了七八袋旱烟吸得头脑昏昏沉沉的,啥头绪也没理出来,不过他总算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把地界往李家这边挪这么多的幕后指使者肯定是邓员外。胡胡李和自己这个不可遏抑的想法争执了许久他没有生气,只有惊奇,一种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惊奇,他可没有想到这是那一车苞谷种下的因果,确定邓员外是主谋之后他苦苦思索为啥邓员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态度会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想到了可能是那个七品顶戴在作怪,但是他仍然没法仅仅用一个七品顶戴解释邓员外前前后后的云泥之别,怎么可能会这样呢?胡胡李找不到结果。
快晌午头的时候,胡胡李还是一点活也没干,看看日头挪到头顶上了。他站起来闷声不响地收拾了家什,正准备往来路上走,冷不丁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怪笑。
是邓员外,胡胡李心里蓦地升起了这个念头,他慢慢地抬头一看,果不其然,邓员外今儿个打扮得可真叫派头,头戴三块瓦的公绅帽,身上穿着件兰灰的绸子袍,就是像老鼠皮的那种颜色,外面还罩了件闪缎黑马褂,虽然已过了用扇子的季节,可是邓员外手里还挥洒着一柄描金折扇,不知道是因为真的热还是为了附庸风雅。邓员外正笑得一颤一颤的,像是遇了百年不遇的高兴事儿,但是笑出来的音儿听着确实让人很不舒服。胡胡李压抑住激动,两眼一眨不眨地瞅着邓员外,他相信邓员外会好歹给他一个交待。那知邓员外对他那满含探询的眼神根本就视而不见,笑完了神色一整、十分亲热地对胡胡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