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应 第302节
“这些事,小人可不敢乱讲,但既然是从王城那边儿下的令,大人只怕耽误不得,得早作准备了。”
淳穹沉默了片刻,回道:
“苦海县这等穷乡僻壤,光是往年赋税,就已经让这儿的百姓重担在身,再者刘金时剥削此地多年,使得诸多百姓家中根本没有余钱……你且先下去吧,这几日,我再想想办法。”
张树华闻言颔首,他将手里的那书文放于淳穹面前的桌上,接着便离开了此地。
他先前是苦海县某私塾的教书先生,待在此地也颇有些年头了,对于苦海县中绝大部分百姓的生活了解熟知,何尝不知道这三倍的征税足以要了不少苦海县县民的命?
但这是来自于王族的命令,再加上最近沸沸扬扬关于齐、赵即将开战的传闻,他也只能心中埋怨一句,不敢将话放在台面上来讲。
午时饭后,一名信驿的新人找上了这头,留作记录之后,又跟他打听了程峰的居住地,然后去了程峰所在的院子,却不见他人影,便将一个略显沉重的包裹放进了程峰的家中。
此刻,程峰正在吕知命的院落之中,按照闻潮生先前交给他的要求,用温茶浇灌着面前的枇杷树。
程峰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犟的犟种,最直接的表现就在于此处,他曾答应过闻潮生的事,即便他不知道这件事情除了浪费钱财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独特的意义,但还是会每日照做。
今日程峰为树浇完茶后,自己便也坐在了这株枇杷树旁喝起了茶,他肠胃不好,不敢喝太多,品个味儿而已。
离开时,程峰关上院门,目光忽然穿过了门的缝隙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吕知命院中的那株枇杷树落下了几片树叶。
程峰眉头微微一皱,他又推开了门,徐徐来到了这株枇杷树的面前,低头看着树脚处的那些凋落树叶,目光茫然。
他已为这株枇杷树浇茶许久,即便在凛冽的倒春寒前,它也未有半片落叶,而今日不知为何,这株枇杷树忽然开始凋零了。
是因为自己一直在给他喂茶的缘故么?
然而自己每次倒的茶都是温茶,自己都喝得,花花草草也喝得,这株枇杷树怎么会喝不得呢?
犹豫了许久,程峰决定还是写封信给书院的闻潮生,向他阐明一下现在的状况,确认一下是否要停止给这棵枇杷树浇茶。
他自然不知道闻潮生如今已经离开了书院,不知道王城死了一个天人境的书院掌殿,不知道十八圣贤与闻潮生之间到底起了怎样的冲突……这些疑似会影响圣贤颜面与尊严的事情,大家全都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书院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好奇闻潮生最后去了哪里,反正他消失了,消失就是最好的结果。
程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儿里,一进屋子便看见了那个包裹,他打开之后,里面仍旧是几本院长亲手抄录给他的书籍,但程峰翻到最后一本时,却发现上面没有书名。
掀开之后,书页之间扑面而来一股远而重的气息。
上面的故事似乎已经被岁月遗忘,程峰看着看着,不自觉便翻到了最后,他从这书页之间瞥见了很多与书院、院长有关的时光碎片,也看见了以往院长从未提起过的,与他、与汪盛海等学生有关的遗憾。
“我的遗憾与你有关。”
不知不觉,程峰鼻子出现了久违的酸意。
但院长的故事没有为他留下结尾。
院长将自己故事的结尾留给了另外一个学生。
程峰合上书籍,将其妥善存放于整洁的柜中,而后拿出了纸笔,将枇杷树的事写下,发往了书院。
西风残阳,烈马绿酒。
男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张干净的黑色长布,裹住了女人的上半身,找店小二灌了一壶酒,又灌了三壶水,接着便又骑着吃饱的马儿上路。
他形容沾着风露沧桑,骑马行于野道,与被长布包裹的女人前后紧贴,似乎想用胸口的温度驱散几分日落的寒冷。
马儿与西山之外的夕阳一同渐行渐远,原野之上的风一阵一阵,全不停歇,闻潮生胸前的阿水忽然用极为沙哑的声音说道:
“有点想家了。”
闻潮生伸手轻拢了一下她下巴下方的黑布,防止夜风灌入她的领口。
“苦海县?”
“以前……我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好多袍泽死前想要回家再看一眼,现在终于懂了。”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知道阿水如今的状况就在朝夕之间,闭眼之后随时都可能会永远无法醒来,他说道:
“那我送你回苦海县?”
阿水抿了抿干涩起皮的嘴唇。
“不了,继续走吧。”
“能走多远走多远。”
闻潮生默然。
半夜,阿水忽然在马背上惊醒,她茫然地看了一眼漆黑的周围,又自言自语道:
“如果我明天死了,你就一把火把我烧了,烧得越干净越好。”
她的声音很轻柔,闻潮生以前没听过阿水用这样的语气讲话,他自己此番手脚亦是冰凉,身体内部已因书院拦杀他们的那名天人掌殿未完全落下的一掌而残破不堪,道蕴伤屡屡皆是,全靠着一口不老泉的力量吊着半条命,但他还是抱着阿水没松开半分。
“捱过去就好了,我这几日多去小瀛洲里看看,如果能碰到北海前辈,或许我们都能活下来。”
阿水靠在闻潮生怀里,迷迷糊糊看着远处的漆黑,也分不清那是夜幕还是死亡。
“你恨不恨我?”
闻潮生回道:
“你少说点话。”
阿水抿着嘴:
“我很愧疚。”
“不要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应该在苦海县过得很好。”
闻潮生或许是因为话说多了,企图开口时,胸口的肺腑痛得像是要裂开一般,他平静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回应道:
“此刻就是最好。”
阿水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听见这句话,微弱的呼吸声随着马蹄声有节奏地起伏着,已然昏睡了过去……
第426章 抿一口酒
从齐国到陈国的路很遥远,也需要走很长时间,虽然闻潮生与阿水骑着一匹好马,可二人身体情况不容乐观,由是无法骑着马一路狂奔,只能尽量让马儿走得平稳些,每日多走些时辰。
好在这匹马儿似乎颇有灵慧,晓得二人状况十分糟糕,选的路几乎都是些平坦的地方,吃饭喝水歇息的时候,会先跪伏在地上,让闻潮生与阿水从它的背上下来。
二人一马,从朝露走到斜阳远去,又从星夜稀疏走到黎明降至。
闻潮生会记得每日去小瀛洲看看,看是否能遇见北海道人,可也正如同当初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的那样,二人的初次相见纯属缘分,北海不会经常出现在小瀛洲中,也从未刻意去培养他,之所以传他道法,更多是因为觉得闻潮生与道家很有缘分,于是随手点化了他一下。
他的状态,阿水的状态都在变得越来越差,事情仿佛正在往无法回头的绝境而行。
开始的几日,阿水尚且能与他说说话,或是聊聊以前的事,尽管阿水认为自己的过去真的很无趣,跟她的人一样无趣,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在讲。
到了后面,阿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一醒也是蜷缩在闻潮生的怀里,神情茫然地望着远方。
闻潮生眼中的茫然大约不比阿水更轻更浅,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还有多远,一问路人,路人也给不出他一个具体的答案,只说翻过几座山,再过几座城就到了。
后来闻潮生也逐渐眼皮昏沉,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了,于是牵着马到了最近的一座小城洪铜,找了一家客栈安顿。
睡前他仍是不死心地去了一次小瀛洲,但在那里,依然只有花香鸟语,而且随着闻潮生的状态越来越差,他发现自己进入小瀛洲的过程变得逐渐艰难。
那里似乎需要有较好的精神状态才能进入。
休息一夜之后,闻潮生在客栈买了些现熬的肉粥,勉强喂阿水吃下一些之后,他补充了一下自己的物资,然后又带着阿水与马离开。
其实洪铜距离王城已经极远极远,一路上闻潮生倒也想明白了些事,那些参天殿内的圣贤们此刻大约是因为某些事情无法离开王城,否则他与阿水根本活不到现在。
天人境的修士在天下中是真正的凤毛麟角,算上些许隐世不出的,估计四国加起来也就百来人,这样的存在若是折损,对于一方势力的损失无疑是巨大的,他们杀死那名书院的五境掌殿后,参天殿的那些圣贤必然震怒,便是当下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事而做着准备,一旦他们能够抽出手来,必然会想办法追杀闻潮生二人,因此留在齐国并非一个好的选择。
当然,更重要的是,闻潮生想要去陈国再最后碰碰运气。
北海道人曾经告诉过闻潮生,在佛国弥勒坐化之地,那十万雪山之中有一株舍利所化的金莲,可以生死人肉白骨,闻潮生当然不认为他有这个能耐与运气找到那株金莲,但这个念头已经成为了支撑他下去的唯一动力。
又或者,闻潮生觉得死在漫天大雪之中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跨马出关,闻潮生与阿水再度启程,他的身上有齐王给予的令牌,出关自然无人敢拦,自洪洞出关之后,距离陈国最近的纤云隘还有一千三百里路,虽是修有官道,但一路上再无补给。
其实自洪铜出来之后,景色壮丽秀美,春意在几许精致的绿水青山背后荡漾成为了云下幅员辽阔的草甸,路旁一条清澈透明的溪水直直拉向了远方,星月一旦点缀于天穹之上时,这条溪水便会在夜幕中散发星星点点的辉芒,仿佛仙庭遗落在凡间的银河……但无论路上的景色如何壮观,都无法留住闻潮生的目光半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无法在此停留暂赏。
路过铁峡关时,二人遭遇了一场极大的暴雨,闻潮生恰巧在峡关的一处山腰间寻到了熊洞,里面的「原住民」已经搬走,但马儿似乎对于洞中残留的熊的味道格外敏感,迟迟不愿进来,直至闻潮生收集了附近的一些干柴,生了火,将熊洞内的气味烤散了些许,它才总算愿意从暴烈的雨中吭哧吭哧地走入了熊洞,跪伏于火堆旁炙烤着身上的雨水。
到后来,它似乎也累了,直接侧躺着睡了过去。
劈里啪啦的密集雨声在洞外响起,幸是山上植被茂盛,树木繁丰,纵使暴雨淋漓,却没有出现泥石流之类的天灾,火堆的温暖让昏睡许久的阿水睁开了一条眼缝,她的目光越过了温暖的烟火去到雨里,鼻翼间缭绕着淡淡木柴焚烧的味道使她变得恍惚,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躺在厨房的干草堆里,抱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野猫,什么也不想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烧火做饭。
那时的她没有心事。
这感觉十分不真实……但是很好。
“咱们离陈国还有多远?”
她的声音很浅,比洞口传来的雨声都浅,闻潮生其实没有听太清楚,只是见她呢喃,也大概明白了她要说什么,指间轻轻折了一根小枝,扔进了火堆:
“不远,快到了。”
阿水凝视火焰,忽然艰难地从黑布中伸出了手,拿起了一片草屑,慢慢送入了火堆的边缘,再看着它渐渐于火中成为灰烬。
“我在王城的那座小院子里,还留着几缸酒。”
“出来的时候实在带不下了,就带了那把伞。”
“有把伞也挺好。”
阿水缓缓叹了口气:
“走之前,应该喝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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