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21节

　“该死，非人哉，这家伙简直不再是人，已沦为了恶鬼......还不如

　就死在金刚山里。”石田三成的表情，满是震撼、厌恶和唏嘘的混合，“这场战争把人都堕入了畜生道、修罗道。”

　“对外就说他发了疯吧，就是不知道他是在吃人前发疯的，还是在吃人后发疯的。”小西行长好像在绕口令。

　障子再一道一道地闭合，可里面依旧传来锅岛直茂低沉的嗥叫。

　“他也许还能恢复清醒。”走出阵屋的行长对石田三成说道。

　“太阁曾在夜话里对我等评价过锅岛加贺守，说此君智惠、武略无双，可却没有夺取天下的器量。”

　“你的意思是，他是装疯？”

　“对，一个志在天下的人怎可能用发疯来自污呢？可这不重要了，等评议的结果吧，依你看，这战争还能继续下去？连那些投靠我们的朝鲜人都知道，依托开城和王京抵挡唐军是痴心妄想。”

　“是，必须议和，各大名的领国都不约而同地有了动荡，大家都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军役，再这样下去，是会祸起萧墙的。”小西行长表示赞同。

　“嗯，在全罗道、庆尚道抓紧时间绳张起几座临海方便取得补给的倭城，这样也不至于叫结局太难看，太阁那边徐徐图之，不用急躁。”石田三成迈出阵屋的栋门，就看到斜坡边立着小西飞驒守如安，正对他鞠躬。

　行长介绍道，如安与唐家那边已非常熟稔，议和的事可放心地交给他来负责，治部少辅您旁听监察就好。

　“拜托了。”石田三成也对小西飞驒守鞠了躬。

　走下土坡，石田三成只觉得再度来到朝鲜战场，已是物是人非，他抬起略微无精打采的眼皮，看着王京上空破碎的灰色云絮，在心中想：“不知唐家主持议和的会是个怎样的人物呢？”

　当高有勋、沈惟敬、沈嘉旺、赵火一行骑马携行李来到开城京的城门前时，城外的原野上立满了前野长康的部众还有旗帜，前来迎接放行——日军攻打幸州山城失败后，各队人马退回原处，权栗也不敢出城，局面非常吊诡，并在石田三成的裁断联络下，各路人马遵从了为期十日的停火：

　大部日军继续猬集王京，权栗继续待在幸州城，明军以南兵为主的各营将士则在铁原布阵。至于前野长康驻防的开城京，恰好夹在最中间，犬牙交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前野长康还顶客气，坚持要派三百名足轻大张旗鼓地送高有勋他们过江去，并解释说：“下站的坡州及沿路，多有脱离王法的朝鲜人，他们对我们而言非敌非友，时而接受太阁的调遣，时而恣肆自为，一切都遵循利益而行动，所以诸位必须要护卫才行。”

　过了江，向王京走，高有勋果然见到和匪徒没有区别的朝鲜人，他们有的披着倭贼的装束，有的还穿着朝鲜府兵的旧衣，手里武器五花八门，密密麻麻伏在路边的草地和荒田间，对自己虎视眈眈，可又畏惧前野军足轻的三间枪和铁炮，故而不敢造次。

　这是片灰色权力地带，这群朝鲜人像野兽那样嗅出时局变化的气味，知道不能再做阿附日本人的「假倭」，可又不情愿接受朝鲜官府的旧秩序。更何况在李昖的眼里，他们就是「投逆的贼」，十恶不赦。

　高有勋在马上远望，居然还见到这群灰色的朝鲜人在耕地。是的，他们也要吃饭生存，便在战争后权力的真空地带耕地，这不奇怪。

　距离王京越来越近，眼见的惨状却越来越骇人心魄，堆积如山的尸体，乌鸦在啄着死人的眼珠，野狗在撕咬着死人的肚肠，残肢和内脏挂在树枝上，有的尸体死了很久，已开始化为骷髅，而有的是刚刚饿死或被杀死的，还穿着衣衫，流着鲜血......

　“如果议和不成，怕是死的百姓会更多。”沈惟敬说道。

　高有勋默然不语。

　在他们到王京的途中，日本各大名的评议会很快就结束了。

　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的嘴巴虽硬，可所有侵朝日军士气消沉、惶惶不可终日已是不争的事实，有人在家信里称：“由唐人灵活无比的战和策略，如能及时停战，五六月间是能回家的。不然釜山到王京的粮道已濒临断绝，城内全是死尸，城外全是土匪，我等没有一日不对前途悲观担忧的。”

　齐聚王京的大名之中，只有立花宗茂、高桥统增兄弟俩战意高涨，可他俩所统的部队数目太少，发言权不足，连轮班主持都没有排上，评议会就出了结果。

　贞凌洞行宫的偏殿，在有勋来到王京后成为双方使者会谈的核心地点。

　双方人员互相见礼后，在柱间里排好架势相对，仿佛在战场上捉对厮杀一般。

　明朝这边的人员都弄到了椅子坐着，面前摆好桌子和笔墨。

　日本那边的诸位则大多盘膝坐在草席或团座上，木屐或草鞋放在旁边。

　按照在使团内的地位，沈惟敬坐得最为靠前，张大膳侧坐，沈嘉旺站立旁边，高有勋以京营游击将军兼锦衣卫正千户的身

　份坐在稍后的椅子上，赵火站在他的身后。

　往桌子上一靠，靴子一伸，高有勋看着面前的日本武将，清一色的脑门剃得锃亮的，都跪坐在五尺开外的席子上，禁不住笑起来：

　那时在家乡泗州，正堂老爷审讯犯人也是这幅光景呢！

　哎呦，只有位小个子，没穿盔甲，坐在把欧式风格的椅子上，还垫着红色天鹅绒的垫子，在小西行长靠后的位置，恰好和自己是相对的。

　这位想必便是朝鲜三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咯。

　看来他的角色，也和自己的相仿。

　会谈开始，张大膳走到两拨人中间，开始传译。

　日方率先要求明国提供加藤主计头清正业已讨死的明确证据。

　高有勋便对身边的人挥挥手。

　只见随行的兵丁在挑进来的篓子里，捧出了加藤清正那标志性的乌帽子兜，还有件被铁镶连楷棍给击得破碎的嵌金喉轮，展示给诸位日方大名、军将看。

　福岛正则、黑田长政、宇喜多秀家、立花宗茂看到这，是既惊骇又悲哀，纷纷低下头来，仿佛在和清正的灵魂做道别。

　至于石田三成则面无表情，和旁边的其余奉行交头接耳番，就要求说：“请唐家和高丽家送回逃去幸州的大友义统。”

　这里的三成的称谓很谨慎，因大友家已被褫夺「吉」字偏讳的赐予。

　沈惟敬刚要说，高有勋就抢先一步，称绝对不可能，大友义统和景辙玄苏一样，不肯再回日本，而是已接受我明皇帝和朝鲜国君的安抚处置，待到合适时再出面。但能确信的是，他俩的命运不会再被丰臣秀吉摆布。

　接着高有勋立刻反诘说，日方先前答应归还朝鲜二位王子，不知顺和君而今何在。

　“在锅岛直茂的肚子里。”石田三成想这样说，可还是忍住，搪塞说道，顺和君本来已准备与临海君一样交付到贵军营中，可贵军背信弃义地在安边府发起攻击，慌乱中顺和君被我方武者保护着突围，迄今下落和生死不明。

　“这样啊......”高有勋用手撑住双膝，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会，其实在心中说「死了就算了」，然后嘴上却问，“贵方先前确实说，要和平归还顺和君的？”

　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很郑重地点头，说是。

　高有勋笑起来，说你俩又不在咸镜道安边府，所言不足取。

　“安边府守兵被俘到唐兵营中的，有许多龙造寺家的家臣，他们应该能佐证的。”小西行长和小西飞驒守说道。

　现在整个会谈场合变成高有勋和石田三成为主导。

　对此巴不得的高有勋就表示，只要日军愿退出开城和王京，我们在平壤和安边府俘获的什么龙造寺家的家臣，愿意送回。

　各位日方的大名听到这个要求，把目光投向石田三成。

　石田三成感谢唐家的好意，不过他依旧以之前「兵部贴」为依据，称日方退出三都的话，便已是完成战前明国的外交要求，可忠清道、全罗道和庆尚道的土地，并不在兵部贴的索求范围内，理应继续在日本的控制下，或待来年，由朝鲜和日本单独交涉归还的事宜。

　“这不干我和沈游击的事，大明天军入朝时，万岁爷爷的手谕清清楚楚写的是四个字，「兴灭继絶」。其余的还请贵方择选一精细妥帖的人物，至辽镇和经略相公谈，谈好后再交付北京城，由朝堂的九卿科道奉旨议事，最后再是万岁爷爷点头方可。”高有勋说此行我就是来拿开城和王京的，下三道的归属，你们自己和万历去说。

　石田三成侧身，详细问日本僧人，何谓「兴灭继绝」。

　僧人便解释了番，三成点头重新坐正，表示唐兵为高丽王朝「兴灭继绝」的使命已完成，三座京都平壤、开城还有王京，都可以还给高丽的国君，他的宗庙社稷也能修复，这次还请唐家使者照顾到我日本的诉求。也就是说，只要明国皇帝同意，这场战争立即结束。至于忠清、全罗、庆尚这三道土地，也绝不是不愿归还的。

　说完，日本僧人在地板上铺开纸，石田三成于其上书写了番，再交给张大膳和沈嘉旺阅读，并翻译给沈惟敬和高有勋听。

　第134章吏和吏间是会互相吸引的

　“我来前，经略相公曾将谈和的条目列好给我。”高有勋低声对沈惟敬说。

　“拿出来参详下。”沈惟敬答。

　高有勋就把宋应昌的《宣谕》手本给取出，这份宣谕是给小西行长的。

　因现在名义上日方的最高外交代表依旧是小西行长。

　两位头凑一起，读了读，深觉宋应昌提出的议和条件，和日方的差距过大，比起最早明朝兵部发给日方的帖子也是变化颇大。

　在高有勋和沈惟敬的眼中，双方分歧主要聚焦在三方面：

　一个是兵部贴答应给关白丰臣秀吉以「封贡」的待遇，既肯封秀吉为日本国王，也许可在宁波港开设中日贸易的「贡市」，可现在宋应昌只答应「封」，

　却绝口不提「贡」——这个和之前高有勋和宋老爷讨论的，在登辽是开海还是海禁的矛盾类似，想来是宋老爷听到朝野里些许预备抓他痛脚的言论，吓得赶紧把「贡」给删掉了——因现在的大明根本不想和外国尤其是「倭」打交道做生意。毕竟在深受倭害的江南地区，人们间互相对骂骂狠了，都会骂对方是「倭奴」。

　第二个分歧，便是宋老爷要日本「尽还朝鲜国土、二王子及陪臣，东归巢穴，不得再犯朝鲜」，顺和君下落不明暂且按下不论，可宋老爷在他认为的日军应归去的「巢穴」后面的文字解释，差点没让高有勋吐出血来，也不知宋老爷哪里得来的错误认知，竟认为日军出发侵朝的「巢穴」竟是朝鲜的釜山和熊川！

　对，只见手本上，宋应昌亲笔洋洋洒洒写到：「釜山、熊川一带，原系日本旧据之地，其民皆系倭户，自弘治、正德年间，朝鲜已置此地于度外」，“故今倭遁于此，是已归其巢穴。”

　娘的，还整得有模有样，有理有据的。

　“宋老爷啊宋老爷，我这才半步没跟上，您就把釜山和熊川变成了日本自古以来啦......我真的是。哎，经略衙门也好提督军门也罢，没我全他娘的得散！”高有勋汗珠都流下，眼珠咕噜噜直转，心是又紧张又疲累，旁边的沈惟敬此刻还不清楚宋老爷在手本上的这行字会导致何等严重的后果，看着面色苍白的高有勋呢，低声关注起分歧的第三点来，即宋应昌还明确要求「关白必须上（奏）章谢罪」。

　“以关酋的嚣张，上章谢罪也是必不可能的事。”沈惟敬说。

　可高有勋的眼睛还定在白纸黑字的「釜山」、「熊川」上呢，想要抓起笔来勾涂掉，可殿内上百只眼睛都在看着，哪里能够呢？

　那边，日方代表纷纷鞠躬，请高有勋将经略的手本交给僧人观看记录。

　“我......”高有勋紧紧捏着手本，只觉得，“我太难啦！”

　若是把手本交出去，日本僧人一看到宋应昌的这番话，那就是死局了。

　日方会据此为本，堂而皇之地「返回巢穴」。哪怕战争结束，也占据釜山和熊川不走，反正这也是你大明经略许可的。

　而且小西飞驒守是要去辽镇乃至京城的。若是叫万历和那群言官知道，宋老爷绝对要被挫骨扬灰。

　“请将经略阁下的宣谕手本交给我方过目。”这会，日方是催促得越来越紧。

　高有勋拿着手本站起来，将其打开，急中生智，冲着张大膳说：“此乃经略相公的宣谕，叫他们站起来端正好，由我来宣读！”

　张大膳照着翻译过去。

　“什么，混账！”福岛正则都没来得及发怒，年轻气盛的立花宗茂和高桥统增两兄弟率先拔刀怒骂起来，意思是明廷未免欺人太甚。

　可高有勋面对满堂汹汹，却喊道：“尔等还不知死活耶，叫尔等自行退出开城、王京，纯是大明天子、经略相公有好生之德，沈游击先前就说过，天军合计七十万兵马正陆续在途中，若尔等再执迷不悟，岂看不得那加藤清正的下场？”

　“七十万大军，铁骑何止十万！”沈惟敬拍案而起。

　“还有新造的大炮，管叫那炮弹自天垂降，颗颗重八百斤，碎你倭城如探囊取物。”高有勋又来了句。

　这下乱的，张大膳和沈嘉旺声嘶力竭，日方那边的僧人也七嘴八舌地翻译，而日方的大名武将什么表情和姿态都有。

　“听闻你是讨取志贺少佐左卫门尉亲次的勇士，来吧，我也不从太阁，我也不怨唐家，我立花宗虎参加高丽之阵就是要会一会两国的勇士，以慰平生之望。出去！来场生死的对决！”立花宗茂把手依旧摁在刀柄上，站出来，冲着高有勋吼道。

　看来日方阵营这边，都以为高有勋这个穿着飞鱼补子的锦衣官，就是杀掉志贺亲次的明朝勇士，有勋也算是闻名海外咯。

　“你是立花宗虎，闯入王京景福宫后院，奸占高丽水莲内人的便是你，在家等你的妻子会怎么想呢。”高有勋叫张大膳一把这话近距离翻给怒目而视的立花宗茂后，这位和高桥统增兄弟俩立刻冲着高有勋低头鞠躬，收刀入鞘，说对不起，是我们鲁莽了，然后退入人群中，再也不出头咯。

　乱糟糟中，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间不断低下头相互使眼色，意思是：“赶紧制止这场闹剧，不然和谈告吹，我们将蒙受更大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