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文圣 第311节
“放榜之后?”
那举子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待金榜题名,名列前茅者自当入翰林、进六部,青云直上,岂会屈就诸侯麾下?
届时再肯投奔郡国的,无非是些名落孙山、才力不济、歪瓜裂枣的庸碌之辈。
诸侯王见他们落第,又怎会看得上眼?”
他晃了晃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泛着微光,继续道:“唯有此时——春闱未启,胜负未分,即便是才名远播的举子,也不敢断言自己必能蟾宫折桂。
诸侯王趁此良机延揽英才,方能觅得真金。
举子为了求稳,也愿意接受诸侯的招揽!”
旁边一位身着湖蓝锦袍的举子接过话头,悠然道:“不过,我等也无需心急。
大周圣朝十大诸侯王——琅琊、越、韩、梁、魏……哪家不是求贤若渴?
今夜琅琊王府的琼林宴,不过是个开端,往后各王府府邀约只怕要接踵而至。机会颇多!
不少郡国,会有五百石官职!
甚至有郡国,愿意开出一千石的官职!”
他意味深长地环视众人,“我等良禽择木而栖,总要细细比较,看哪家给出的价码最合心意!”
席间,众举子们顿时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
鎏金烛台上,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各怀心思的面孔。
诸侯王在挑他们,他们何尝不是在挑诸侯!
这些举子们看似把酒言欢,实则都在暗中权衡——今夜这场盛宴,不过是场待价而沽的筵席罢了。
忽,殿内举子变得肃然,正襟危坐。
江行舟目光微凝,只见殿上金丝楠木屏风后转出数十道王室身影。
琅琊王头戴七旒冕冠,身着玄色蟒袍,腰间玉带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光泽。
王妃魏氏凤钗步摇,绛色罗裙逶迤及地,端庄中透着几分威仪。
世子紧随其后,一袭月白锦袍衬得面如冠玉,俨然已有储君风范。
丝竹声里,三人于鎏金蟠龙宝座落座,与众举子们宴饮同乐。
侍女持盏,侍奉左右。
酒至半酣之际,琅琊王忽执青玉如意轻叩案几,霎时满殿寂然。
“诸位俊杰。”
琅琊王声若洪钟,在雕梁画栋间回荡,“孤受封琅琊经年,郡国政务繁忙。
今欲择贤才,任[郎中令]一职,侍从本王左右,为郡国筹谋划策——”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席间,“年俸二千石文粟米!”
话音方落,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年俸二千石”四字如惊雷炸响,满殿烛火都为之一颤。
二千石,乃九卿之俸——这是九卿地位的象征,而非简单的二千石文粟米!这般手笔,分明是要与大周朝廷争抢最顶尖的人才。
举子们手中牙箸悬在半空,觥筹交错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江行舟分明听见身侧传来“嘶——”的吸气声,连带着熏香都凝固了三寸。
但见四周举子们呼吸急促,眼中精光闪烁。
方才那些“货比三家”的说辞,此刻瞬间已抛到了九霄云外——纵然是大周朝廷,也不可能开出比这更高的价码!
须知大周朝廷,侍郎绯袍玉带,也不过如此俸禄!
琅琊王的郎中令的俸禄,已经等同于大周朝廷三省六部。
更遑论,
——郡国属官向来是诸侯王的私臣,不必经朝廷吏部铨选,实权更甚朝堂诸公,有极大的自主权。
这哪里是寻常诸侯聘官?
这郎中令之位,分明是琅琊王要栽培的心腹重臣,假以时日必登郡国的丞相之位。
殿角铜漏滴答声里,江行舟瞥见,周围的众多举子已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才子们,此刻眼中燃起的野望几乎要灼穿织锦屏风。
殿中寂静,只听得铜炉中龙涎香燃尽的“簌簌”轻响。
“谁人愿毛遂自荐‘郎中令’一职?
只需展示自己的才干,令本王满意,便赐千金文宝[玉如意]一柄!
另赏千金,擢为王府世子‘太傅’。”
那琅琊王目光如渊,缓缓扫过席间众举子,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忽而笑道。
玉如意在掌中翻转,映着烛火流转温润光华。
宝光潋滟间,众人分明看见如意尾端篆刻的“琅琊”二字——这分明是郡国权柄的象征!
江行舟垂眸,见青玉砖上映出数道倏然绷直的倒影——方才还在谦逊推让的举子们,此刻袖中手指皆已攥得发白。
那柄玉如意悬在琅琊王掌中,恍若一尾银鳞锦鲤,正等着出价之人。
顾知勉心头骤然一热,掌心已沁出薄汗。
他整了整青衫前襟,正欲离席向琅琊王行揖礼自荐,
忽觉袖口一沉——江行舟三指如铁钳般扣住他的腕间,看似随意却暗含千钧之力。
“江兄?”
顾知勉眉峰微蹙,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疑惑七分焦灼。
案几上的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眼底未竟的抱负。
他实在不解,为何江行舟要阻他仕途?
江南第一才子瞧不上琅琊郡国的官职,倒也寻常——毕竟江南道解元出身,早已经名扬大周,来年春闱必是蟾宫折桂的热门之一!
大周翰林院的天花藻井,乃至将来紫宸殿前的汉白玉阶——晋升殿阁大学士,行走在三省六部的朱漆廊柱间,才是江南道解元该去之处。
区区一个诸侯王郡国,地盘还比不上大周圣朝的一道大小,顶多相当于数府之地,施展才华的空间太小了——顶天了,也就相当于大周的封疆之臣刺史!
江南道解元,定然是瞧不上眼。
可自己呢?
顾知勉喉头发苦。
朝廷吏部,候缺簿上密密麻麻的举人名字,像极了国子监外墙的爬山虎,每隔三年便长一茬!
他运气好些,得个县学教谕,年俸不过四十石;
若时运不济,怕是连那漏雨的县学廨署,都分不到半间。
倒不如在这琅琊郡国,谋个实缺,好歹能施展胸中所学。
江行舟不让他去,他就有些不太了解了。
却见,江行舟以指沾水,写了个“慎”字。
“郡国郎中令”
江行舟借着斟酒之势,声音凝成一线,“王府属官名册需呈报朝廷吏部存档。”他指尖蘸着酒液,在案几上划出“考功司”三字,转瞬即干。
若在考功司记档时被划入“诸侯私属”,从此就跟诸侯王就绑定在了一起,很难再转投朝廷。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江行舟眸光微沉,指节在案上轻轻一叩,压低的嗓音如寒潭浸玉,字字冷冽凝成线,入顾知勉耳内:“这琅琊王府,便是危墙!”
顾知勉心头一震,凝眉低声道:“何以见得?”
江行舟唇角微挑,垂眉低目,眼中锋芒骤现:“琅琊王世子,天街纵马一事,你忘了?”
话音未落,顾知勉背脊倏地一凉,袖中指尖亦微微发僵。
——是了,世子策马,在天街横冲直撞!
马蹄之下,御街都敢践踏。
这非臣道!
这般暴戾恣睢,指不定哪天就出事。
若真的投入琅琊王麾下,岂非自陷险地?
“今日你我入王府赴宴,不过增广见闻,结交各道举子。”
江行舟指尖轻抚茶盏,青瓷映着他沉静的眉眼,“无论琅琊王许以何职,皆不可应。”
语声虽淡,却如金石坠地,不容置疑。
“这”
顾知勉顿觉后背沁出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