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08节
随后,黑复生的鼓声开始急促起来。仿佛在催促着军人的披甲出征似的,在这密集的鼓点内,十八座圩寨都升起来烽烟,一声声呐喊里,裹着青斤手持各色武器旗号的水贼。不,有勋现在更愿称呼他们为圩民,瞬间就化作了武装的壮勇民兵,自各自圩寨内列队,顺着交错血管般的坝子上而出,丝毫不乱。
黑复生的鼓越来越急,急得都好像要敲落太阳,敲碎月亮,敲醒黄河翻腾起来,那武装圩民的步伐也是越来越快,最终按照各自的大旗集合在指定的台地上,「哐」一声长鼓,而后鼓点是戛然而止,整个桃园塞满是刀兵壮士,各占一角,满满当当,肃杀寂静,堪战的壮勇足有三千,这都是高有勋看在眼里的。
“这战力,被黑复生调教得可以啊,差不多可以同用戚继光兵法训练出来的朝鲜三手军一较高下。”从朝鲜归来的有勋当然不是纸上谈兵。既没有给圩寨民兵过高的期望,也没有给过低的评价,“若是甲兵充足,他们差不多能凭据工事地利对抗倭贼。”
“佥事大人,这叫装旗。”黑复生放下鼓槌,介绍说。
装旗,是圩寨寓兵于农的方策,平日和农忙时圩寨的青壮都在地头劳作,空闲时便在圩寨外的空旷台地上操练。待到黑复生击鼓告警时,立即穿戴号衣,拿起武器,以各自圩寨的旗号,集结待命厮杀——这便是「装旗」,是普遍流行在黄河泛滥的大地上农民武装自保的策略。
“好,好,这装旗之法度,这圩寨之构筑,恰好适用于罗庵。”高有勋由衷地拍着巴掌赞叹道。
“这桃园塞的十八圩寨民众的生死,此后全都托付给缇帅还有罗祖了!”黑复生说完,扔下鼓槌,立即对高有勋拜倒。
高有勋立即将他给扶起,说装旗和圩寨之法,还望你遍教予罗庵,和朝廷官府的斡旋全包在我身上,只是——“我担心的是马廷,他太富有血气,我害怕他会忍不住复仇,破坏罗庵的高筑墙广积粮的长远之计。”
黑复生便问,长远之计的话,还不知缇帅。不,勋祖您的长远之计到底是匡济天下,还是王霸纵横呢?
“我们既不为王前驱,也不束手无为。”高有勋的意思,罗庵虽是无为教的支脉,可要的正是在无为中有为。
“那马廷虽如头烈驹,可也还有笼头能牵得住他,便是惜儿,叫惜儿消磨他的血气便好。”黑复生也难得开了个玩笑,但也是一语中的。
接下来,黑复生说勋祖随我来,在那间屋子内,被扣留的商贾都在那里,每日谷米、肉酒都是供应无缺的,有些人比来时还胖了些,当然我们抓到他们也绝非是为了勒索赎金,我们始终在和他们谈,希望开辟一条从黄河到淮安的商路,用富余的谷米换取圩寨所缺的货用。
“你早说嘛,交给我来办就好。”高有勋说圩寨有点多此一举了,速速
引我去救人。
第83章闺范图说
虞城县,是整个归德府历年来水灾最为严重的地带。因为它和邻靠的几个县比起来就是片低洼地,是聚流之所在,每当黄河水流过,基本全都要倾注到虞城来,宛若个大池塘般。更惨的是,若黄河水决堤的话,考城和砀山的泥沙全都会被冲积到虞城,若黄河水满溢的话,虞城的泥沙又会被冲到考城和砀山去,如是来回,黄河旧道全部淹没,几乎无迹可寻。
高有勋骑着马,自西侧的宁陵进入到虞城,就察觉这里比泗州还困苦,很多百姓因「无水也有三分涝」,是居无定所、食无粟麦,连件遮身的衣服都没有,路边很多女童就光着屁股站在那,颧骨和眼眶被饿得凸出,眼巴巴地看着骑在白马上的高有勋,巴望着他能给自己块饼吃。哪怕是用粗面掺着泥沙的饼也好啊,只要能塞饱肚子就行。
这时节,在虞城这样的大灾中心,一个女童也就一张粗面饼的价钱。
“没辙啊没辙,别说全县上下,就没几位有隔夜粮,就算有丰裕,也没法筑堤啊,爷爷你看,这儿方圆数十里地,四望平坦,压根连座山陵都无,哪里有凭靠来筑堤呢?疏浚吧,来年黄河一滚动,又被泥沙给淤塞了,连个固定的河道都没有,如何疏浚呢,若是遭遇大雨,虞城这样的洼地。即便单县那边的河堤不溃决,也会平地成湖啊。”那位曾在这片生活过的锦衣卫校尉在前头,指着虞城的地理形势,对高有勋诉苦道。
高有勋则表情严肃,面对此情此景,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后面跟着的骑在骡马上的几位,全是被他从圩寨里「解救」出来的淮安商人。
其中有位叫高鹏举的,便是淮安府「襄陵高」家族的后裔,这不是巧了吗?
出了圩寨后,高鹏举知恩图报,他晓得这般大的恩情靠银钱是没法偿还的,只能等有勋提要求。
为了叫高鹏举心安,高有勋善解人意地提出了条件:“你看这也是缘分,不若我泗州高与你襄陵高成个联谱通牒之好。”
联谱通牒,即泗州高与襄陵高拿出各自的家谱来,互相参究印合下,务求能互相证明对方的光荣家史,决不能出现互相抵牾的地方,让其中一家遭人耻笑,被目为无根底的暴发户。
“那倒是鄙家门高攀了!”高鹏举诚惶诚恐。
唉,若是十年前的话,泗州高作为个州衙吏,只怕还攀扯不上襄陵高呢。
风水轮流转,就是这个道理。
有勋看这高鹏举比自己大不到十岁,通情达理,也颇精计然之术,就有心叫他陪衬自己,便带着他们一并到虞城县来。
“我过虞城,是要拜谒位朝中的耆老名宿,也是要递送给这位封书仪。”有勋就是这般对身旁人们说的。
耆老名宿是谁?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虞城县城墙外的一座气派的大宅,上面挂着面匾额,书写着四个金色大字,曰「三党并馥」。
待到这,大家也看不出该是谁家,就问高有勋,这三党是哪三党。既是朝中的耆宿,那多少也和党派相关,莫非是浙党、楚党,有人还说这里是河南,那肯定是豫党。但也有人说不对不对,该叫中州党更合宜,最后还有人说,怎地不叫新郑党呢?
“高新郑(高拱)难道不是河南人做到的最大的官儿?”那么以他的本贯来给党派命名也算是合情合理。
唉,当年严嵩权势熏天时,就喜欢启用江西人当官。
高拱当国,爱用河南人。
后来张居正则多用湖广人士。
这官啊,和党和乡怕是脱离不了干系咯。
还是那位出身河南的校尉说得准切:三党是归德府当地的话,指的是父党、母党和妻党。
这归德当地的缙绅们之间就是不断联姻结为世亲,互相成为对方的妻党(然后便是母党),联合互助,如胶似漆,构成割不断理还乱的「姑舅姨母之党」。
这府邸的主人,既然敢于挂出这匾额来,必是归德府的士林领袖。
正议论纷纷时,一位高身美髯的年轻男子昂然而出,见得高有勋就稍稍作揖,语气很是倨傲,却带着江南口音,向有勋问好后,就请他留下信件,意思是「然后你可以走人了」。
“我为督理荒政的副使,这次前来拜会沈大宗伯,便是奉了正使郑缇帅的书仪,岂有假手他人转交的道理,须亲手交到大宗伯手中方是不辱使命。”高有勋不卑不亢,心里还顺带着用河南土话骂这狐假虎威的男子句,“你想当我活爹?靠恁姨,好叫你明白,我才是你活爹!”
这男子果然语塞,静默会儿,高有勋又不很高兴地重复了下,无奈下这男子只能进宅院里去通报。
“沈大宗伯......原来这宅院是前礼部尚书归德相公沈鲤的啊!”这时锦衣卫校尉们才恍然。
捎带片刻,那男子又走出,又对有勋作揖,看起来这次恭敬很多,说归德公在
花厅专侯缇帅。
高有勋也不谦让,叫高鹏举跟着自己便好,其余校尉颠簸辛苦,去门房那里用饭歇息,沈大宗伯绝不会慢待你等的。
花厅上又有块匾额,上书「笃亲明伦」。
进入后,一位身着居家便服的老者就坐在罗汉榻上,该老者须发稀稀落落,头顶上的衰毛梳成个小枣核的形状,面色蓝黑,比高有勋的肤色还要深,略微给有勋告礼,高有勋则执晚辈的大礼,等到坐下后,又抱拳说:“恭喜归德公,贺喜归德公,听闻廷推的结果已出来,万岁爷爷日夜思慕归德公在朝时的雅德懿范,怕是很快就要白麻宣下,受傅说之命。”
这些客套话的意思,便是提前贺喜沈鲤要结束免官居乡的岁月,即将入内阁为大学士。
还没等沈鲤谦虚,高有勋便起身,双手将郑国泰的书信递给这位的手中。
沈鲤的面色顿时有些复杂多变。
那江南口音的男子侍立旁侧,也在观察着沈鲤,想要说却又不晓得说些什么好。
因对一位广受赞誉的正直大臣来说,和郑梦境郑贵妃家族沾上关系可算不上是件让脸上添光彩的事。
虽然不在朝廷,可沈鲤和高有勋都晓得今年的廷推,皇帝和大臣间斗得非常激烈,堪比去年的京察。
首先,内阁首辅王锡爵一击脱离,不干了。
因在癸巳京察中,王锡爵削了孙鑨、赵南星等,激起朝中君子们的不满,屡以「弄权」的罪名被攻讦,王锡爵这个人肉沙包终于支撑不下去了,觉得自辩难明,便连上八道奏疏申请辞职。
万历没办法,只能批准了王锡爵的辞呈。
明朝的惯例,内阁掌握了京察和外察的权力,吏部是大权旁落,可每当内阁缺人时,吏部却又能主持「廷推」,这就给以吏部为首的六部行政部门提供了兴风作浪,啊不,发表意见的机会。
更关键的是,能参加廷议廷推的「九卿」包括六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同时还有科道官员。但唯独内阁大学士被排除在外,因内阁有票拟权,若阁臣们参加会议,会影响其他官员发表意见。
而廷推也叫「敕推」,即当朝政遇到大事情。尤其是内阁首辅空位,便要由皇帝下敕,廷臣们聚集起来推举人选。若是皇帝「特简」(特地简拔)反而会被视为破坏祖制的行为。
那么很简单,在廷推中真正能做主的便是吏部尚书。
癸巳京察时的吏部尚书孙鑨已倒台致仕,接替他的是原吏部左侍郎陈有年。
陈有年,和反内阁的陆光祖、孙鑨又都是浙江余姚的老乡。
王锡爵感到不爽,他想让礼部尚书罗万化来当吏部尚书。
可这次王锡爵碰了钉子:赵南星虽被贬谪驱逐,可其亲密战友顾宪成还继续在吏部的文选司里当郎中。
耿直无畏的赵南星容易对付,可顾宪成却很棘手,这位将整个吏部的部堂官联合起来,抵制了罗万化,最后还是让陈有年来当了吏部尚书。
而赵南星和顾宪成二位,之所以能在吏部呼风唤雨,是因他俩深耕吏部的两大要害部门,一个是考功司一个是文选司,赵从考功司主事做起,干了足足十年,而顾宪成则在文选司里做了八年,对下掌握了大明中下级官员的升迁调动,对上甚至能左右吏部尚书的人选。
现在可以说,吏部不是尚书、侍郎说了算,而是顾宪成这个郎中说了算。
王锡爵预感不妙,便辞职了。
万历急需新的沙包,就要吏部搞廷推。
万历的本意,是叫好好先生、大明人肉沙包冠军赵志皋来当首辅。
可在顾宪成的运作下,吏部廷推交给万历的名单却是:
王家屏为首辅,其余依次为沈鲤、孙鑨、沈一贯、孙丕扬、邓以赞、冯琦。
气得万历在宫中破口大骂。
万历根本就不喜欢王家屏,因王家屏是主张尽快建储立朱常洛为太子的第一人,可万历又不好直接说:“朕不要王家屏,朕想要立郑贵妃的儿子常洵为太子。”
于是小聪明很足的万历开始给名单的其他人挑刺:
首先孙鑨和孙丕扬不是翰林出身;
其次,少詹事冯琦只有四品,官品太卑微;
再其次,以前没有吏部尚书(孙鑨)、左都御史(孙丕扬)入阁的先例。
再再其次,不能起用之前已致仕的大学士,这条明显是针对王家屏的,万历很隐晦地将这条藏在最后,如把藏在腹中的刀。
所以,名单打回去重拟!
可即便第二份名单还未有出炉,高有勋却提前恭喜沈鲤会入阁。
玄妙还在吏部提交的阁臣名单里。
在这名单里,真正能为万历所用的就只有二沈,沈鲤和沈一贯,其他的候选不是多病的半死之躯,就是主张立朱常洛为太子的。
沈鲤是万历在东宫时候的讲官,而沈一贯也是万历的讲官。
其中又以沈一贯的履历最为奇诡。
沈一贯,三十八岁中了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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