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46节
孩子们,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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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佛娘满头汗,连说拜见银什么的,太见外太见外,人、船还有银钱,悉数归还,到时仰仗化师给教门做件善事就行。
“见佛娘就得交拜见银,这是教门上上下下的规矩,是规矩就得守,朝堂是这样,教门也是这样,要是坏了规矩,可就走不远咯。”高有勋则坚持要交,因他当化师以来,真的一直亏欠着「拜见银」呢。
罗教的规矩确是这样,入教的人,都要先拜见枝头,枝头同意后还要纳拜见银,最初罗教还算是穷人的宗教,只是纳数个铜钱就行,后来就是半两一两银,到现在家底稍微殷实些的,竟得交十百千两不等,在敛财这方面早和闻香教并驾齐驱了。
更何况,高有勋这趟来是见佛娘呢,就如冯万青所言,怎地也要给个五百两银子然后放船。
而罗佛广还继续与有勋客套,冯万青就在旁说,莫要客气,五百两拜见银还是要给的。
“佛广啊。”那边,坐轮椅的老头开口。
场面顿时沉寂下来。
无论是佛娘还是十八子,都恭恭敬敬,倾听这位老者的发言。
看来,这坐轮椅的老者算是教门里的首辅之流,只是看他面色蜡黄,看起来重病缠身,命不久矣,说话都吃力,只能对旁边那站着的男子指点两下,那男子就代为发言,说高有勋已是锦衣官翘楚,算是我教发展的层次最高的化师,是我教离不开高有勋,而非相反,我教同样主张贸易致富来周济贫苦教众,这船和银钱自当由有勋之手还给原主。至于给佛娘的拜见银,就用来刊印我教宝卷五部六册的《开心法要》好了,这样岂不是两难自解?既不给佛娘招惹「敛财自肥」的骂名,也能体现二口寺化师对我教的莫大贡献。
高有勋此刻总算撒手,说刊印的事全包在我的身上。
佛娘和十八子都不用等那鱼台的侯表来到,就连说好好好,这是莫大的功德啊,而「罗教门弟」的名号,也希望有勋不要推辞。
万般无奈,高有勋也只好接受,当了罗佛广的弟弟。
十八子争着给高有勋递来蒲团,与佛娘相对而坐,高有勋手里结了佛家的印,佛娘则如道士那般打坐,全不成个体统。
“无始连卖家都没有的田地,自无极老子、无生老母遗五运以来,如易理所说般变化分去,由于三皇五帝、文王、周公甚至老聃、尼父(孔子)、曾参、释迦、迦叶、达摩、梁王(梁武帝)、慧可等努力,又经罗祖、心斋法师的注释考订,到而今大家同耕祖宗之地,春种秋收,靠其果实而暖衣饱食、睡眠休息,醒来则唱太平歌......”佛娘挥舞着铃铛,闭着眼,对着高有勋是念念有词,和跳大神似的。
这番话,听得高有勋头皮都发麻,这也算是民间的三教合一了,罗教所供奉所信仰的就突出个杂糅,又有佛教传承,又有道教的太极,也信奉儒学的各位宗师,又用田地的耕作收获来比喻教门的隆盛发展,总算是深入浅出,符合对乡野民间受众的宣传咯。
而佛娘口中的「心斋法师」,不是有勋所读过的心斋先生,心斋先生是阳明心学的王艮,而这位心斋法师就是那位坐轮椅的老者,名曰王源静,而《开心法要》便是他的作品,他就是主抓教门思想的。
念完后,高有勋对佛娘施礼,正式当上罗教的「门弟」,佛娘又赐
给他个法号「普定」。
连带一起来的赵光瑛,因在朝鲜就得了有勋的点化,被赐法号「普妙」,当了罗教的「门娣」。
完毕,佛娘就说,船在胥王庙外的码头,银钱一分一毫都不会少,完璧奉还。至于李位和翁宏达的人,也在胥口镇一所教徒的家里「做客」,全须全尾,秋毫无犯。
“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在胥口镇盘下宅子的新安商人程歧阳的院子内,阿九看到了在此被做客多日的李位,泪水是夺眶而出,立刻奔过去扑在李位的怀中。
哄了女儿几句,李位就见到跟进来的高有勋,差点就对着他跪下,嘴里说:“小五叔,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膝下就这个姑娘,您要是不嫌弃,为妻为妾全随你的意思。”
然后李位还叫几位儿子也全跪下,给有勋叩首谢恩。
有勋赶紧把他们一一搀扶起来,说江湖道义,何须如此呢,当务之急,还是尽快驱船去太仓和南翔,采购紫花布吧。
李位却只想着报恩,不断摇着低头哭泣的阿九肩膀问,说你要肯嫁给小五叔你就点头,小五叔要是为难娶你,爹帮你再去疏解。
满院的人都在看着,阿九无奈,脸红着,用手帕遮住嘴巴,靠在爹的肩膀上,不断轻轻颔首。
“我们还是先采购紫花布吧!”高有勋只能反复地要求大家将关注的重心返回到正规上来。
“这姑娘真不错,孝女啊孝女,既然抛头露面和小五叔同乘一船,从淮安到这来,那小五叔若不采纳,倒也没法嫁出去咯。”连洞庭东山的翁宏达也不住地赞扬道。
站在园门处的赵光瑛摇摇脑袋,微微吐口气。
胥王庙内,佛娘罗佛广等人都已退走,高有勋登上货船,与翁宏达仔细查验了银两,确实是足数奉还的。
翁宏达就说,去太仓前,某有件宝物,定要送给小五叔,以作酬谢,还望小五叔不要推脱,务必去东山一趟,紫花布的事不用担心,某在出事前就找妥牙人,彼处的塌房已提前备好货物,只等船去拉走便行。
盛情难却,高有勋也只好答允。
刚准备行船去东山呢,那侯表也匆匆赶到,众人团聚,无不欢喜,便分坐几艘船只,劈波斩浪,航向东山。
苏州府下有二附郭县,吴县和长洲县,吴县所辖地区在西南二方,多山少田,半为大湖,而东山则是陆地伸入湖水里的一个狭长岬角,而西山则纯是湖中大岛,二山隔水相望,高有勋等人的几艘船,自胥口而南,驰行湖面之上,周遭茫茫数百里,水光接天,太湖七十二峰分散耸峙,若荡若浮,在船头高有勋还望见多远处,有两艘快船,通体漆黑,凌风驾涛,齐噪鼓进,快如闪电,不由得问熟知当地情况的翁宏达,这是官服巡检司的哨船吗?
“哪里,这是湖贼的船,东山和西山的富商最多,也是这群湖贼最爱染指的。”翁宏达一望便知,叹息道。
作为封建政府,当然希望百姓都能老老实实地守在各自的田舍里,耕作、纳税和服役。所以最讨厌的,太湖的「水上人」肯定独占一档,他们中的穷人捕鱼,富人经商,穷人纳税时驾船一走了之,在岸上又没产业软肋,官府便对其没奈何,富人呢,居住在湖区,也没法靠买田守财,也只能出游四方做买卖,所得的钱财大部分也投在外地。至于本地,只留星点房屋田产,提前把五年十年的赋税都交掉,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
当然还有介于穷人和富人外的「边缘人」,同样操船为业,不过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也就是翁口中的「太湖湖贼」,更让官府头疼不已。
高有勋咋舌,心想幸亏带了一颗印来,该船武力强大,那些湖贼应该对抗不得的,这就安全啦。
不久船队就到了东山,“两山环抱叫做湾,两山相夹叫做坞,我翁家的祖宅便在北边的白沙坞。看,这山叫莫厘山,得名自隋朝大将莫厘。”翁宏达指着片临水的青翠的重峦叠嶂,点出了他宅邸的所在。
翁宏达所言,在南宋范成大所著的《吴郡志》亦有记载:“法海寺,在吴县西七十里洞庭东山,隋将军莫厘舍宅所建寺。”
现在法海寺已杳然无存,在其地界上取而代之的,正是气势超凡的翁氏祖宅、祠堂。
高有勋在船上看,就觉得翁宅隐合风水运势,兼有湖山之胜,藏头露尾的,也难怪财运似入坞之船,滚滚不竭呢。
众人下船至翁宅作客,走在路上时,翁宏达就告诉有勋:“我东山翁氏始迁祖本是宋朝的承事公,因金人入寇,承事公与子弟辈扈跸南渡,或随驾任职,或散处临安、海虞,承事公则不乐仕进,独爱东山的山水形胜,便在这白沙坞建起宅邸,至此时已有快五百年咯。”
有勋微笑着,听这老头吹牛。
明朝江南的家族,造谱牒基本都是随南宋一起渡来的。
就像宋朝那时的江南人,都会吹自家是随东晋一
起渡来的相同。
这些话,有勋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州山吴氏,本于后稷姬氏,十三世传至太王,其子仲雍与兄太伯让国于其弟季札而受封于吴,因以国为氏!”你看,吹始迁祖的牛逼还得属吴有孚会吹,像吴氏这样真正的望族都追溯到春秋,而像翁宏达这样的商贾家族,也就能追溯到南宋差不多了,再远徒遭人笑话。
事实也正是如此。
把始迁祖的官职定为个小小的八品散官「承事郎」,又说什么不乐仕进,明显底气不足,那就几乎等于明示,我家是经商暴发户,不是什么诗书世家。
江南的翁氏除去东山翁氏外,还有支是在常熟,可常熟的那支就要牛多了,出了不少进士举人当官的,所以颇为看不起东山的这支,“你家虽然有钱,可毕竟追逐的是末业,联到我们这里还是高攀了,希望你家能好好培养后代,读书做官出了头,才配得上和我们常熟翁氏合宗联谱。”
不过有钱也有有钱的好处,经过翁氏祠堂时,翁宏达不无得意地给宾客介绍两座小亭内的碑文,一座是王世贞给翁宏达先考写的墓志铭,另外一座是前内阁首辅申时行写的,王世贞这时已去世,申时行则退出朝堂隐居在苏州长洲,对的,两人都是苏州府人士,和当朝内阁首辅王锡爵是同乡,当然和翁宏达也是。
王世贞和申时行的碑文里都提到了翁氏的始迁祖「承事公」,不过有勋看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王世贞说承事公是北宋中叶人,申时行则说承事公是南宋建炎年间的人,压根对不上,看来这二位收完润笔后也不把墓志铭对上一对,又或是翁氏提出的两份蓝本自相矛盾。更搞笑的是,二位都说承事公「逸其讳」,也就是说连名字都不知道,还写得煞有其事真有其人。
不过表面上,高有勋还是副肃然起敬的模样,赞誉了翁氏始迁祖承事公番,随即不断在瞎想:要是我的后代在这个世界线里写墓志铭,会不会也搞不清我到底是泗州人还是处州人呢,亦或是把我或我爹捏造个名号,算作从处州卫到泗州的始迁祖呢......咳,将来还不知道是谁给我写墓志铭,帮我立碑的孩子又在哪呢。
想到这,不禁回头看了看李阿九和赵光瑛,心底不禁涌起种更微妙的感觉来。
幽静的庭园之中,单独矗立着座三层高的木制书斋,翁宏达提着枚灯笼,灯光发散为个小团,随着他的脚步在摇晃着,高有勋和李位等人,也只能弯着腰,有些艰难地顺着曲折回复且陡峭的楼梯,跟在翁的后头。
终于来到了顶层,高有勋四下一看,八角形的墙壁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字帖和山水画,还有多层架子,参差琳琅地摆着不少卷轴和古董,“原来这儿是东山翁氏的藏宝阁啊。”他暗忖道,隔着狭窄的窗户,还能看到翁家的家丁在楼和院落的四角,警惕地走来走去,更远处白沙坞临水靠山的林路间,还建着戍楼,水关两侧围着土堤,口子只容艘船驶入——也是,翁氏在这经营多年,防范太湖的盗匪是应有之义。
“位翁,位翁。”当几位站在中央空敞处时,翁宏达有些兴奋地搓手,不但招呼着李位。
高有勋看向李位,只见这位也难掩喜悦的面目,取出个防水的油纸筒,一层层揭开,拿出幅画轴来,在桌案上将其摊开,高有勋目不转睛,这是幅设色的青山绿水图,只见褐黄色的画卷中,一脉脉山峰拔地而起,半山腰间,浓淡相宜的蛤粉描绘出悠悠的云彩,山峦含黛,层次分明,画家的笔墨又用朱砂,点点勾勒出山林的红叶,昭示着画卷所绘制的深秋季节,山峰下河川蜿蜒,村社、小桥还有古刹点缀其间,空灵淡泊,色彩流转,这番景色和气韵布局绵延,功力深厚,所展露的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哪怕是有勋这个不太懂画的,也能感受到这绝对属于大家的手笔,不由得连连赞叹不绝。
“我与位翁,虽然被罗庵软禁在程歧阳家多日,可也不算白过日子的,在商言商啊,和主人家几番闲聊,才得知程氏前两年做麻油生意折本惨重,亟需银钱周转。所以家中有这幅画准备出手,但他交给古董商又不心甘。因为这画当年他是高位购下来的,不想贱价再转出去。所以我和位翁商量后,用合宜的价钱盘下来,银两马上就奉送去程家。”翁宏达把手摁在极长的「鉴宝桌」上,娓娓道来。
“程氏经商亏损,也可以拿些本金来合股我的棉庄啊,管叫他起死回生。”
“小五叔高义,不愧是淮泗的及时雨。”两位老人家都竖起大拇指,夸赞说。
不过我们的话题还是回到这幅画上来。
翁宏达挤眉弄眼,问有勋,“如何,对这幅画还算满意吗?”
高有勋就谦逊道,我乃一粗人,哪里懂得这些。
“字画古董这东西,说值钱的时候可谓是千金难求,说不值钱的时候,也就和买个馒头差不多,关键看
有无人心中热切来寻。还有件紧要的关窍,那就是画家活着时很难值钱,死了后身价便能看涨。若在乱中遗失损毁,余下的便更值钱咯。”翁宏达的后半句,总算让有勋心有戚戚,懂得懂得。
比如苏州的文徵明,在世时已经名扬天下,说起「文待诏」、「文太史」谁个不晓?可嘉靖三十八年他去世时,因其画作在苏州城中留存数量较多。人们虽喜欢但并不珍重,每幅画也就卖得一两银左右。没错,就是这么便宜,当时只有徽商詹景凤发现了商机,言道:“太史短幅小长条,实为本朝第一。然太史初下世时,吴人不能知之也,而予独酷好,所过遇有太史画无不购者,见者掩口胡卢,谓购此乌用。是时价平平,一幅多未逾一金,少但三四五钱耳。予好十余年后吴人乃好,又后三年而吾新安人好,又三年而越人好,价埒悬黎(美玉)矣。”
至万历初年,文徵明的画作每幅已涨到十几两白银。
现在则差不多三五十两,等于涨了几十倍。
高有勋不免好奇,那这幅画呢,是谁所作,又值得多少?
第18章淡巴菰
“黄大痴的《秋山图》。”
“谁?”
“黄一峰啊。”
高有勋还是有些茫然,孙一峰倒是听过,黄一峰是哪个。
“黄公望。”
“哦,哦!”高有勋两个「哦」意思各不相同,前一个轻忽,后一个恍然,表示我也懂的,画《富春山居图》的那位,前元朝的大师。
“那小五叔再猜猜,这世间又是谁苦苦寻觅着秋山图呢?”李位拍拍有勋的肩膀,像对亲生儿子般亲昵。
“想必是甚么,了不得的文人学者?”
翁宏达和李位齐声说,小五叔说的没错,是两位不分伯仲的翰林词臣,这两位既是莫逆的好友。可同时也都争着想先让自己得到这幅黄大痴的丹青。
“不晓得是?”高有勋最先联想到的,是那日在文渊阁遇到的四明相公沈一贯。毕竟出身翰林的,他就认得这位,你要说内阁里的那群老头,怕是没哪位还有闲情雅致搜寻字画吧。
“是董思白和陶歇庵二位翰林相公啊!”翁宏达报出答案。
也就是董其昌和陶望龄。
董其昌这时已凭字画双绝,名气响彻大江南北。
而陶望龄,高有勋反倒更知道他,无他,因这位同样和吴有孚家族世代姻亲,陶望龄的叔父陶大临,和吴有孚的岳丈陶大年乃是绍兴陶堰陶氏东长房的同辈。
“原来是董、陶二位相公啊......对,不晓得宏翁花了几何银子拿下这幅画的。”高有勋对翰林院全然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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