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61节
“哥儿,这又去北京了吗?”起床洗漱完毕后的光瑛,看完有勋递来的书信,怅然地坐在园子里,看着秋果、秋草,喃喃道。
“温与亿都交代出了甚么?”高有勋把行装搭载在骡马上,自己则先来到漕运总兵府交割,顺带着问了下田汉英,审讯温总商的结果。
田说,我叫温总商和高思才承认合谋毒杀你堂兄的罪行,可将二人分隔审问时,各种口供却真的没法对得上。
高有勋啧了下,摸摸下巴,看来胡达也好,温与亿和高思才也罢,是真的只有吃绝户的罪,而无杀害庭柯的恶啊。
原本触手可及的真相,又隐没在团团的
黑雾之中了?
看起来,还是必须要找到那晚高庭柯身亡时,所直接能接触到的人才行,尤其是,嗯,为庭柯侍寝的小官。
高有勋有些后悔,就是马廷离开淮安前,未能好好地和他交谈,也许能找到些关键的线索。
可而今马廷和惜儿双宿双飞,不晓得在这天下的何处。
这趟入京,又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只能关心眼前的再说。至于庭柯堂兄的横死,暂且不要声张,把锅都扣在这群进了黑狱的倒霉鬼头上,自己慢慢寻觅罢了。
“你沙奶奶找着的没?”待到参将府中时,新建伯王承勋一见到有勋,就问出这个最关心的问题。
高有勋摇摇头,说亏欠了爷爷的托付,满淮安城都叫总兵府的军吏兵丁去寻,可也寻不得,想来沙奶奶多半是北归了。
新建伯满是魂不守舍的模样,哀叹说,这样啊,有勋你到了京,可得用心替我找到慧姐不可。
高有勋这便第二次踏上了进京的道路。
他先是乘坐小船,过了淮安城,在府衙门前,他看到许多商人嚎啕大哭着,蹲在墙下被枷号示众,这些全是因交不起余银而被「下商」的盐商,盐务衙门执法是雷厉风行,这批人枷号完毕后,就会被全逐出两淮地区,他们将登上黑名单,永远丧失掉买卖仓钞和盐引的资格。
现在淮安的盐商格局已是翻天覆地,山陕商帮是一败涂地,会馆和窖库都被查封,在这里被枷的都是他们或是他们下面的分销商人,而徽商则长驱直入,取而代之,组成销掉旧引的十纲商贾,几乎都是江二那边的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勋立在船头,缓缓看着这幅凄惨的画面渐行渐远。
船行在海上一段时间后,崂山的海印寺内,经由海路到此的高有勋主动找到了憨山德清和尚,这次他毕恭毕敬地喊了憨山德清声「国舅爷」。
首次见到憨山德清,有勋只知道他是得道高僧,可这次见,有勋则已明了这位的势力到底有多强。
国舅爷,是宫中的太监和宫女公开对憨山德清的称呼。
只因当朝慈圣太后对憨山德清宠信备至,甚至到了无所不从的地步。所以人人眼中,都当憨山德清是慈圣太后李氏的兄长,那可不就是国舅爷嘛。
而憨山德清虽与紫柏真可、蕅益智旭、云栖祩宏并为四大高僧,这四位高僧的趋向却泾渭分明,祩宏和智旭都和朝廷保持距离,避免参与到政治斗争里来,而真可和德清却积极关注现实,热衷参加佛教之外的俗世事务。
也即是说,憨山德清并不安心呆在佛寺里研习佛法,所收的弟子也不是出家的僧人,更是更为关注吸纳俗家子弟。尤其是官僚士人,这德清和尚也因此尤为注意磨炼自己的诗艺和书法,他自己说过,古人喜欢以禅比诗,却不知道完全颠倒了,「诗乃真禅」。所以陶渊明、李白的诗歌玄妙,虽不知禅而有禅味,而王维这般的,虽有心在诗歌里夹杂佛语,后人夸他善禅,却不过是「文字禅而已」。反倒落了下乘,刻意营造,失却了真正的禅味禅意。当然德清和尚真正的目的,并不在评论古人诗歌,而是借此来广泛结识大江南北的学者文人,他到处为人撰写碑记塔铭,写作序跋题赞且诗文唱和,就是希望儒释道三教能真正融合,达成最崇高的期望夙愿。
所以当被有勋喊了声「国舅爷」后,憨山德清并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反倒沾沾自喜,喜的是像高有勋这样新锐的锦衣官,也被纳入自己的关系网中。
接下来,高有勋还有心询问了德清和尚,何谓「净土法门」,何谓「开心法要」。
这憨山德清不愧是四大高僧之一,说起禅理来,哪里是罗教那类愚夫愚妇能比拟的,他坐在蒲团上,微微一笑,三言两语就给有勋说明白咯:“何谓法门,何又谓法要?若是法门你能习得我却习不得,或是我能习得你却习不得,那还要这法门作甚,真正的法门。非但适合禅家的上上根,也同样适合中下之士,更能至愚夫愚妇,再往下说,连十恶不赦之辈都能参修,这方是我佛的本心。”
“那这诸色人既然慧根都参差不齐,又如何一以贯之,同心参修呢?”
“念佛就行。”德清回答道。
“念佛?”有勋口中发出疑问,但心底早就认同了德清和尚的这句答复。
“是也,今所念之佛,即自性弥陀;所求净土,即唯心极乐。诸色人等如果能念念不忘,心心弥陀出现,步步极乐家乡,又何必远企望于十万亿国之外,别有净土可归耶?”
有勋立刻合掌说,大师,我悟了,“佛就在各人的心中,只要我们专心念阿弥陀佛,佛就自然出现在我们的心中,那就是一片极乐净土,不需要再去追求那在西方的极乐世界,只要念佛。无论东方南方北方,方方都是极乐世界。”
“是极是极,你小五叔也绝对是个禅家的上上根。禅和净是必须要兼修
的,有人说(此人便是紫柏真可)先要参禅、净心,才能念佛,可我却不同,我认为先要念佛、心净,才能参禅,你不念佛,怎能引来佛净你的心呢,心是无法自己净的。”
高有勋颔首,心想还是憨山德清交给我的这个法门好,罗教的那五部六册进入佛家宝卷里刊印,不过只是面招摇的旗帜,叫罗教门徒明白他们所信奉的是正统宗教便好,而落实到实践中,和德清和尚所说的保持一致就行,那就是反复「念佛,心净,参禅」,归根到底就是念佛,这是什么文化水平的门徒都能做得到的啊。
“大师,说到念佛就灵,我正巧遇到个活生生的例子。”高有勋很快就进入到下一步骤,他从怀里取出泗州知州汪一右的书信,请德清和尚过目。
憨山德清拿着信纸,将坐下蒲团移到个有亮光的所在。
“甚么,九莲菩萨显圣?”读到一半,憨山德清还惊讶地看了看有勋,是脱口而出。
这封信里,汪一右告诉高有勋前两月在泗州城发生的一桩奇闻:
今年,本又到了黄淮和洪泽湖肆虐浸没城池的时节,十九年那次灭顶之灾后,泗州城百姓都相传,「泗州大圣」僧伽大师在人们的梦中出现,告诫说,泗州之所以遇到这般灾害,皆因当地不再礼崇佛教所致,还在泗州庙里改拜曲泗龙母这样的邪神。故而引得无支祁作怪,淹没许多生灵。于是汪一右以下的官吏军民,便募金整修泗州庙,重新栽种菩提树,恢复香火。所以僧伽大师第二次托梦时,就非常高兴,说泗州百姓有福了,九莲菩萨和我护持尔等,洪灾勿忧。
故而今年,洪水浊浪本是排空而来。就在泗州军民苦守堤坝时,僧伽大师和九莲菩萨忽地在云霄间显圣,九莲菩萨台座下的九只凤凰,清脆鸣叫,所飞临之处,洪水即刻便退,知州汪一右又惊又喜,知全城赖九莲菩萨才得以生存,可又不敢唐突慈圣太后,便写了封书信给有勋,叫有勋进京时勘验勘验。
“此事当真?”有勋找对人了,憨山德清最热衷此事,当下就急切问到。
“我一人能撒谎,汪侯身为全州数万户百姓的父母,妄奏祥瑞可是要沦为士林之耻的啊,再说九莲菩萨显圣时,千人万人在坝头、城墙上都亲眼得觑,如何串得这多人一起造假呢?”有勋是面部红心不跳。
憨山德清大喜过望,双掌合十,连连喊道阿弥陀佛,又说慈圣太后的圣诞将近,不妨你我同时到京,将此等大慈大悲的圣像告诉太后老佛爷,太后高兴,就要在泗州庙里增筑九莲菩萨殿堂。
“能这般的话,那淮泗的民众岂不是大大地要皈依我佛!”高有勋也表现出由衷的兴奋神情。
不过他实际不是为佛教传播而兴奋,而是为泗州能凭空得一笔偌大的银钱而兴奋,这笔银钱不但能增筑泗州庙,还能帮汪一右在洪水侵袭不到的地方,和盱眙旧城联合,造出一座新的州城来,这样泗州百姓便真的有救了。
“有勋,我这个举人出身的,能当到泗州知州,怕是这辈子就到头,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泗州城一年年在洪水冲刷下毁灭,我在这任上多一年,就要为救泗州百姓多尽一份力。就算士林骂我佞佛骂我阿谀,就算我身败名裂,和失乡流离的百姓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在送到高有勋的书信里,其实还夹着汪一右的另外一张信笺,里面剖析的是他真实的心迹,就四个字,「我心无愧」。
佞佛?阿谀?
反正我是锦衣官,不妨也让我为汪一右分担些罢。
这才是高有勋来找憨山德清这位「国舅爷」的真正原因。
慈圣太后和万历皇帝都是佞佛之人,他们在全国各地广营佛寺,所有的工程都由宦官督董,所用的资金也全自内库而出,朝廷有司不得过问。既然反正如何他们都会胡乱糟蹋民脂民膏,那么为何不将其引导对百姓有利的方向呢?
此刻,有勋也缓缓举起手,合掌而十。
憨山德清动了。
不过和尚不敢走海路,所以还是高有勋独自乘坐船只。
到了登莱军镇的蓬莱水城,他见到了管理鲜运的陶良性,两位朋友许久不见,自是格外高兴,便至水城的迎宾馆中饮酒话旧。
经陶良性之口,有勋晓得,那日本的丰臣秀吉在伏见城的谈判里,答应恢复和平,可棘手的问题却是,朝鲜拼命要求日方全部退出国土,而秀吉则有意赖在下三道里不肯走,且动员大批民夫,开始修筑倭城,分配给麾下各位军将作为壁垒。
同时,万历皇帝所谓的将「贡市」设在海外椴岛的举措也得以实施,
“听闻,关酋平秀吉还要在下三道推行一条鞭法。”陶良性这句话,差点叫高有勋口中的酒喷了出来。
陶良性再能干,也是明朝的人,他对倭国所有的理解自然就会套上层明代社会的模板,他口中的「秀吉在朝鲜下三道推行鞭法」,实
则就是把一条鞭法套在太阁检地上去理解了。
不过也无伤大雅,这两者间确有很大的相似处。
“养吾啊,这是好事,好事来着。”有勋就给陶良性倒了杯酒,评价说,“有些东西,朝鲜自己改革不了,倭人和我们大明就帮它来改嘛,恰巧宋经略也准备壮大朝鲜新练的三手军,三手粮怕不是也要靠推行鞭法来收呢。”
陶良性点点头,反手给有勋也倒了杯,说是啊,“鸡栖(高有勋泪目,到现在只有陶良性用号来尊称他)将来怕是免不得还要回去经理朝鲜,因要收三手粮和保炮保马钱,非得定尺弓清丈朝鲜所有田亩不可,而朝家君臣对此多方阻扰,应付他们,还是鸡栖你最为擅长,经略相公哪能脱得了你呢?”
看来,这登莱地界都晓得高有勋是「朝鲜柔化专业户」咯。
而陶良性所言的「定尺弓」,即用「弓尺」这种统一的度量衡去丈量土地确定税金,弓尺的长度通常为五尺,当然各地因胥吏和豪绅情况不同,弓尺的标准也有所不同。在张居正执政时,「定弓尺」这个词汇怕是那十年间最热的。
而太阁检地也一样,过往日本的农民,都是以「惣村」为团体向领主缴纳年贡的,和朝鲜差别不大,后来是幕府、公卿、大名、寺庙等都可能会来收贡,而这些人收完贡米后,可能又向更高层去纳贡,主打个复杂。
丰臣秀吉的本意就是:“以后别向这些人纳贡了,所有人都先向我纳税,我再来分配。”
故而田地耕作者=纳税者这个公式,最直接明了。
于是秀吉政权的奉行们,也和张居正治下的那群地方官类似,手持固定长度的竹竿,去田间地头丈量,一间是多少,一步是多少,一亩是多少,一反是多少,一町又是多少,不同肥沃程度的田地又分为上、中、下、下下四个等级,这都是有统一的标准的。
“三手粮靠定弓尺,而那平秀吉又在侵占的朝鲜地上行鞭法,这样我们和倭奴打完后,朝鲜的税也就平均了。”有勋的意思,当朝鲜李氏政权自身没有动力革新的话,那就依靠外来力量摧垮他们腐朽的统治,这自然也算是好事,起码对朝鲜大部分百姓而言。
然后就是锻造火铳和养马的「保炮」和「保马」的资金咯,高有勋就说,用定弓税来抵好了。
第32章佛阿拉
何又谓定弓税呢?
它其实是种附加税。
一条鞭法的推行不是一帆风顺的,更不是字面意思般是毫无回旋的。实际上士绅地主们搞出了许多可伸可缩的灰色地带,很多地方衙门自己都承认,仍有大量田地从未被丈量升科,纳入到税网中,主要便是有力乡绅新开垦出来的田。所以万历九年张居正被迫下令再次全国性清丈田亩,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故而某书里断言张居正生前改革就成功了,实在是过于草率武断——张居正在万历十年即去世,他的这次清丈效果可想而知,就算不能用「人亡政息」来形容,说句「虎头蛇尾」当不为过,甚至出现不少州县定弓尺后,能缴纳的税额还不如隆庆年间的讽刺局面,那么为完成税额怎么办?地方官吏便和乡绅们妥协勾兑,故意将弓尺缩小,甚至直接不清丈了,对没有升科的田开征附加税,最简单快捷,比如广东的顺德县,压根没对筑堤围水所形成的沙田丈量过,而是径自在这些沙田上征了百分之八的「定弓税」,可谓绕过过程直达本质的垂范。
高有勋也清楚,朝鲜局面肯定也一样,现在战或和尚未尘埃落定,定弓尺是不可能一步到位毫无蹉跌的,不如以「定弓税」平行辅之,尽快征收起钱粮保障三手军才是。
两个专业人士,谈话总离不开钱粮赋税。
最后倒是高有勋说,养吾啊,我随船的行囊里有二百两银子,留给你,捐给蓬莱戚爷爷的家人,给戚爷爷立庙用。
陶良性颇为震动,说鸡栖为何如此啊。
“我大明养士养到这般地步,我都感到羞惭。”高有勋低头,说道,“不过,养吾也别报出我的名字,只当是偿我当年来蓬莱所发的心愿。”
言毕,高有勋仰起脖子,将杯中酒给喝干。
而后,他又问了陶良性一些辽东的情状。毕竟这位二代人都在辽东,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
将为戚继光修庙的银子留下后,有勋乘船,自登莱来到了相对小得多的港口,利津的铁山。
和有勋的海鳅船对着而来的,是自山东腹地沿大清河运送百货而来的小船,现在利津非但能从一年二三次的海船贸易里得到利益,也可以从内陆河流贸易中汲取好处。故而原本铁山这个纯渔业的码头,陡然在城外的土地和山丘上膨胀起来,市集、街道、塌房、旅馆都环绕着建设起来,冒出如雨后春笋般。
海鳅船靠岸后,沿着码头的街路,许多商贩举着满载货品的筐子和篮子,拥过来叫卖。
高有勋则在数名标兵的簇拥下
,拨开人群,走到最大的几间塌房前。
在这,张大膳、马三非还有杉江勘兵卫这三个天南地北的人,都聚集过来,向他问候。
高有勋没有同时和他们交谈,而是叫张大膳居中翻译,另外两个依次来见。
首先见的,是石田三成的家臣,杉江勘兵卫。
“你家太阁在下三道的田庄检地是怎地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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