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183节
“哥,你真去那正春楼?”税军营楼中,高淮问高有勋。
高有勋说当然,这关乎筹措筑城银钱的事,合上宫中张诚张老公等人的坟寺金,差不多就能顺当开工咯。
“那怀恨在心的泗州卫乡宦,你不担心?”
“我当然担心,所以你瞧。”高有勋说着,解开外面的大氅,又拍拍内里的大红袍子,里面非常厚实,“我暗藏缉甲在内,还有你让十个身手最好的税军健丁随我一起去。”
高淮一边答应,一边请有勋坐,询问起来,这清军清屯的话,哥哥你到底是打算做到哪步呢。
看起来,高淮还是颇为惴惴不安的。
其实高有勋的心里也不是很有底的。
正德年间,权倾朝野的巨珰刘瑾曾派官四处,整顿屯田即为「丈屯」,其爪牙户部侍郎韩福被派往辽东,为巴结迎合刘瑾,故意增加屯田的田数,加重对屯军的剥削,结果军余高真、郭成掀起叛乱,挟持军将和城中百姓,焚毁公廨屋舍,最后官府根本无力镇压,只能发银二千五百两抚谕了事。
嘉靖年间,又是辽东,巡抚吕经整顿军卫同样激起反抗,辽东都司的老规矩是,每正军一人,佐配余丁三人(余丁便是除正军外军户家中的其他男丁,可随在正军左右担任辅助工作,约等于预备役),余丁可享受免除徭役的优待,又有正军养马一匹,配给牧马地五十亩,可这吕巡抚直接把余丁从三人减为一人,减少的二人编入「均瑶册」中,要承担徭役赋税,比如有个叫朱宝的四十岁的余丁,归海州卫(今辽宁省海城市)左所百户魏朝用管辖,等到均瑶册一编定出来,朱宝每年就
要缴纳窑柴四千斤,不管你是自己砍还是花钱买。反正必须「照数买办本色窑柴,送窑交纳为当」,结果可想而知,辽阳、广宁的军户兵丁掀起大规模暴动,绑架痛殴吕巡抚及其党羽,暴动持续数月,最后还是曾铣去弹压才稳定下来的,对此朝廷是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对此,高有勋的认知还是清醒的,他还是那个老动作,抄着袖子在高淮眼前走来走去,条分缕析:“当时我叫王畿在清军和清屯中选一个,他选清军,我想的是,一来他要将负担转嫁到兵丁上去,因月粮数额必定会因清军造册而减少,卫官们的克扣却依旧无度;二来,清军是交给州衙来办的,王畿等人很轻松就能将祸水泼到衙门里,甚至煽动兵丁作乱围攻汪一右他们,哦,当然还有我们。”
“哥哥这意思,王畿那个忘八蛋是清军、清屯一样事都不想做啊!”高淮连连惊呼不已,心想有勋哥哥这当真是好算计,以退为进,估计将清军和清屯两个选项拆开交给王畿选,当即一眼就看穿王畿的图谋,“那正春楼这宴,是赴还是不赴呢?”
“赴,不但要赴,淮弟你也要去。”高有勋表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白花花的银子既然是王畿来迷惑我们的,那我们不妨将计就计,照单全收。
“好,水里火里都随哥哥一起趟就是。只是弟弟我有句话相劝,工食银到手后,我们兄弟俩便离开泗州城,渡淮水去督修佛寺,这清军清屯的勾当就任由他们州衙和军卫去折腾吧。”
高有勋转了圈,语重心长地告诉高淮:“你错了,这工食银表面上是泗州卫乡宦捐助的,可王畿他们要真想作乱,我预计多半要将工食银与清军有意混在一起,颠倒黑白,蛊惑人心。所以这事一闹将起来,你我想要置身事外怕是不能,甚至还会身罹灾祸啊。”
毕竟这种浑水摸鱼的招数,高有勋自己就非常熟悉,比方将修寺和迁城混同,就是他的得意之作。
“那照哥哥的意思,该如何处分应对?”这话吓得高淮一身白毛汗都出来了。
高有勋就安慰道,淮弟你也莫慌,这世事如棋。早洞悉一步棋就能趋利避害,早洞悉三步便能无往不胜,“对了,先前几个投效到税军来的兵丁,淮弟好好问问是怎地个缘故。”
“祖爷,小五叔,我叫白大汗,是泗州卫正军,他叫白二汗,是我的余丁。”不一会,就有两位从泗州卫摆过来的兵丁跪在庭院中,对高有勋和高淮自我介绍道,这是对亲兄弟,年龄约莫四十岁,其中教习税军如何施放鸟铳的就是哥哥白大汗。
高有勋端坐在堂中央的太师椅上,屋檐挂着的冰溜在日光下缓慢融化,朝下滴着水珠,哒哒哒不绝。
“你俩何故来投效税军啊?”高有勋端起茶盅来,徐徐问到。
白大汗看看弟弟,弟弟示意哥你来说。于是白大汗就很坦诚地回答说,我兄弟再干军户就要饿死,为了果腹不得不来投税军。
“我问的是,你俩为何会饿死呢?”高有勋显然对这个答复不是特别满意。
白氏兄弟互相又望了望,便说:“小五叔,约莫是万历十四五年的时候,上头来了清军御史,说大同那边有泗州卫被勾选去的兵丁在守烽燧当夜不收时吃蒙古鞑子掳了去,还有的逃亡去了板升。故而要在泗州卫勾取补缺六十六位正军去补缺,名册送到卫帅那里,卫帅手里的那柄勾魂的笔,说要勾谁那就是谁,谁要是不想被勾的话,那就得.....我兄弟俩倾家荡产,把天长县的田全都卖给泗州卫的乡宦,凑齐了赎命钱,才逃开了这次清军,可家也倒闭了,十九年水灾后,实在是没颗粒米粮在家,连父母妹妹都活活饿死,只能依存在卫帅的门下被他役占为私人(其实就是奴隶),给他耕田喂马劈柴烧炭,甚么都要做,这两三年实在是熬不住咯......”
说这,不但高有勋面色凝重,白大汗更是号哭起来,而白二汗则擦着眼泪,哭着继续说:“本来是小五叔救了泗州城百姓,可你走后,卫帅卫官变本加厉地克扣我们的月粮啊!我们全家本来就只能靠月粮过活,被扣了后,我亲爷亲娘还有没出嫁的亲妹妹,就这般活活饿死了啊,我那妹妹最后饿死在炕上时,我抱起来她时就剩一把骨头了啊,卷了芦席就埋到山里去,连野狗都不肯花力气来啃咬,我兄弟俩也实在是走投无路啦,不投税军又待地怎地处?”
说到这,白大汗也不遮掩,接着说:“就在两个月前,卫帅下面的牟经历找到我兄弟俩,说卫署中缺二十张芦席,责成我兄弟俩去筹措。不然就给颜色看,我兄弟俩也是害怕了,投效来税军也是想活命啊。”
听得白氏兄弟的哭诉后,高有勋沉默好久,才问:“那我最后问你,若是废掉泗州卫,你等愿意否?”
白氏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小五叔,这泗州卫存着有甚么好,军户叫他们给逼死逃绝
,泗州城百姓也要吃双茬罪,是既敲军户的骨,又要吞百姓的肉啊!”
泗州卫,不,这大明的卫所,或许早该废了。
高有勋便取出五两银来,对白氏兄弟说,这银钱给你俩,回卫署去,当二十张芦席的钱抵偿给那牟经历,自此你俩欠泗州卫的债务便一笔勾销掉了。
白大汗和白二汗捧住这五两银,千恩万谢地给小五叔叩首。
“对了,我怎地从未听过泗州卫有个姓牟的经历?”高有勋有些奇怪地问。
白大汗说,这经历是个飞天夜叉,花银钱买的泗州卫的缺,最为阴狡贪毒。自从他来军卫后,十个阴损点子是八个都是他撺掇的。
“这个感觉,怎地非常熟悉呢?”高有勋摸了摸下颔,想了想,便将白氏兄弟拉到墙角,交代说如此如此。
转眼间,正春楼宴会的日期已到,那场面真的是历经劫难的泗州城今年少有的,楼堂里铺毡结彩,摆开桌席,泗州州衙、天长县衙、盱眙县衙各有几席,吏目署的大吏也有一席,泗州卫也有好几席,连颍州兵道的宾客都来坐满了一桌席,全是吃一看十的大筵席,用的是金花金台盏,银壶银折盂,官员穿的都是红袍吉服,大吏则是纱帽长衫,乡宦也是锦罗绸缎,楼内楼外鞭炮齐鸣、鼓乐喧天。
“热闹,热闹啊!”当高有勋和高淮,后面跟着十位精壮的税军健锐到来时,整个堂院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州县官吏还有军卫里的卫官、乡宦都起身,向这两位混世魔王抬手作揖。
“哎呦喂,这不是屈公和唐公嘛,必须要谢谢你,给太后万岁的慈恩寺大殿借大柱大梁啊,来,这杯敬酒,你俩必须要喝咯。”高淮飞扬跋扈地入席时,一下就看到先前被拆家的屈大完和唐正元,热情招呼番后,便自顾自地举起酒杯来敬。
屈大完和唐正元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本来就是被大家挟着来参席的,造价好几百两的家宅也被拆得七零八落,现在还得喝这死阉人敬的酒,不敢拒绝,拒绝的话那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咯。
喝完酒后,屈、唐二位脸上的表情比孕妇横胎难产还要难受。
一身锦衣的高有勋看着,心里别提有多爽快。
而后汪一右和常三省也算是尽弃前嫌,携手做主,说为在盱山修寺筑城,特组局让各位贤达捐赠筑城的工食银。
大家都哈哈笑着,一个接着一个在单子上用笔墨写下捐银数目还有名讳,当一个个数字被响亮地报出来后,便引得正春楼内满满的喝彩声音,楼外街道四周也有不少人驻足侧听。
轮到屈大完了,这位脸色就更难看了,自家的宅邸都被拆毁,损失很大,现在又强制他捐银,提着笔的手便悬着始终落下不去,眼睛始终盯着其他的乡宦,希望有人能在高淮面前诉诉自己的苦,把这笔银子给免掉。
“呃......我想起来啦,屈府最近有些事端啊。”结果高淮摸摸鼻子,主动提及了屈大完的困境。
屈大完嘿嘿嘿,有些尴尬地笑出声来。
“这样吧,屈公也就不用多捐,将自家大梁大柱换的二十五两银子给捐出来吧,请!我再来敬屈公一杯酒。”看起来高淮是不把屈大完给噎死是彻底不罢休。
这二十五两捐银,简直就是彻彻底底的侮辱。
卫署衙门的司房内,故意找个借口不去赴宴的牟经历,满是勤于公务的模样,坐在桌案后,手里也提着笔,压着厚厚的簿册,在他面前躺着位衣衫褴褛的老头,双腿就叉开,坐在地上,看起来浑似个气概。
“你叫甚么名字呀?”牟经历打量着老头儿,问。
“曹大民。”那老头口齿不清,连说了几遍,才让牟经历听清楚。
于是牟又问,你年龄几何,这番来见我,所为何事啊。
“老头儿我今年已七十有二,系泗州卫百户包昂所屯军户一名,患有痨症,去年来双腿风痹,不时发作,骨头都烂完了,这番来见经历老爷,就是求求看,实在是没法再纳粮当差啦。”曹大民边说,边咕噜咕噜地摇着脑袋。
“你儿子呢?”
“早死了。”
“老伴呢?”
“也死了。”
“可你每年还有五石粮食的屯田税粮要纳呢,人能死,可这差役可不能消啊,还有兄弟或是远房亲戚吗?”牟经历很温和地说出了这颠扑不破的道理,意思你死前,必须要找到个男丁来继你的户。
问完后,牟经历用笔记下来,又仔细看看这曹大民:“你手还能活动自如吗?”
曹大民愣了好一会,不晓得牟经历这般询问,到底用意如何,只觉得这家伙的那对眼睛木木的,毫无怜悯,望之令人胆寒不已,本能地动动手,说应该还好。
“好,手还能动就好。”牟经历眼睛放出光,用笔在簿册中写了几道,就对曹大民说,“你看你,才七十二岁,算是年轻的老军咯,我们泗州卫讲究个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那军卫里养的不是有马匹的
嘛,马尾巴毛剪下来,可以编织网巾来着,这样吧,你每年五石粮就不用缴纳了,给你安排个清闲的活计,每年编网巾五十枚,四十枚上缴,十枚卫里用粮来换,够你吃的,曹大民啊曹大民,便是运气了你,这活计你能做到死,不强似登仙啊。”
曹大民说谢过经历老爷。
牟经历说下去罢。
曹大民用手撑着残躯,一下一下地从司房地上爬着出去的。
此刻,庄铭百户领着白氏兄弟进了司房,对牟说我管下这两位求见。
“你俩还有脸回来?这泗州卫是茅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居然还投效去税军,出息了啊,还来这里见我作甚么?”牟经历一看这兄弟俩,气都不打一处来,娘的,向你俩索要二十张芦席。不但不照办,反倒叛逃出卫,不折不扣的畜生啊。
白大汗当即就递出了五两白银,说我得了银两,就给经历老爷你,不让你作难,自后就当军卫里没我兄弟这号人。
拿到银子,牟经历肚子里的坏水本能地就开始泛起,就有意探问:“这五两银,你俩在税军营下发了财啦?是不是听到甚么风声?”
“发财不敢说,起码高祖爷还有高缇帅按月足额发银,还能预支,还有马上卫帅怕是要清军,也就可顺带把册子里的我兄弟俩的名字一笔勾销。”白大汗语气很硬,如实说道。
第55章手慢不得,手软不得
这可是个非常关键的讯息啊。
高有勋他们要搞清军,并且多半王畿还答应了,怪不得前两日我问王畿时,王总是支支吾吾的。
很好,那就把筹措工食银筑城的事,和清军搅在一起,好好地捅杀掉高有勋吧。
不过在此前,得要利用这白氏兄弟。
牟经历装作非常惊恐的表情,指着领来白大汗和白二汗的庄百户说道:“完了啊完了啊,若是真的清军的话,泗州卫可就彻底毁掉了。”
庄铭不知何故,就问起来。
可老奸巨猾的牟经历没急着回答,而是捻着自己的老鼠胡须,走了好几步,便回身自司房柜子里拿出二十两白银来,还咕咚声,直接跪在了庄百户和白氏兄弟的面前。
“牟经历,这是为何啊!”吓得几人赶紧将他扶起来。
“卫帅中了道啦,你们全中了道啦,我虽来泗州卫时候不久,可我也能看得出州县还有那锦衣官的毒计哇!”牟经历是捶胸顿足,银子撒落在地,又捡起来,说给你兄弟俩,只求到时能心存怜悯,能帮泗州卫多几个人寻条活路,至于我,只能另择枝头了。
“清军,说是要清查花名册,由此来定新的月粮份额,整刷军卫屯政,减轻州县负担,可实则却是要削弱泗州卫啊,你想啊,这正军、余丁啊,卫里靠田早就养不起咯,我们的千户百户帮忙养了一批,历年又逃走一批,现在全指望月粮,清军后份额少了三分之二都是轻的,许多正军、余丁甚么的都要出卫,那泗州卫最后可能只能剩下千把号人,兵丁少了,田额也要跟着少啊。”
牟经历的话语果然切中要害,当即庄铭百户就坐不住,满脸流汗。
确实,对军屯来说,田是跟着人走的。
“也即是说,清军后,也不得不要清屯了?”庄百户问道。
牟经历狠狠拍了下巴掌,说你可算是开窍啦。
后面白氏兄弟脑袋就不是很好使,想了会才勉强明白。
“清军后,军户兵丁都没了,整个军卫屯所哪有依仗占着这么多的田地,那州县就会顺水推舟,把泗州卫的田也给清丈掉,到时军弱而民强,你们自己挖的坑那就自己跳,跳进去想要再爬出来可就没那么好的机会,只能被土给埋掉,说不准连朝廷也乐见其成,唉!”说完,牟经历摇摇头,说我无所谓,大不了一走了之,去别的军卫当经历官。若我预言成真,届时你们是人滚地留,再将泗州城拱手交出,那就是千古笑柄咯。
“说到底这和我们兄弟也没甚干系。”白氏兄弟不耐烦了,意思是我俩已是税军的人了,当即就要告辞。
“这泗州卫就算再对不住你俩,可这好歹也是你俩的桑梓乡里。”倒是庄百户着急,拾起地上的银两,不给这白氏兄弟。
牟经历乘机挑唆道:“所以我才给了你俩二十两银子,届时军卫里其他兄弟有血性反抗清军清屯,怕是那高淮高有勋就要叫税军,当然也有你俩,举起刀枪来杀自己昔日的兄弟乡亲了,这些银子就是预先支给你们的赎命钱,到时少割几个首级报功,积点阴德。在我这,这种就叫做,杀军占屯!在湖广、江西早就有这般事,也就泗州民风淳朴,还不晓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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