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27节

　“李军门那边如何？”高有勋下马，问尹氏兄弟道。

　“功成名就，马上就能撤回辽镇。”尹斗寿的意思，李如松对现在的局势非常满意。既有平壤之战割取数千首级的赏银，也有安边府一战阵斩加藤清正的功勋，这趟回朝，怕不是不用袭父亲的宁远伯，而是能自己得个伯爵。

　“那是好，我这趟为经略相公去咸镜道干系，说白了就是为端川银山，不，端川铅山的。”

　“高游击安心，早有南兵军将引着贵国义乌和凤阳的矿徒，在彼处掘坑起炉烧炼银两咯。”

　“好，我但去，将端川那边的矿山、保甲、炼炉等画作图式，带回去给经略相公看仔细，也好叫他放心。”

　尹氏兄弟赶忙说是极是极，又说椴岛那边，高游击您自新建伯漕帅府所引来的数百漕军兵丁，连带应募的两千朝鲜丽民，在半月前乘船登岛，烧刈草木，平整土地，挖掘泊舟的岸口，修筑楼局、墩台，各分田产，诸般事宜也在稳步推行之中。

　这番下来，高有勋是处处顺意了。

　“大驾那边？”尹斗寿小心翼翼地问。

　高有勋就在尹斗寿耳边，低声将自己和宋经略相议的举措，告诉了他。

　“若临海君或光海君真出镇为全庆总管的话！”尹斗寿忍不住喊出声来。

　“那还望左相辅弼这位王子，速速征收三手粮为要，切莫辜负经略相公的一番苦心啊！以后在史书人心里，左相岂不是位开天辟地的人物？”高有勋的话说得很诚恳，也很重。

　尹斗寿不由悚然，觉得朝鲜立国以来数百年未有的大变局，就要摆在自己的面前：变兵农合一的「五卫制」为兵农分离的「三手军」，变赋税的「贡物制」为一视同仁的「三手粮」，还有比这给该小国更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嘛！

　刚说到这，普通门和含毬门间的大阙行宫传来阵阵烦躁的呐喊声，尹斗寿会意，急忙说我去看看。

　待到尹氏兄弟乘坐上轿舆朝着行宫而去后，光瑛下得马来，将原本留在府中的弓箭、火铳都搬来。

　“姑母，这趟由我跟着爷爷去咸镜道吧。”赵火立在门口，要求说。

　“你爷爷哪里用得到你？”抱着军器向外走的赵光瑛的意思是你就好生留在这里研习武艺，勋哥儿现在正用得着的，那必还得是我。

　大阙宫门前，经略府部院中军数百标兵离得远些，而丽营三手军则靠得近，第二次将其围得水泄不通，对着里面呼喊，要李昖快些回驾王京，编练更多新军，对倭奴报仇雪恨。

　可里面，李昖和柳成龙等，又是惊骇相对，很多大臣都说决不能现在回驾，否则有感染尸瘟的危险。

　“可将士们心意高涨，若是不从的话，恐会生乱。再者，寡人确曾对唐官说过，希望尽快回驾王京，主持训练新军的。”李昖紧张地说。

　“陛下啊陛下，西人的魁首郑澈郑季涵怕是已作为谢恩使抵达北京城。不知会如何卑躬屈膝，也不知会卖出多少国本，更不知会在万历帝前如何进陛下的谗言呢！”柳成龙边说情势如何不利，边和同党是哭声震天。

　“那这般的话，便不可叫临海君出镇全、庆两道咯。”李昖面无人色，心知临海君乃是被西人党所拥戴的，两害择其轻，不如就放光海君出去，再叫西人党的尹斗寿辅弼，任由两人内耗斗法去，自己趁机搞均衡好了。

　接着，李昖急传光海君来见。

　父子见面后，李昖擦着泪，叨叨番，将如何选他出居全庆总管的缘故给说清楚，主要还是——“那唐官蛮横不讲理，专指要你兄临海君出任总管，是寡人力争不屈，才换得为你，都因你勤勉仁厚，这次出镇，也要当作个增加历练的机会。”

　光海君心中狂喜，可还要作出无可奈何、依依不舍的嘴脸，对着父君又是哭又是抱又是磕头，并誓言绝不会让渡国家利益，折腾许久，总算是离了李昖的宫室。

　待到光海君带着柳自新、李尔瞻、闵怀庆等亲随，又加上尹斗寿、尹根寿、金命元等元勋，在三手军震天动地的欢呼声里走出宫门，陆续上马入轿后进发时，光海君的脸上，那抑制不住的笑容瞬间就像花儿般绽放出来。

　四月，离开朝鲜的二位军目付熊谷直盛、福原直高，已乘坐船只穿过濑户内海，于大阪城的难波上岸，他俩原本是准备在名护屋向太阁汇报战局和对违制大名处分结果的。但到了名护屋后才知道丰臣秀吉已前往伏见城，便又心急火燎地舟马劳顿，来到京都附近的伏见城。

　伏见城，是桃山文化的翘楚，可这时的它暂且还没和桃山本身牵扯上关系，而是被修筑在一处叫「指月岗」的缓和丘陵上，南侧便是能通畅用水路连结京都和大阪的巨椋池，和中国人的思路一样，秀吉身为太阁退隐到伏见城后也热衷整修巨椋池的水利，先后纵横修了三道大堤来分割驯服浩浩汹汹的宇治川，并在水上架设了彩虹般的桥梁，当熊谷和福原的队伍擎着太阁的金切裂军旗时，背负着货物的百姓、町人们纷纷避让得远远的，朝着甲胄闪耀骑在马上的武士老爷们鞠躬，头都几乎要贴在地面。

　其实秀吉也好，还是熊谷、福原，还有留在朝鲜的石田三成，都是战国时代才出人头地的寒末出身，可当秀吉一跃为天下人后，一方面以自己自草莱中化龙为自豪，时时拿来说事，可另外一方面却前所未有地加强了「身份统制」：此后的日本，农民是农民，武士是武士，商人是商人，工匠是工匠，不可混淆逾越！

　伏见小天守阁茶室内都无法安静，旁边房间和走廊，到处都是衣着妆容冶丽的宫女、游妓走来走去，大声喧

　哗，每隔段时间就会大惊小叫，这在其他大名的治下是不可想象的。但秀吉却似乎天生喜欢热闹，哪怕是这种杂乱不堪的热闹。

　绚烂辉煌的唐狮子图屏风前，丰臣秀吉眼睁睁看着近侍们排着队，当先的将加藤清正的遗物乌帽子兜盔，其后的则将加藤清重、庄林一心、饭田直景、森本一久等战殁武者的各色兜盔，逐次排满了半面茶室。

　每个兜盔原本安插「立物」的所在，现在都插着鎏金的神牌，牌面上刻着的是诸位死后所得到的「戒名」，加藤清正的是「净池院殿永运日乘大居士」。

　“虎之助，虎之助......”秀吉看着清正的兜盔和神牌，说着说着就说不出话来，先是哽咽，而后就是捶打着膝盖，前仰后合，嚎啕大哭，“你死后，谁还能在战场和危难中保护我啊，虎之助！”

　“像个死掉儿子的老农。”熊谷和福原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可都不敢说，只能和近侍、僧人一起深深伏下头。

　“北政所（秀吉正妻宁宁）在大阪内里，知道了吗？”秀吉好不容易忍住悲痛，揩拭着鼻涕和眼泪，问。

　熊谷和福原摇头。

　秀吉垂下头，还不知道平日里将虎之助当亲生儿子的北政所，会怎般的伤心欲绝。

　猛地又抬起头，爆发出惊骇的怒吼，“是谁，是谁杀死了虎之助！？”

　他要报仇雪恨。

　惊得天守阁覆着金箔桐纹的屋瓦都要坠落下来。而外面的那群叽叽喳喳的女眷也都吓得不敢作声，连带二之丸的女人居所随之都安静下来。

　“唐军的提督李如松。”军目付报出了杀死清正的仇人姓名。

　秀吉此刻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蜷缩在台座上，他望着架子上花纹繁复无比的阵羽织，心里又想到名护屋那艘依旧在建的「日之丸御座船」，他多么想亲自出阵高丽，和明军对决啊，可......现在的情势。若是再和明军硬对硬，怕是朝鲜的大名们会因畏惧而彻底溃逃，还是得和谈，稳住局面和后勤再说。

　“治部少辅希望太阁殿下动用预备军，去替换惊弓之鸟们。”熊谷直盛说道。

　“要建起轮戍制度，在南部沿岸建起城堡来，站稳脚跟。”福原直高接着说。

　预备军，即在名护屋集结待命的其余十万兵马，这十万人有二万七千人是直属于秀吉的「旗本」，其余七万多则是东国大名动员来的队伍，主力是德川家康、佐竹义宣、前田利家、丰臣秀保四位，还有如伊达政宗、最上义光、结城秀康、堀秀治等也都有数目不等的人马在阵待发。

　石田三成的想法很简单：西国大名，尤其是太阁的亲信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都遭毁灭性打击，最起码这两位的「缺位」，要轮到东国去替补。不然「高丽之阵」的均衡公平无从谈起。

　秀吉说我会尽快考虑的，又说现在做好补给是重中之重，全日本的大名都要给我建造船只，每十万石就要造三艘唐船和十艘运输用的团船，现有在对马、釜山的船只，自现在起一刻不停接力，将粮秣、石料、木材给运到朝鲜去，和谈方面由我来主持，叫唐家派使者，对，就在这伏见城同我见面。

　“将武器弹药都备齐后，队伍轮换完毕，趁着和谈的好时机，立即攻下庆尚道的晋州城。”丰臣秀吉果然是没有真心谈判的，他站起来，指着对面绘着朝鲜五色八道地图的南部要冲晋州，要求原本的进攻计划不能变，必须拔除掉朝鲜义军据守的晋州城。否则它就会像个楔子般死死插在攻守的通道上。

　而且屠戮掉晋州，也能为伏见城的谈判增加筹码。

　毕竟这一轮秀吉的筹码输得干净。

　“殿下，那仕置？”福原直高又提醒说。

　秀吉就说，大友义统这头畜生所有的领地统统没收，交给佐吉去处分。

　“中川金吾（中川秀政官职右卫门尉的唐名）确实是无觉悟战死的，而中川家为了保全领国，竟然隐瞒了这种事实，故念其父中川清秀在贱岳合战里勇战而亡的功劳，只削掉一半的领地，许可他的弟弟中川秀成继承家督。另外要以中川家的教训告诫所有大名、武士，切勿要无价值的牺牲。”秀吉接着又发布对因鹰狩而在咸镜道中伏而死的中川秀政的处置意见。

　可最难的，还是对加藤清正遗产的「仕置」。

　秀吉又哭起来，絮絮叨叨，说虎之助和摄津三田城主山崎片家的女儿结婚后，只生得一个叫「虎熊」的男孩，年龄只有六岁大，如何治理得这肥后北半国二十五万石啊！

　更何况而今肥后国有再度剧烈动荡的态势。

　加藤清正原本在秀吉麾下南征北战时，只是个统率一百七十名士兵的小将，在秀吉血腥镇压了肥后国人一揆后一跃被任命为肥后北半国的大名，家臣团在急剧扩充后是新旧参半，结构性问题很大，高丽之阵里对秀吉忠心耿耿的加藤清正不但负担了一万人的超额军役，打造许多船，

　并承担名护屋城的部分修筑工作，领国内早就是怨声载道了。

　对此，熊谷、福原两位军目付的建议是：

　让年幼的加藤虎熊继任家督，山崎片家的次子百助，本被收为清正的养子，现在可与加藤清正的遗孀一起担当虎熊的「后见人」，辅佐虎熊执政，安心等待虎熊成年。至于加藤家的军役暂时撤销，务求领国安宁。

　秀吉表示也只能这样。

　至于同样损失惨重的小西行长，秀吉许可他能返回肥后的南半国，并许可他能直接吸纳那群在王京收服的「朝鲜假倭」为新家臣，赐予这群人田地、倭名，娶战死的小西家臣的遗孀或收养遗族，重新打造新的家臣团，休养生息。

　当然还有个吃掉朝鲜王子顺和君的锅岛直茂，又该如何处置呢。

　“这种疯子，如果我不出手干涉的话，他的那四万五千石领地会被龙造寺家给吃掉的，继续囚禁他直至神志恢复。至于领地，就还给龙造寺家当个人情，将锅岛家改易到播磨国的三木那里去。”秀吉说道。

　播磨三木城合计十三万石，正是中川家原来的领国，现在恰好对半分。一半给中川秀成，一半给锅岛直茂。

　你看，这就是太阁检地的意义，其本质就是丰臣秀吉将全国领地给「数据化」。非但制订各大名的军役更加便捷合理，而且还能把大名像「盆栽」一样移种来移种去。哦，换个温和的说法便是「仕置」。

　丰臣秀吉为何这般庇护锅岛直茂？

　主要还是锅岛直茂立下件功劳，在安边府陷落前威逼临海君签署了割让四道的协议，而这份协议正好对秀吉有用。

　至于顺和君被吃这件事，必须要保密，实在太损害日本在国际上的形象，另外对和谈也有相当大的负面影响，“就说顺和君被带到这伏见城来，找个与顺和君相貌类似的孩童，训练他丽语和礼仪，将来和谈时唐家的使者若是索要，可以把他带回去——另外，还能用这个假的顺和君作交易呢，换回在安边府被俘的加藤、龙造寺、相良的家臣们。就这样，你俩去办吧，佐吉的信我也接到过了，你俩这趟辛苦，丰后大友家的领地，就委派你俩当代官去治理。”

　熊谷和福原欣喜若狂，对着太阁谢恩的屁股都能撅得放下一摞茶碗。

　“治部少辅的策略，简直可以用完美，不，用天衣无缝来形容。”见过太阁后，熊谷和福原两位在伏见城西曲轮的「治部少辅屋敷」内，接受了石田阖族的热情款待，醉意中，熊谷眯着眼，两颊酡红，真心实意地说出这番话来。

　第140章矿肉

　他俩既被委任为丰后国大友氏三十万石的代官，那未来必将如加藤、小西那般直接蜕变为大名，两人在战场上尺功未立，便各自成为十几万石的大名，这就是身为奉行文吏的威力。

　“马上渡海去接替小西摄津守殿和加藤主计头的将是哪两位东国大名呢？”三成的兄长木工头正澄在筵席中问到。

　“当然有大纳言（德川家康）。”福原直高直接说出三成策略的靶子。

　“那位可是个狡猾的老狸呢。”石田正澄满心不信，家康会轻易就范。

　“叫中将（前田利家）也去，这样大纳言也绝没有推诿的理由。”福原直高显然成竹在胸。

　“这正是唐国的田完子的计策啊。”石田正澄等这才恍然大悟。

　田氏代齐后，越国以田成子篡逆为借口，出军讨伐，田成子的哥哥田完子主动请缨，要带领全国忠良之士迎战越国，而且私下告诉成子，此战只能输不能赢。然后田完子果然败绩，齐国的忠良之士不是战死就是逃亡，再然后——田氏政权就稳固了下来。

　正说间，两名秀吉的近侍在外，求见木工头大人。

　众人急忙噤声，收拾好酒席，石田正澄走到正堂，近侍说：“方才不知怎地，小天守阁的瓦片落下两块，砸伤了守门的武者，还请木工头前去勘查事故原因。”

　身居木工头这样的官职，石田正澄当然要负责宫殿的修缮。

　其实为何秀吉吼叫声就会坠落瓦片，石田正澄心里是很清楚的，无他，伏见城不是座军事城堡，而是个政治经济意义更突出的「城市」。它虽也有大小天守阁、大手门、曲轮和护城河等，可大部分都是木制建筑，为了舒适性必然牺牲了强度。更重要的是，木柱很难支撑那重重叠叠瓦片的重量。尤其是秀吉要求瓦片必须要贴上桐纹金箔之后。

　可石田正澄能看破却不能说破。

　说破就要改修，但秀吉的想法却是：“必须要在这金碧辉煌的伏见城内接待明国的使臣，彰显日本的富有和强大，这种金色的瓦也是炫耀的部件，决不能轻易换掉。”

　就这样，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石田正澄跟着近侍向天守阁去了......

　“师尊是要在西京的南浦口修起一座罗庵吗？”咸镜道的高渺、光洁的天空覆盖下，高有勋和光瑛前后策马而

　行，他们刚过几乎已化为废墟的咸兴府城，只要过了北青这个地点，再翻越道伸进海洋的太白山余脉，便能看到被群山拱卫着的端川城了。

　询问罗庵的事，不过是光瑛在路途中所发问的无数问题中的一个。

　和高有勋相关的所有人和事，她都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