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1节
萍叶怔了下,先是不回答,手里继续搓动着,沉默了会儿,才说:“我不恨他,他那时卖弟弟卖娘亲卖我,我都能体谅。要是他最后卖了自己,萍叶就真真地不肯认这个爹。”
“为甚?”
“他卖了我们,换到银子,回归德府,官府会给他份田种,爹他好好地卖力气,再用那些银子盘个磨豆腐的或是舂米的行当,见天也能挣一两二分银子,哪里能饿死?要还是一败涂地,那就是天定下的命,怨不得谁个。要说不准哪天爹发达换命了,我更钦敬他,他
也还是会把我们赎回去的,萍叶才不怕,萍叶只怕一件事,那就是爹他没了出息,自己轻贱自己,把自己给卖身为奴,萍叶便怎么也不会再认他的那个姓。这世道,天轻贱你,左不过是个泥土蝼蚁命。要是自己轻贱自己,那就是真的乌龟王八蛋。”说着,萍叶也陷于沉思,眼睛浮现着两团火焰般的光。
“萍叶将来不论你在哪,还认我们当哥吗?”
“呸!”萍叶没好气地看着高有勋,啐了他一口。
啐归啐,萍叶还是日赶夜赶,眼圈都熬黑了,手指也全是针扎的血点,总算把给高有勋做的靴子给纳好了底,高有勋穿上去后,是又轻便又暖和又熨帖,走起路来带着风,竟然隐隐比胡莺儿送的那双京靴感觉还好。
当日已是七月二十八,天气凉爽不少,泗州城自赛神会来一个多月,是五风十雨,稳稳当当的,街面和河面是车来船往,好不热闹。
上次的城隍庙赛脚会被小北门蒋二爷给大闹了场,各种名次都泡汤,害得蒋二爷足足赔了一百两白银才算完事。
而常三省上报给衙门的家奴常惠逃行的事,也有了重大的发现:
六月六高松是晚上去常惠家宅里查探的,没啥收获,可时间久了,后院菜园里的一块新翻的泥土上,老是飞着成群的苍蝇,惹来街坊的怀疑,便也报了官。
可州衙里的差役个个懒散,抱着不到八月初一不受理词讼的老规矩,拖延搪塞,可常惠家冒出的苍蝇却越来越多,街坊们的情绪也逐渐不稳定,最后这事还是由常三省出面,报到了汤幕宾那里。
“这群狗吏,马上就八月初一,还是这副嘴脸!?这次也不用等日子了,叫他们即刻去常惠家查探,当日就要回来销差,不然就用龙须板叫他们魂飞魄散!”汪一右很生气,洒了签,快手们得了票,也只能动起来,然后就在常惠家后花园的那块地下,掘出了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尸体面容和身形根本无法辨清。可当差役将尸体上的残缺衣衫还有鞋子首饰拿去给街坊认时,都说以前只看常天坤的年轻妻子穿戴过。
尸体的手里还攥着一小块银子,差役进了房,也看到地上散落着些银子,有的还沾着血迹,都发了黑,家具凌乱,仿佛确实打斗过。
“这是劫财杀人案啊......”汪知州同汤幕宾等调查过现场,又读了卷宗,得出这个结论。
“那常惠人呢?若是贼人劫杀了常惠的儿媳,不可能留下常惠夫妇的性命啊!”汪一右摸着美髯,陷于思索。
无何,人证出现,都是那天被常惠雇来拉车的长随,统统被带到州衙里问话。
“拉的是什么货物?”汪一右盘问。
“棉包。”那几个长随也不清楚里面到底是啥。
“拉去哪里?”汪一右又问。
长随说在钞关街的某处。
汪一右一听这地名,立刻脸色大变,和汤幕宾咬起了耳朵:“这不是徐御史之前......”
“拉去后呢?”汪一右琢磨完后,又压低了声音问。
长随说不晓得,常惠给了他们每人些银子,说当安家费,把他们给遣散掉了。
因常惠本人就是常府的家奴,故而他和这几个长随间是没有契约的,全凭口头协议,可在这几个的嘴里,常惠的风评还不错,说给钱一向公允爽快。
“那常惠给你们银钱后,你们都没有回他家的宅院吗!”汪一右呵斥道。
吓得那几位磕头个不停,生怕被卷进这桩凶杀案,忙说当即就各自回家,没和常家再有任何瓜葛,其中还有位主动说:“常惠在去钞关街前,就交代我们和家人,称他已将所有的田地和宅院都典当出去换银钱,说要救他的儿子常天坤。”
又有位说:“对了,当时我们停下来吃早饭时,见到高五叔来和常惠攀谈来着。”
“哎呀......”问到这里,汪一右就晓得没法再继续下去。
汤幕宾也会意,就要求这几位不要胡乱声张,把他们都给放走掉了。
“要不要传典吏高祖辉来盘话?”回到三堂书斋的汤幕宾询问汪一右。
“别问,问也问不出甚么。”汪一右想了想,下了定论,“常惠是把满车的东西送去那里,又去犴狴门内见过儿子之后,才消失不见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是把家产换来的所有银钱都托付给徐孝义,希望给儿子翻案的,怪不得刷卷那日,徐孝义老是在盘桓常天坤的案子。只不过,若是他真的收了常惠的钱,为何却没任何翻案之举?似乎只是在枯等......最后也没等出个结果,常天坤还是在刑场上被决掉了。”
所以汪一右是困惑不已:
这巡按御史徐孝义,到底是收了常惠的贿赂,还是没有,亦或是.....
“受贿害命?”汤幕宾给出了个非常大胆的假设。
汪一右急忙制止幕宾继续说下去,若汤幕宾说的是真的,那常惠两口子保不齐也被害了,尸体
可能当场就被扔进淮水里找寻不到啦。否则不可能消失不见,连给儿子收尸都没来。
“既然那高祖辉遇到过常惠,难道他是徐御史安插在泗州州衙的暗桩!”汤幕宾一身冷汗,又给出个更为大胆的猜测。
还没等汪一右回答,汤幕宾又连说不至于,若高祖辉真的是暗桩,早在徐御史来刷卷时就把泗州的黑底儿抖个精光,何至让徐御史悻悻而归呢。
“总之,对高祖辉这样的狗吏还是要十二分的小心,他们的狗嘴里可长不出象牙来。”虽然排除高祖辉参与的嫌疑,但汪一右和汤用宾还是就此达成了共识。
就在这时,一个被派出去打探的门子回来,悄悄告诉知州和幕宾:“盘下常惠的田和房子的,是守陵太监蒙老公的干儿子鲍大隆。”
第27章后院腐尸
鲍大隆,本是泗州城北归仁集的乡民,当蒙骠公公来祖陵后,他立刻巴结上,现在实际打理下马桥整条街的馆舍作坊的便是这位,听说鲍大隆家里已藏着两件过肩蟒袍,都是蒙老公送的,丝毫不以僭越为意。
“此人又刁又猾,大人对他不可莽撞。”汤幕宾提醒道。
汪一右则苦恼地说:“一个鲍大隆倒还算不得甚么,只是这常惠卖给鲍大隆的田产,有多少是他常惠自己的,又有多少是常三省家里的呢?”
汤幕宾不由得哎呀声,接着说这下可无宁日了。
“潘司空在信中答应我,这邵公堤整修好后,他上个本子直达天听,将我给褒奖番,过完今年就可离任,所以这桩案子......”汪知州没继续往下说,但汤幕宾却猜得八九不离十,余下的话语是「一直拖到本官离任便好,相信下任的智慧」。
具体执行「拖字诀」的,肯定是汤幕宾了。
七月三十,刚从衙署里走出来,准备去钞关街雇船去南京的高有勋,立刻就被胡裁缝给拦住。
“老丈,有甚么事?”高有勋对胡裁缝也是客气不少。
“我说小五叔啊,你这整日城西城北来回走,也不去我家歇脚吃酒,是不是把我老当外人啊?”
“岂敢岂敢,只是近日舍弟要赶去应天府备考,我这不是在忙着这头了嘛。”
“小五叔你可真的是家里的顶梁柱。行,本来今天莺儿备好酒菜,要小老儿我强牵也要把小五叔你给牵去铺子里的,我不肯来,差点挨了莺儿的棍棒。这样,人哪没有个轻重缓急呢,我回去对我那呆痴的女儿说,等小五叔打应天府回,再叫她好好整治个酒席,到时小五叔你可不能推辞了啊!”
高有勋心底也涌起阵暖热,他本来对胡莺儿也没什么恶感,有个相貌漂亮心灵手巧又诚心实意想要嫁给你的女孩,还夫复何求呢,他便郑重向胡裁缝保证:“老丈安心,到时就是天下滚雷下刀子,某也定来赴约。”
这下胡裁缝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啦。
往钞关去的路上,是人群攒动,骑马骑驴的,男男女女,都在向泗水边的大圣塔而去,今天是地藏王菩萨的圣诞,大伙儿全都去庙中进香,晚上还要顺着泗水淮水放莲灯,热闹程度并不亚于六月六的赛神会。
“小五叔,船我已经替你备好,不过想要劳烦小五叔的是......”钞关蜗角堂的庭园间,江二先生从小柜里抽出封信来,“船行到镇江时会换一艘大船,再溯流去南京,说起来大船的船主你也熟悉,高庭柯啊。”
“哦,原来是他。”
“对,你拿这封信当凭证就好,庭柯会把船让与你,他恰好留在镇江卸货。”
“卸货?”
“对,都是些海货,明年朝廷为备倭,多半要禁海,不晓得要禁几年呢,我们就抓紧时间把运到月港的海货经由宁波给送进了江。哦,这个不谈了,我要拜托小五叔办的,是替我向南京那里求个人来。”
“不知先生要求的是谁。”
“一个船厂厢户而已,在大明朝不名一钱的贱民。只不过我寻寻觅觅,最后才打听到只有南京龙江船厂的这么一位厢户,也只剩这么位厢户,懂得给海船钉钉的方法。”
高有勋听得有些迷糊,心想是不是江二先生夸大其词,这如何给海船甲板钉钉子,竟然全南直隶就一位船厂厢户知道?
可接着,江二却表明自己所言绝非虚张:“隆庆爷开海后,监造海船早就被闽商给垄断了,他们可不缺船匠,早于嘉靖年间,走马溪那边操此业的人便数以万计,现在月港官府发给的海船船引拢共不过数十,可实际出海的船只数目早就破千,这些海船每年往来东西洋,数不清的珍货和番银都流入到闽商的囊中,我们徽商就惨咯,闽商吃海,陕商吃盐,我们只能吃些边角料,高庭柯帮我们在月港包租的两三艘海船,维修、航行全都得用闽人,船只靠了港我们也不能登上去,只是按照约好的份额给我们发货,再经宁波运进江口,让庭柯派小些的江船去承运销货,非但如此,我每年还
得从徽州老家发好些木材廉价给闽商,这生意才能勉强做得下去。”
说实话,江二原本说这番话,只是想给高有勋表个诚心,他想网罗这位为己所用,就必须要把东西交代通透,遮遮掩掩反有贻误之虞,倒没指望高有勋短时间内参透:毕竟只是个小吏嘛。
可高有勋是何等人也......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几乎江二话音刚落,他就懂了:“原来江二先生是不甘心做闽商的二级分销商,他是准备要自己打造海船。所以才需要我去南京给他那个厢户来。至于为何是我,大约一来我不过是泗州小吏不起眼,二来是那个厢户也同样不起眼,更有利于江二先生从容布局,只是不晓得......”想到这里,高有勋便开口:“斗胆请教先生,若是海船有了,那出海的门道是?”
这话让江二微微一怔,没料到这小吏还真的懂这些,这大概就是天赋吧。于是大笑几声,绕到亭子边,看着六角池内游弋的鱼儿,只是告诉高有勋:“这样说罢,三年内,只要有船,无论是江河船还是海船,甚至是渔船,都能发财。”
行了,高有勋心眼一亮,急忙对池边洒着饵食的江二说:“不知一艘海船造价几何,某是想......”
江二先生举起手掌,笑个不停,显然等于是说,就凭你寄存在我这的二百五十两白银,还想造海船?免谈。
“请先生指条明路,哪怕是江船,也可以的。”
“小五叔,你我的交情,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那些银子,打造艘一百料的江船确实可以的,就是出不了海。”
“能如庭柯兄那样,在江上用船做买卖,也是好的。”
“好,好,好,来,把信还给我。”说着,江二先生回到亭子里坐下,将原本给高有勋的那封信给取回,抽出信纸展开,又让老仆取来文墨,在末后添了两行字,重新叠好塞入,“庭柯在镇江同你碰头的那艘船,便是你的了,不过二百五十两银子换这艘船,你觉得值得不值得呢?”
江二先生最后这句发问倒在情理之中,二百五十两银子,扔在泗州地上,买个三十亩肥田不在话下,或者能盘下两三爿旺铺,躺倒数钱便是,可拿来买迎风打浪的商船。要是让高有勋的爹知道了,保不齐是头个反对的,高有勋似乎都能猜到爹会呱噪些什么。
不过.....反正这钱也是从常惠那里敲诈来的,另外爹都不晓得自己这笔横财,拿去搏一搏,高有勋也没任何心理上的负担。
而且高有勋的心底时刻担忧的,便是围护泗州和明祖陵的邵公堤、陵堤,希望这次潘季驯亲自主持的增修工程能尽善尽美,那样泗州也就能安泰下来,凡事未雨绸缪总不算错,说不准往后做事,真的需要艘船也吃不准呢。
“只想和江二先生一同发利市。”但表面上,高有勋就是这样说的。
江二甩开扇子,继续大笑,连说好好好,那就这么定了。
回到自家,有封正在收拾行李,爹则在院子中来回走着,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
“关于常惠家那具尸体,州衙出了告示,确认就是常惠儿媳的,而常惠夫妻则是背负人命逃行在外,汪知州还出了海捕文书,发了签票和快班,去捉常惠夫妻归案。”
“爹,那尸体真能是常惠儿媳的?你我都该晓得,要是常惠儿媳的话,岂不该是一尸两命。”
“对啊。”高祖辉觉得这二儿子心思是越来越敏捷了,“所以依你看,这尸体该是哪个的。”
“常惠老婆的,穿上他儿媳的衣衫首饰,瞒天过海。”
“他娘的,这老猪狗真的是丧了人伦了!”常惠所作所为的丧心病狂,连高祖辉都怒了。
杀妻不说,欺主不提,还霸占儿媳,私下卷了卖田产的银钱逃行。
高有勋这个判断要是在公堂上说,只会被叱以荒谬绝伦,可高祖辉却信得过,“这下好,那蒙老公的干儿子,又和常三省对上了,招炮子的常惠不但卖了自家的田,还把常三省府上的不少田一并给卖给鲍大隆。鲍大隆拿着文契来收田,常府是绝不相让,听说今日地藏王圣诞,闹得蒙老公还得在城隍庙斗姆阁摆下酒席,调解干儿子和常三省的纠纷。”
“爹,那是他们两家的事,只要你别被常惠卷进水便好。”
“你小子多虑,我这身衣衫是星点泥水都沾不上,那天我碰见常惠就是训诫了他两句,现在汪一右也不会真心实意地捕拿常惠,说不准他都以为常惠也不晓得死在哪处了,海捕文书是发出去了,快手却都呆在泗州城里喝酒呢,这桩糊涂案拖到来年他离任,便也不了了之,巡按来都刷不了的那种。”
上一篇:1900:游走在欧洲的物理学霸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