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62节

　杉江勘兵卫说这是治部少辅的建议，目的是为了将数万「降倭」的高丽人安插妥当，当然在杉江的嘴里，这群丽人被称作「归化」，接下来他向有勋解释说，老爷你们明军的经略衙署在下三道以北的地盘也搞清丈。若我们不跟着搞，会丧失人心的，那群归化来的丽人念念切切所想要的是什么，不就是重新分配土地嘛，只要能检地功成，他们当中耕田的耕田，服役的服役，治部少辅等于不花一文钱，就能在朝鲜笼络一支生力军，未来治部少辅的真正实力，就不仅在于近江佐和山城十九万石咯。

　“有趣！”高有勋心想，而后他就疑问说，那治部少辅这般做，将田地分配给降倭的丽人，征朝的大名们不会有怨愤吗？

　杉江把脑袋伏低，回答道：“只将检出的田地，统统纳进太阁的藏入地里，那么大名们即便有怨愤，也不敢公开出来。”

　高有勋忽地笑出来，杉江满脸迷惑地看着他。

　有勋笑的是，三成啊三成，你这样做，也未必不是在摇动丰臣家的基石啊，罢了罢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是他在过淮安城看到府衙前被枷号示众的「下商」后，反复念叨的一句话。

　无论如何，明军在收复区推行鞭法，日军又在占领区推检地，最后被摧毁的还是朝鲜的两班贵族，这就是无论好心坏心，最后都办了好事。

　于是高有勋便对杉江勘兵卫说：你家治部少辅有没有告诉过你，若是对下三道的检地成功，能安插 出多少新的兵丁来呢？

　杉江先是说：五千。

　有勋摇摇头，说我又不是没去过王京，光是王京那片降倭的丽人就不下五万，你这下三道合在一起就能检出五千兵丁来，你简直在侮辱我，也在侮辱治部少辅，我俩可都是吏员出身。

　杉江惊觉有勋不好糊弄，就改口说一万。

　“怕是一万也不止。”高有勋指正。

　最终指正出来的数据，是二万。

　高有勋啧了声，低声对杉江说：“二万兵数的话，别说在朝鲜的大名，就连太阁也不会安生，兵者，就是凶器，你把它给锻造出来，就要做好为它所伤的应对。”

　当张大膳尽力把有勋话语里的核心意思说给杉江听时，杉江就更加迷惑了。因为在日本理念中，大家都在追求「兵」的多和强，实在无法理解勋殿的逻辑。

　“下克上，本能寺。”高有勋举起手指，让张大膳把这两个词汇再说给杉江听，杉江立刻就懂，便再度伏低脑袋，说此事还望勋殿能帮助治部少辅一起处理妥当，勿要大名们那边没有流言蜚语，也不能叫太阁殿下生疑猜忌。

　论理财理政，有勋不如石田三成，可论人际交往，石田三成又弗如有勋远甚。

　于是高有勋就说，你不妨放一万人给我......鸡蛋可不能够放在一个篮子里。

　杉江勘兵卫在心里迅速而又默默地计算了下，又低声问，与勋殿一万人的话，那这一万人的口粮？

　“也从你们检出的田地里出，每年用朱印船拉到椴岛来就好。”高有勋说我替你家治部少辅管着这批兵，不额外向你收代管费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用钱粮养着，真是岂有此理。

　很是为难的杉江就说，每年来椴岛互市的朱印船就只有八艘，再拿来运粮岂不是惹人耳目？

　“你只管回去告诉你家治部少辅，你太愚鲁，说给你也不明白，治部少辅一听就懂了，自会去做。”高有勋摆了摆手。

　和蠢人打交道就是费心费力。

　杉江倒也憨厚，当即就三次叩首，说我确实太逊。但只要是勋殿所言的，我都忠实地记在心底，回去绝无错漏地转述给家主。

　言毕，杉江就郑重给有勋献上件茶碗。

　有勋一看，灰不溜秋，青不拉几的，不过他也晓得，日本流行茶汤政治，越是古朴的就越有价值，和董其昌爱那秋山图一样，便将其收下，并请杉江转达他对治部少辅的谢意。

　“哪里，我家家主这个赠品，就是希望勋殿有朝一日能莅临鄙国，同我家家主一道品茗。”

　“行吧，别招待我吃柿子就行。”高有勋抚摩着这件茶碗，暗忖道。

　杉江离开后，接着进来的是捧着大箱子的马三非。

　这位更是用礼物铺路的典范，当着有勋的面，从箱子里取出一件件貂皮、猞猁皮，铺在长桌上，还没等有勋开口询问呢，又将数不清的山参、东珠还有金银首饰都搁在皮毛上，熠熠生辉。

　“这是甚么意思啊？”

　“唉，就是对镇抚

　大人的一点小意思。”

　“这是代表建州都督佥事大人的意思？”

　“都督佥事也就是对镇抚大人意思意思。”

　“那这意思到底是个甚么意思呢？”

　马三非耸着肩，搓着手，嘿嘿嘿三声，说在场的也都不是外人，那我就直说了罢，马三非就对着满桌的珍宝摊开手，说这些东西都是建州不缺的，大宗的货物还有松子、榛子、蘑菇、木耳、蜂蜜、马匹，镇抚老爷你是不知道用我们的蘑菇搞个川炒鸡那可是多么的香呢，可我们也有缺的啊，我们缺棉布缺耕牛缺铧子缺木杴缺铁锅缺盐缺针线啊。

　高有勋一听，这建州所缺的都是农耕生活所需的物资，又想起陶良性所说的种种，就故意套马三非的话：“你们要的这些，都是我们这儿农户过日子用的，建州卫里的汉民有很多吗？”

　马三非眼珠贼溜溜地转，便遮掩道，我卫的汉民本不多，只是都督佥事这十年来为大明东征西讨，将建州和长白山的其他女真部落昔日所掳掠的汉民给夺了回来，本来都要还给本贯地的，不过尊奉宁远伯的意思，逐年分批归还，才能叫宁远伯每年都能向朝廷奏功，而汉民本就不习我建州的水土，我家都督佥事为照顾他等，就分授田地，耕田所要的这些器具，就只能靠互市取得。

　“既有桑田庐舍，那想必也有城池咯。”高有勋心中冷笑声，你们建州倒是会甩锅，明明私下底掳掠边地汉民，又招降纳叛的，经你马三非的嘴巴这么一转，倒成了功勋苦劳了。不过他倒也没有发作，而是继续盘问。

　马三非咿咿呀呀好几声，才算是承认，建州确实筑了座城池，名曰佛阿拉。

　可佛阿拉的具体地点，马三非却又守口如瓶。

　高有勋却是非要撬开这个瓶塞不可，他警告马三非，你替你家都督佥事送这许多的礼物来。就是要扩大互市嘛，就是要我在椴岛所设衙署的船运牌照嘛，你建州先前在镇北、清河、广顺、新安四关与我大明辽东都司开设「市圈」，每月初一日到初五日，十六日至二十二日共开两次，贸易马匹和土产货物，现在怕是不够了，才想到要用辽商的船只来椴岛买卖，可我身为经略相公的堂上佥事官，连佛阿拉在哪都不清楚，怎地安排？你既遮掩如此，与其两平交易，不如一拍两散，这些东西你收回去，带走，滚蛋。

　无奈，马三非只能交代：努尔哈赤原本同同族居住在赫图阿拉，伯叔、昆弟和子侄在彼处都已安居多年，统一建州后，再往这里安插新归附的人，势必纷扰不断，便只能另创新城，几经选址，最终听从萨满巫师的劝告，在首里口和虎拦哈达下，去往东南方向，有河二道，一道河叫夹哈，一道河叫首里，两河间有一平岗，最适合筑城。于是我家都督佥事就在此筑卫城三层，启建楼台、城墙、栅栏、衙门、马场还有府库。

　可马三非所隐瞒的是，努尔哈赤在佛阿拉城内，还建有王府，就在最里面的内城，用木栅围着，努尔哈赤本人出入栅城时，还有乐队吹打奏乐，也即是说，他在建州内部已自称王汗了，当然这点马三非自然是不敢对高有勋说的。

　但高有勋心里清楚得很，努尔哈赤绝不会安心只当个建州的土皇帝的，他将新的都城建在佛阿拉，其实就代表着他炽烈的野心，他不仅仅要统一建州女真，他所期望的，则是要统一建州、海西、长白山还有海东的所有女真部落。

　然后嘛......

　当着马三非的面，高有勋抽出陶良性所草绘的地图来，比划到了佛阿拉大体的位置，用手点了点：“此城临靠扈伦四部甚近，莫非你家都督佥事要对扈伦四部用兵？”

　“镇抚老爷误会，我家都督佥事全是忠于王事啊，这扈伦四部是李军门要剿的，我等所为，也不过是为李军门前驱罢了。”

　高有勋就猜到马三非会这般狡辩。

　可难就难在，努尔哈赤也好，马三非也罢，他们咬死了这种遮掩的借口，你也对他们是无奈的。

　要怪就怪明廷的政策出现偏差，还有宁远伯李成梁晚年的昏聩和倒行逆施。

　本来明廷对诸女真是「拉一派打一派」，然后扶持傀儡的做法，这做法从宏观来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世界各国从古到今也都还是这做法，可任何做法都得靠人去执行，那翻车就是难免的。

　如今，明廷之于建州，这车啊，就卡在将翻未翻之间。

　起先明廷着力打的一派，是建州女真的王杲，这位是建州三卫里的右卫指挥使，他通晓各种番汉语言，非常聪明，建州右卫在他的治理下是兵强马壮，不过王杲错就错在他反明廷反得太早太明显，聪明反被聪明误，在嘉靖和万历年间两次杀害明廷的军将（嘉靖年是辽东副总兵黑春，万历年间则是游击斐承祖），彻底激怒了明廷，绝了王杲的市赏，王杲就起兵作乱，结果被李成梁打得惨败，王杲是七月起

　兵，十月不到就固守在自家的寨子里等天收了，被李成梁玩了把「疾速追杀」，火烧城栅后，王杲寨全寨被砍下一千多颗首级，几同灭绝，王杲本人所逃往的，便是扈伦四部最南边的哈达部。

　哈达部的首领王台，毫不客气，将绝境里来投的王杲捆缚起来，塞进槛车，送给明军，而后王杲被押送到北京，碎磔于闹市之中，年仅四十七岁。

　其后明廷立刻授哈达部的王台「龙虎将军」的官衔。

　于是南关的哈达部，顿时称雄。

　宁远伯李成梁继续疯狂扫荡建州，剿灭王杲所谓的亲族余党，如王兀堂等，在砍下建州女真的累累首级的同时，严重削弱了建州女真诸部的力量，这其实变相为努尔哈赤的崛起扫清了道路，等于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更别说明廷其后又扶苏克素浒河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当建州代理人，可尼堪外兰却遭了努尔哈赤的复仇讨伐，明廷又把尼堪外兰当做弃子，是一抛了之，居然对努尔哈赤说：“尼堪外兰既归我，怎能我绑缚送你？你们可自己来，杀之，可以也。”

　明廷的边将说出这番话来，其实无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辽东都司已丧失对建州的掌握力，还有一个就是以李成梁为首的辽东上下只想图省事——既然努尔哈赤已这般强大，不妨任由他火并了尼堪外兰，再扶持努尔哈赤当「建州主」羁縻得了。

　正是在这种纵容的情况下，努尔哈赤非常顺利地统一了建州三卫。非但建都佛阿拉，还手握一支相当强大的武装力量，不过直到现在，他对明廷依旧是两面派的作风，一面以「退地、镌盟、减夷、修贡」的面目欺骗利用李成梁父子，不断归还汉民，并匀出征讨其他女真的首功给辽东总兵府，赚取李家的信任，一面则从容地削平敌对的部落城寨，势渐强大。

　而李成梁罢官前后，辽东明军的主要作战对象依旧是蒙古，还有海西女真也即扈伦四部里的叶赫、哈达两部，对滋生于腋下的祸患完全没有清醒认知，李家还认为努尔哈赤同自己有「香火情分」，将其目为家丁蓄养如故。

　第33章龙虎将军

　南关的哈达自「龙虎将军」王台去世后，其长子扈尔干继后亦死，余下四子争斗内讧不休，北关的叶赫部又开始强大起来，明廷在其间，时而借哈达，时而借叶赫，时而又对其进行捣巢剿杀，使得海西女真始终无法成气候，丧失了原本可用来牵制抗衡建州女真的力量，便宜坐大了伪装忠的努尔哈赤。

　可到了马三非的嘴里，则完全颠倒了实情：“镇抚老爷容禀，前二年哈达的贝勒孟格布禄势大，压迫侵犯侄子戴善，那贝勒孟格布禄又投效北关的叶赫，与叶赫部的二贝勒布寨、纳林布禄欲吞并哈达，戴善走投无路，便求李军门和我家都督佥事主持公道，我家都督佥事好心劝和，谁料孟格布禄伙同叶赫部派送使者来佛阿拉城，公开索要建州土地，已是无礼至极。未遂后，便纠集扈伦四部的兵马，来劫夺我建州的寨子，我家都督佥事领兵抵哈达部的富尔佳齐寨，要追上这伙盗匪，双方一见，即刀兵交加，幸赖我大明皇帝威灵，都督佥事杀敌兵十二，俘获马匹、铠甲若干，并汇册上报给李军门定夺。”

　“那军门如何说......”高有勋隐隐对李如松的处理方式有了不详的预感。

　唉，自己在朝鲜时苦心操作，总算叫李如松的辽镇兵马得足了面子和里子凯旋，理由便是辽镇倚仗的战马自夏至秋，需要散养喂料，再视和谈结果。于秋后膘肥体壮时，决定再入朝鲜与否，实则是希望李如松能镇住蠢蠢欲动要对海西女真用兵的努尔哈赤的。

　可怜南兵还有刘綎的川兵，这时还窝在朝鲜南面的崇山峻岭间，苦苦修筑城池呢。

　“李军门自然是锄强扶弱，收容戴善，认了他做哈达部新的龙虎将军......”马三非第一句答复差点叫高有勋崩溃，不过第二句话稍微宽和了有勋的心怀，“可李军门也说，女真各部的冤仇宜解不宜结，逼令扈伦四部还有我建州各安其界，静待辽镇军兵护送戴善回哈达城袭任，不可造次。”

　果然，有李如松镇着，努尔哈赤老实了不少。

　可戴善要真的回哈达城，怕是还要被叔父和叶赫部袭击，到时便又会给努尔哈赤做大的机会。

　然当着马三非的面，有勋又没法对李如松的举止说三道四，只能暂且忍下，从长计议。

　于是高有勋心生一计，就吓唬马三非说：“宁远伯被削夺兵权后，尔等还不吸收教训耶，私相将戴善送回哈达城，还以龙虎将军的名义，这是视朝廷的规矩如无物啊！”

　这招果然有效，吓得马三非拱手，请有勋赐教。

　“这龙虎将军乃是朝廷颁发给夷酋的头号职衔，历来只有哈达部的王台得封，这戴善能不能袭封，那须得天子万岁点头才是，下通大敕书，赐金顶大帽和印章方可，岂有李

　军门私相授受的道理？莫要说我提醒你，就是你回去，那李军门当面答应，也得奏请万岁，叫戴善亲来京师进贡，才能定下袭封与否。”

　“镇抚老爷教训的是！”马三非恍然，急忙致谢。

　这正是有勋的缓兵之策。

　高有勋又问，你家都督佥事既要椴岛的行船执照，不晓得能派来几艘船，货物又有多少？

　马三非也即答，每二月可来一次，每次四到六艘船，卖马五十匹，貂皮、山参有多少是多少，镇抚老爷可用我方所需货物来平易即可。

　“也好，咱们也是各取所需，我这边造出铧子、针线和铁锅都买不得几何钱，能换来马匹，这是很合算的。”高有勋想到此，也就同意马三非的请求。

　这马三非出使成功，不晓得有多高兴，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来。

　“那日在椴岛，我见你和佟羊才一并，这次怎地就你独自来呢？”高有勋记忆力颇强，不忘询问努尔哈赤麾下另外位奔走的商贾，佟羊才。

　“佟羊才财迷心窍，前些日子私下贩卖禁货给北关的叶赫，触了李军门的怒气，现已下商，并在开原城枷号示众，贬废在家，三年不准行商。”马三非哗啦啦说出原委来。

　可同马三非交流后，有勋就抓住对方的弱点：说真话是闪烁其词，说假话时滔滔不绝。

　看起来佟羊才的贬废，肯定不像马三非所说的那么简单。

　这条线，得利用起来才是。

　马三非告退后，看着满桌的珍宝，高有勋将其细细分为三份，按三三四的比例，各自写上纸笺附着，交到张大膳的手中，说烦劳你走一趟，将其各自送到。

　说真的，从淮安府离开后，有勋的心理就很纠结，放不下嫣柔也放不下阿九，有时自信三王并封最终还是能功成落地的，可有时又在煎熬悔恨，就是不知悔的是没忍住向嫣柔坦白还是恨那晚没有一亲阿九的芳泽，现在也只能先将这些女真的宝货给馈赠给佳人们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