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文圣 第201节
那些早已传诵天下的名篇,纵有他的精妙批注相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终究少了些江南烟雨浸润的新鲜灵气。
江南道才子新写的锦绣文章,但凡有佳作,都会优先刊载——这既是提携后进,也是要为江南文脉添一把薪火。
杨羡鱼心头一跳——那些即将被撤下的“出县文章”中,
除了各道旧作外,暗藏着多少江南十府世家子弟的锦绣前程。
那些朱门绣户的公子们,早遣家仆送来“沉甸甸”的拜帖,就等着墨香刊载时一鸣惊人。
若贸然撤下.怕是要得罪人。
“那选几篇,上刊?”
杨羡鱼目光扫过众文章,犹豫询问道。
“十篇,全上!”
周敦实的声音斩钉截铁,在书房内回荡。
他目光在案上逡巡,指尖轻轻拨过一页页文稿——三篇出县、七篇达府。这些文章,或清丽隽永,或雄浑磅礴,皆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每翻过一篇,心头便是一阵踌躇——若弃之不用,实在可惜。
即便是那三篇“出县”之作,若得《江南雅集》刊载,不出旬月,必能传遍江南十府,晋升“达府”!
“啪!”
杨羡鱼手中的文稿骤然跌落,散落一地。他双目圆睁,仿佛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他嗓音发紧,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大人,这、这不合惯例啊!只恐,有人不服!”
《江南雅集》乃江南道
多少权贵世家,为争一个刊载,暗地里使尽手段。若非周敦实以翰林学士之尊坐镇总编,恐怕此书早已沦为庸文滥调之地!
此书可从未有人……能一次上三篇以上!
而江行舟,竟要独占十篇?!
——这几乎占了全刊两成篇幅!
烛火摇曳,在周敦实苍老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却掩不住那双眼中灼灼如炬的光。
“惯例?”
周老翰林冷笑一声,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文稿上,“你告诉我,自《江南雅集》创刊以来,可曾见过一人,一气写十篇皆是出县、达府?”
杨羡鱼喉头滚动,苦涩道:“可那些门阀世家……怕是要大闹一场……”
他袖中,还有十数封权贵的拜帖,塞满了“叩镇”之作,只求借《江南雅集》镀一层“出县”的文名!
江行舟一人独占十篇?
这岂止是挤占门路?
这是生生撕碎了江南道多少世家的算盘,挡了多少人的路,他们不会被气炸才怪!
为了阻挡寒门士子,阻挡其他文士扬文名,他们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
“让他们闹去!”
周敦实冷道,“老夫倒要看看,谁能动这十篇文章!”
他抓起最上面那篇《陋室铭》,还有《朱门宴》,纸张在手中簌簌作响:“这等文章若不上刊,老夫还有何面目执掌江南道文坛的第一书刊?”
“如今距秋闱仅剩两月,江南十府的门阀世家,哪个不是藏着掖着多年文稿,就等着此刻递上来,搏一个扬名立万?”
“那些鱼目混珠、代笔捉刀之作,也妄想蒙混过关?”
“今日,老夫便让他们看看——”
“何谓奇才!”
“何谓文章!”
周敦实在屋中踱步,蓦然转身,目光如电,声如寒铁。
他最痛恨的,就是那些鱼目混珠之辈。
按常理,诗词文章既成,自有文庙感应。出县以上的佳作一旦问世,便会被当地文庙收录,载入钟鼎,传颂后世。
然而,那些门阀世家为了捧高自家子弟,却使尽了手段。
譬如——
先让族中子弟写一篇拙作,而后重金延请举人以上的文士,暗中点拨。
一字之易,境界迥异!
原句若写“开”,点拨者便以指叩桌,暗示“叩”字更妙。一字之差,文章气象顿生,竟能由凡品晋升“出县”。
如此反复雕琢,终成一篇佳作,而署名却仍是那世家子弟!
当然,这般伎俩,多用于“出县”之下。
毕竟,若真能写出“达府”之作,文士都会署自己的名,名动一府,比替人捉刀更得利!
诸如此类的手段,数不胜数。
“学生明白了。”
杨羡鱼深深一揖,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烛光映在他坚毅的面容上,将那道决然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分明。
纵然得罪那些门阀世家,也在所不惜。“明日,我便亲督书吏,连夜抄撰新刊。”
烛花“啪”地爆响,溅起几点火星。
周敦实望着弟子离去的背影,那袭青衫渐渐没入夜色,只余下一缕墨香在书房中萦绕。
老翰林缓缓坐回太师椅,取过朱笔,在江行舟的每篇文章旁细细批注。
笔锋流转间,时而击节赞叹,时而沉吟思索。
那些力透纸背的朱砂批语,仿佛要将毕生所学都倾注在这叠文稿之中。
他苍老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江行舟”三个字,忽然低笑出声:
“江南文坛.怕是要再出一位‘江南四大才子'了。此乃,江南文坛一大盛事。”
远处传来三更鼓响,惊起檐角铜铃。
而江南书社的楼阁之上,那盏孤灯始终未熄,将满室文稿映得通明,直至东方既白。
六月新刊定稿,整个《江南书社》的抄录阁灯火通明。
杨羡鱼一袭青衫立于案前,身后数十名书吏屏息凝神,狼毫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虽已有活字印版之术,但真正的好文章,终究要以才气浸润——每一册《江南雅集》,皆需经举人、秀才之手亲笔誊录,更有收藏价值。
墨香氤氲间,数百册首版新刊悄然问世,很快摆上了金陵城秦淮河畔的各座大书坊的书架。
起初,倒也没有什么异常,连书斋掌柜都尚未察觉。
直到某位青衫文士瞥见文章署名,捧着六月新刊的手突然一颤——
“[出县]《草》,江行舟?等等,这篇[达府]《菩萨蛮·咏足》,也是江行舟所著?”
他震颤的声音引来了身旁文士的侧目。
“这篇《陋室铭》.”书页哗啦翻动,“竟还是江行舟?!这是他的第八篇了!”
惊呼声如石子入水,霎时荡开涟漪,在整个秦淮河畔炸开。
“十篇!整整十篇,其中有七篇达府文章,皆是江行舟!他是何方人物?我头皮都要炸了!”
“借过!我怎么从未听过他的文名,让我瞧瞧!”
“别挤!你踩着在下的云履了!”
文庙长街骤然沸腾。
众多文士们抛却了往日的斯文,纷纷哄抢书架《江南雅集》,周围百姓们也凑热闹般涌来。
转眼间,金陵城各大书坊的新刊《江南雅集》便被抢购一空。
徒留掌柜们看着空空如也的书架,面面相觑。
不过一日,金陵城各大书坊抢着前往江南书社进货。
金陵城内文人墨客争相竞购,更有世家遣小厮彻夜排队——三十两纹银一册的天价,竟挡不住江南士林的热切。
那些性子急等不及的,甚至自己借来抄录六月期刊,一时金陵纸贵。
茶楼酒肆间,见手持一页新词,击节吟诵的文士身影。
斋香阁内,沉水香袅袅。
一群金陵府的十余名锦衣玉带的年轻秀才围坐案前,手中六月《江南雅集》的墨香犹新,却衬得众人面色愈发阴沉。
“呵,我那篇出县之作,竟连末页都未得登!”
金陵府,顾氏嫡子顾庆阳轻叩茶盏,青瓷脆响中掩去一声冷哼,十分不满。
他月前,特意遣府中管事携重礼往江南书社打点杨羡鱼,不想仍是铩羽而归。
案上摊开的书页间,“江行舟”三字触目惊心——整整十篇锦绣文章,竟皆出自这江州秀才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