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0节
唉,那天去胡裁缝家索贿,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与胡莺儿抱在一起了,要怪就怪自己这幅十九岁的血气方刚的身躯,经受不住丁点考验,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自己心理年龄二十九也很难过关啊——莺儿脸庞和身段,还有雪肤,那是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哪有那对媚眼,和又清淡又特别能激起欲望的体香,就让高有勋的脑子乱个不停。
恰好,到了魁星楼下时,白衣巷的社火们还有泗州城其他地方住的胥吏家人,刚把仓颉爷爷的神阁给抬回社庙里安顿好,此刻都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迎面走过来。
看到小五叔后面跟着的胡莺儿,大家都善意哄笑个不停,心中早明白个七八分啦,还有「巷子东厂」里的老妪们,假装懵懂不知,呱噪问个说个不停,然后笑得更大声......
片刻后,魁星楼挂着的仓颉神像前,分贴着副对联,「万代文字之宗,千古士儒之师」,下面摆着香炉,自泗州胥吏首领官李元嗣以下的大吏们,包括高有勋在内,在社首香头高祖辉的号令下,手举线香,对着祖师爷神像是鞠躬叩首,依次插香。
现在拜仓帝的,其实既不是「士」也不是「儒」,而是以文字为营生的吏,这大概连仓颉自己都是料不到的。所以文字既可增进人的能力,也可以增进人的巧诈,仓颉泄露了天机,本意是好的,却把人给教坏了,人学会了文字,就变机灵了,争着去当官当商,没人再愿意辛辛苦苦地种地了。所以天害怕人不够吃的,便来个「天雨粟」,而对用文字耍威风的刀笔吏来说,连鬼都怕他们。所以便是「鬼夜哭」,连开创皇明的洪武帝也慨叹:“前代都是好的,但明朝从武将到官吏再到百姓,大多都是被污染坏掉的。所以朕迫不得已,要用刑典来清洗他们。”可惜《大诰》也是文字写的,且洪武帝驾崩后,这堆文字立刻就丧失了魔力,变成了张张废纸空言,百姓再也不可能手持大诰,就去把贪官酷吏绑了送去京城发落了。
果然,拜完仓帝后开席,高家和胡家就坐一道了。
平日里泗州哪家哪户宴席也是男女有别的。就算是衙门里的正印官老爷也就迎春会时能让娼妓来陪席行酒令,不过今天可是六月六,是反规则的狂欢日,男女授受不亲的戒条早就被抛到云霄外去了。
席间,萍叶都呆痴了,她想不明白,是在是想不明白,原本她在高家是许配给有封哥的,不行,如果过几年许配给有勋哥,她也高兴,可现在胡莺儿怎么刷地就坐稳了席位的呢?
同时,胡裁缝夫妇看着高有勋,那眼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有勋盯得是心底发毛。不过这对夫妇却是高兴到不得了,以前高有勋穿着质孙服来铺子里时,老两口是怕是恨,可一想到高有勋马上就是自家女婿,只去别的铺子啦,偷主顾衣料也有人做主了,那心里顿时就是又疼又爱。
胡裁缝又牵住高祖
辉的手,卖力地夸自家女儿,说哪个绣样她不会呀,早就得了我的真传,那顾绣做的,从泗州到济宁,顺着运河,没有能比得上的,就我女儿这手艺,嫁到你们高家来,开爿铺子,你家出本钱,再买七八个丫头帮工,简简单单就能做大,哪年不能进个千八百两白银啊?
“那你老实告诉我,你自己那爿裁缝铺每年到底能弄多少?”高祖辉反问。
吓得胡裁缝赶紧端起酒杯,低声说全是血汗钱,一年几十两而已。
“买丫头?”高有封听到胡裁缝先前的话,不由得愕然。
“为何不是雇呢?”高有勋也开口问胡裁缝。
胡裁缝就说你们是不懂啊,人可比骡子驴子贱得多,你们高家有钱有门路,买女的,模样不周正但能烧锅做饭的七八两银子,模样周正的差不多二十两,而能刺绣的也就三十两,买它个七八个,做刺绣给你家挣钱,养大养好了,等到二十五六岁时再找媒人卖出去。不,是嫁出去,哪个不得要百八十两银子的聘礼啊?全是你家的,而且各个都念你家的恩,嫁出去后还得引荐十里八乡小的继续来你家做呢。
“我大明.....这黎民就和牲口一般,还能叫个人嘛......”高有封怅然若失,低声自语。
高有勋也默然。
倒是高祖辉全不在意,继续同胡裁缝热络地谈着发财经。
萍叶则完全傻掉了似的——要是莺儿这个狐媚娘嫁过来,心机又深,手腕又巧,容貌又这样漂亮。那我,那我岂不是将来要和那七八个买来的丫头一样,把她当主母侍奉着?
接着她就看到,胡莺儿在席间虽然乔模乔样地摇着团扇,可那对眼角总是不离有勋哥......
当胥吏们都在魁星楼欢宴时,泗州知州汪一右和众位同僚,则全都来到大圣塔边的龙王堂求雨祈福,其实更多是祈福,增修邵公堤这事多半也是归龙王管的。所以汪知州的想法是,泗州这十年来差不多是年年水灾,求雨大可不必。但「曲泗龙母」怎么也该庇佑整个修堤是无灾无难的。
另外泗州怪的是,这大圣塔本是佛塔是佛寺,得名自「泗州大圣」僧伽大师,大师本是天竺人,来中土弘扬佛法,唐宋时期备受民众崇拜,北国南疆处处都有泗州庙,不过到明代,泗州大圣已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泗州本地的大圣塔反倒不那么有名了,后来不知怎地,大约还是因频繁水灾的缘故吧,又和龙王堂混在一起,庙里供着的也不再是僧伽了,而是曲泗龙母这尊神。
待到汪一右等官下轿时,前面净街的杂役举着棍子,把躺在庙前向龙母祈福的妇人们打得四散奔逃——好多人前些日子就从乡下来了,到了这就把裙子一脱,当铺盖躺着,睡在外面,准备排队进香火。
进了庙门,一众僧人来迎,汪知州昂然进入,到龙王堂时过了几重回廊,廊壁上还画着一幅幅彩画,连缀成故事,汪知州看着有些兴趣,就叫老僧人在旁讲解,说中国上古,尧时大水九年不息,便使大禹治水,大禹疏九河为四渎,那四渎?江、河、淮、汉,而那淮渎中有一水怪名曰无支祁,生得龙首猿身,浑身有四万八千毛窍,放出水来,为民生大害,大禹命六丁神将收服,镇压在龟山潭底。
“龟山,莫不就是泗州淮水中的那座龟山?”汪一右问。
老僧双掌合十,说正是,龟山虽在淮水之中,可下面却有个不见底的深潭,无支祁就被压在下面,千万年不许出世,至唐德宗时,五位失政,六气成灾,这怪物才乘机而出,放出水来,淹没民居,其后是僧伽所化的观音大士与其前后四十九战,千变万化,都被无支祁逃脱,最后还是这怪物肚子饥饿。于是观音菩萨变化为饭店老妪,又将铁索变化为「切面」,给这怪物充饥,被吃进肚子里的铁索锁住了肝肠肺腑,这才重新被牵住,仍锁在龟山潭底,又在泗州立这座宝塔镇压,说满世莲花时才能放出来。
汪一右大笑说,那僧伽整好是唐朝人,这样一说,这大圣塔的来历也就圆得过来了。
看起来,汪知州是绝不信无支祁是真有其事的,不外乎是民间的怪力乱神罢了。
但泗州军民在龟山炸石取材的所为,明显让这老僧忧心忡忡,就又对汪知州说:“龟山是淮水里最为灵秀的所在,或许无支祁之说荒诞不经,可而今为增修邵公堤,用火药乱炸肢解山体,又用马快船将碎石运至他处,只怕会毁掉原本的山水格局,对泗州城恐非好事。”
“大师所言或许有道理,可我泗州北乃皇明祖陵所在,是绝不可能动那里的一块石头一棵树的,从别处运吧,又是劳民伤财,炸取龟山之石,也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看那老僧还准备啰嗦,汪一右也有些不耐烦,挥挥袖子,说赶紧给曲泗龙母进香吧。
本来,汪知州身为儒门士人,对佛道这套就很不感冒,故而在泗州视事这几年来,就没
来过大圣塔和龙王堂,这次也是汤幕宾苦劝,为安抚激励人心,才勉强成行的。
一位机灵些的杂役班头靠过来,低声提醒老僧;“说这些呆痴话作甚,守令信的是大禹,和尚你信的是观音,差不多得了,现在就带守令进香。不然他一句话,都成了淫祀可不得了。”
老僧恍然,赶紧打住话题,引着知州老爷进了龙王堂前面的院子。
院子中央是口井,汪一右见到七个不知哪来的妇人,僧人说全是寡妇,都披头散发的,围着井用簸箕汲取井水,洗涤个小小的神像——汪一右定睛看,却是曲泗龙母的像——洗完神像后,七个寡妇就再用簸箕将水扬起,嘴里呼喊:“东海老龙生七女,刷了簸箕即下雨!”
看到泗州庙祈雨仪式的汪一右暗自发怒,这佛道之流,天天嘴上说什么清规戒律,可却让寡妇在庙井边念唱祝词,成何体统!
但知州老爷还是暂且忍住,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进了龙王堂大殿。
大殿中央,香案两边的长架上,排满了烛火,案上香炉前供奉着一副「甘霖金牌」。据说该牌乃前朝御赐之物,十分灵验,现在看去,金漆表面已十分斑驳,汪知州领着泗州大小官员,逐个上前进香,祈愿该年的泗州水陆平安、风调雨顺。
旁边跪着的僧众,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当首的则摇着签筒。
烟雾萦绕之中,进完香的汪一右抬头看了眼龙王堂里所供奉的「曲泗龙母」,好家伙,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使得汪知州浑身不寒而栗:
只见满是污渍的帷帐内,伸出个骇人的龙首来,猪鼻,鳄吻,两排獠牙外露,带着血花花,尤其是对蛇眼,森森盯住汪知州。要是元色的还好,可这龙母像还是彩塑的,神态是栩栩如生,更添可怖,再加上大殿梁架长期烟熏火燎,满是阴阴的漆黑之色,还不知道哪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汪知州心底满是厌恶惧怕,坐立不安,径自对汤幕宾说,其他同僚继续进香,本官心下不适,即刻回衙门里去。
“大人,大人?”汤用宾喊不住,只能跟着汪一右急促的步伐,先后离开了龙母盘踞的殿堂。
“啪!”僧人摇出的签掉落在地。
泗州的典吏马杰五眼疾手快,上前步将签拾起,交到留在现场最大的官儿——泗州州同马尚絧的手中。
马尚絧举起一看,签上写着的,是「甘霖大降」。
“吉签,吉签啊,这是大吉啊!”围绕着的僧人和官吏异口同声。
临着汴河的魁星楼里,席间的热闹气氛达到了最高潮,大家都喧呼着,让胡莺儿给小五叔敬杯酒吃,高有勋坐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有封用肘撑着案面低着头,应该是喝醉了,大哥高有功只晓得哈哈傻笑,看起来非常高兴,有爵也拍着巴掌跟在众人后面起哄,气得萍叶伸手揪住他耳朵,那边胡莺儿低着眼,已倾锡壶,斟满了杯酒,大家立刻爆发出最高的欢呼——这其间的意味是再充分不过,高有勋也只能将手伸出,胡莺儿抬起毛茸茸的眼,隔着案几,将酒杯递到高有勋的手中,两人的手指稍微触碰了下。就像是通电般,又有些尴尬地各自缩回来,席间的笑声就更大了。
“满饮了,满饮了,小五叔!”大家都用筷子敲着碗碟和案面。
高有勋仰起脖子,把酒一饮而尽。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到。
第26章糖人
楼外传来阵闷闷的雷声,月儿已隐没不见,远远的云间,闪了两闪。
“糖人来喽!”随着这声喊,席间的小孩们都欢呼雀跃起来,只见办席的抬着一匾匾用糖和面制就的「食物」,摆在了各面案几上。
放下酒杯的高有勋,见到这些食物,竟然是用糖做的童男童女,还有用细白面粉做的毛女和八仙,面容精巧,姿态各异,凝在竹匾上。
这些糖人面人,除了大小外,看上去竟然同真人没什么区别。
这是用来吃的?
高有勋心中刚涌起种异样的奇怪感觉时,四弟有爵先动手,「啪」得声,一个糖人的脑袋被他硬生生掰下来,送入到他的牙齿里,嘎吱嘎吱,被嚼得粉碎,再咕噜随着有爵喉咙的滚动,咽下了肚。
接下来,糖人和面人被一只只伸出的手给「肢解」、「碎剐」、「挖心剖腹」,再被咬碎吞食,风卷残云般,等到高有勋回过神,整块竹匾上只剩下一点点面,还杂着些红糖的斑痕,像是人被杀后残留的血。
不知道怎地,高有勋额头的汗珠都滚下来,只觉得有些恶心,这种糖人面人,他是一口也吃不了。
可其他人司空见惯似的,看外面风雨快来,纷纷起身整顿衣裳,喊着回家。
“小五叔,以后当值吃饭没着落,就来我老家里来,别把自己当外人。”魁星楼外,胡莺儿小声对自己父亲说了些什么,胡裁缝再对着高有勋传达了女儿的意思。
高有勋拱手说,不敢
不敢。
胡莺儿则三步一回头,看了高有勋好几眼,才跟着父母向小北门回了去。
雷声大雨点小,刚才的那场雨根本没下下来,夹着一阵风早就卷到淮水那边去了,月亮又出了头,若有若无的。
文德桥上,高有勋背着已睡着的萍叶,大哥有功背着同样的有爵,高祖辉走在最前头提着灯笼,有封不胜酒力,跌跌撞撞地走在后头,哑姐牵着同样因瞌睡而跌跌撞撞的孩子们,桥的对面直到白衣巷前的柱国坊,一片阑珊,戏台和坐席寥落,稀稀拉拉的灯笼在廊下随风摇动,两边楼宇的屋檐被赛神会的旗幡和杆子割的如锯齿般,街面上落得满是碎瓦,遥遥的城西头,传来了哀怨的唱曲声,也是若有若无的。
“你怎地不笑啊?这次吃席,平白得了个漂亮媳妇。”高祖辉还嘿嘿笑着,回头问二儿子。
“是萍叶太沉了。”高有勋的脸两边,萍叶的胳膊晃荡着,“对了,爹,你不会真的准备听胡裁缝的,买什么丫环搞绣坊吧?”
“你爹我才给有封纳了监,马上还得给你办婚礼,哪来开绣坊的钱?再说,这是胡家小娘子嫁过来的事,你爹我也管不着啊,就看到时候的家本钱,是你做主还是胡家小娘子做主了。”
“那还不是得我做主!”高有勋走到桥中心,把萍叶往后凑了凑。
“你啊,别把话说满喽。”高祖辉隔空点点,继续往前走。
这时萍叶哇啦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意思的梦话,又停了。
等到走下桥时,高有勋清清楚楚地听见萍叶喊了声梦话:“娘啊......”
凄凄惨惨的。
高有勋只觉得脖子一热,那是萍叶在梦里落了泪,滴在自己那里。
当晚,在床铺上心潮起伏的高有勋,听着房外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和风声,也是半梦半醒着,结果次日泗州的天气放晴了,高有勋起床洗漱后,出了屋门就见到爹躺在树荫下的竹椅上,晃着蒲扇在赶苍蝇,“没和你说笑啊,送有封从南京再回来,就让你和胡家小娘子定亲完婚。”在高有勋穿过庭院时,爹特意喊住他,下了父母之命,“你在外面有其他相好的吗?”高祖辉还挺严谨。
高有勋摇摇头。
“那就好,没什么别的想说的?还是你再等几年,娶萍叶?”
这时的萍叶坐在对面新三间房的堂上,捻着湖州的丝线呢,眼睛有些红肿。虽然她也在听高家父子的谈话,可从神情上能看得出来,她对嫁给有勋哥已然不报期望了,现在她又确定了新的目标,尽快学会刺绣,掌握一技之长,在高家站稳脚跟,免得在胡家小娘子嫁过来掌控家政大权后,被踢去和买来的丫环平起平坐。
“没什么想说的。”高有勋心一横,也只能听爹的安排。
“好啊,这样,聘礼全都是爹来出,然后再拿三十两银子来,帮你小两口在营卫署胡同里新盘下套房子,你们啊,自己过日子吧,开不开绣坊,那是你夫妇俩自己的事,不过勋儿你给我记住,马上高家祠堂还有祭田墓田,你是不能短少一分银子的。要知道,为了这间房子,我可是把原本准备买城西芦场的银钱都垫上啦!”高祖辉说完,把蒲扇扔下,哼着曲调,慢慢地回中屋去。
高有勋短暂留在原地,心想:“我也被分出去了?”
“早些放你出去是好事,白衣巷这老宅地方窄小,几代人都窝一起哪有甚好处?将来给高家挂匾、竖旗杆、置大宅门的肯定是有封了,你爹我就靠着有封。至于你们,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也就行了。”高祖辉像是未卜先知般地,又朗声解答了高有勋心中疑问,接着他走出门,将一卷书送到高有勋的手里,说你去南京前仔细读读,这趟就靠你办事了。
高有勋一看书名,正是《天下四民利用便览五书拔锦》也即《万事不求人》,上面有去南京详细的路程和贴心的提示。
在爹的心里,有封是不需要看这种工具书的,只要读好圣贤书就行,不懂去南京怎么办?让我带着去就好,将来他中式当了官儿,也有幕宾、杂役替他办这些,不劳他操心。
高有勋拿着这书,一屁股坐在新三间房的门槛上。
“有勋哥,挡着光了。”萍叶不太高兴地说。
可高有勋却没有理她,随便翻着书页,哗哗地响,“萍叶啊,你恨不恨自己的亲生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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