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29节
画栋雕梁,四面椽桷撑持白雾之间。
而今唯有山风供于佛前,雨露湿沥金容。
月夜挑灯,微光自檐隙透出;
晨露滴垂,露珠竟成莲座之饰。”
石田三成想起日本的人和事,又听到这琵琶的曲调,真正是没法忍受,看着那江面上涌动的暗云,将那月给吞没,江面上清辉刹那间消失不见,只剩晋州城尚在火光环绕之中,整个世界仿佛进入了佛法的灭寂之中,杳然怆然。
“扫部!”石田三成回头。
“在!”大桥扫部半跪下来。
“给我备马,回釜山!”
“治部少辅阁下......”大桥扫部抬起头来,微微吃惊,他不明白三成为何要突然离开前线。
可石田三成没有任何解释,就走下了马岘峰的山坡。
这里有宇喜多秀家指挥也就足够。
釜山西南角的巨济海峡,波涛汹涌,船撸难行。
偌大的鸡栖号唐船,起伏颠簸,闹得高有勋、赵火还有光瑛互相抱持,才不至于翻倒,那边的圣费利佩号也是勉强地变换着帆头,在海浪间反复走着之字路线,而在前头,更有一艘小西行长家的安宅船在行驶带领,这个场面真的是凑齐了:明式的,日式的,还有佛郎机式的舰船。
小西行长还有先前从北京千里迢迢而来的小西飞,都在这艘安宅船中,小西本人全副甲胄,坐在船只前段的矢仓之内,手持军配,瞪着眼看着船首那用樟木雕刻的盘旋着的龙头,心里想着:若是船只真的支撑不住,那坠海溺死时起码要齐齐整整的才好。
身为武士,哪怕去了冥府也不可失却体面。
不过好在,离巨济岛越近,风势反倒趋向平稳。
这时鸡栖号上的高有勋便能明白巨济岛的战略作用了。
这座大岛,如果将济州岛也算入的话,位居朝鲜国的第二,可它的位置意义还要超越第一大岛济州。对日军而言,巨济岛非但控扼着西侧进入重镇釜山的海路咽喉,还能掩蔽高丽之阵的后勤基地对马岛。更重要的是,只要日军占据着这座岛屿,便能在大部分时间里将李舜臣全罗道左水营的威胁抵御在「大门」外。
所以,风暴平息后,高有勋立在鸡栖号的甲板上,遥遥地望见,阴云被风给吹散后,一块如伸开手指的巴掌状海岬挡在船头前,在巴掌中央隆起的高阜处,耸立着座半完工的倭城——长门浦城。
前头,小西行长的安宅船「小豆丸」,重新在船手和家臣的欢呼鼓噪声里竖起各色旗幡和马印,雄赳赳地转了舵,朝着那长门浦城划去。
圣费利佩号船体庞大,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转帆落帆还有挂帆的操作后,才算是转入到长门浦城东角的海湾口。
这种操作,让鸡栖号上的朝鲜和明的水手很是震撼:西班牙人从吕宋、爪哇招募的水手,像是燕子也像是猴子,就在又高又细又危险的桅杆上跃上跳下的,扯着索具和帆布,稍有不慎,便会被缠住坠下,跌落在甲板上,死于非命。
这种作业,是悬挂硬帆的明船基本所没有过的。
鸡栖号就跟在圣费利佩号的后头,来到了海湾的狭窄的壶口。
长门浦城居在壶口的一边,另外一边也有座倭城,松真浦城。
而壶口内里,则包藏着个天然的巨大避风湾,倭人称作长木湾。
只要这两座倭城将长木湾的壶口给包夹住,那敌人无论从巨济岛其余哪个方向登陆,都很难对长木湾这个船队锚地造成实质性威胁。
也正是有了这番底气,镇守巨济岛的倭将才大着胆子,将明使和西班牙使团给放进来。
故而船进了长木湾后,有勋就看到一排排的安宅船、关船,还有运输补给的千石船,如同八卦的形状,沿着长木湾的内岸泊开。
看起来这里是倭贼的水师基地和补给兵站的合二为一。
坐着小船登上长门浦城的高有勋,看到那药袋形状的「日之丸」旗印正在城门入口处飘荡,就晓得是小西行长先到一步,在那等待着自己了。
果然,走近后,小西行长就站在旗印之下,看到高有勋来到后,这位一改初见时的排场,而是如朋友般紧紧伸出双臂,要和有勋来个热情的拥抱。
有勋不冷不热地和小西
行长贴了贴。
而后马尼拉的使团也登了岸,逐次同小西行长拥抱,还互相吻了脸颊。
这种西式礼仪,对皈依天主教多年的小西行长来说,毫无心理上的障碍。
现场氛围一开始就很亲昵很热闹,只有跟在高有勋后头的赵光瑛和赵火,一看到小西行长,便不免得想起赵光宪殉城被害的情景,光瑛更是忍耐不住,将手搁在了锐刀的刀柄上,想要当场扎进小西行长的脖子,砍下他的头颅祭奠于兄长的墓前,可下秒钟手却被有勋给摁住。
夫君给自己的眼神是:“此刻报私仇,毫无意义,于事无补。”
轻微的咔哒声,却用了光瑛很大的力气和决心,才将刀柄重新合鞘,周围的人几乎毫无察觉。
下刻钟,小西行长在先,使团在后,又有数十名贯甲的倭国武士虎视眈眈地「殿后」,一行人登上长门浦城的「本丸」。
本丸的堂内,小西招待诸人坐下,并端来酒食,他先对西班牙人使团说:“你们要觐见的是太阁,该事不归我问,你等得到水和物料后,便可重新启航,至名护屋后,得到准可,方可登城见到太阁。”
看起来,丰臣秀吉重新亲临名护屋,在督战着晋州。
怪不得日本诸在朝的大名不敢轻怠。
马尼拉使团长、船长、大副还有方济各会的修士们对摄津守殿表示了感谢,他们都亲热地喊小西行长的受洗名「奥古斯丁」。
小西则说不必客气,我们都是教门内的亲兄弟姊妹。
唉,看来宗教的作用就是这样。
不过西班牙人还是询问:太阁的伴天连追放令何时能撤回?各地佛教大名对我们教徒的迫害何时才能终止?
小西行长面露难色,只说:“你等在名护屋休得造次,太阁若有谴责呵斥,只管领受便好,此中的曲折,绝非二三言所能澄清。”
那使团长又叽咕一番,由来自肥前国长崎的中浦朱利安担当翻译,将意思说给了小西行长听。
中浦朱利安年纪很轻,和高有勋差不多大。
但是可别小瞧这位啊,朱利安朱利安,一听名字就晓得他也是切支丹信徒,朱利安是长崎海贼小佐佐纯吉的儿子,也是「天正遣欧少年使者团」中的一员,乘坐大帆船,横渡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再到葡萄牙里斯本,接受过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招待的,而后又去意大利,见到了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的,这个少年使者团啊,沿途经过澳门、科钦、果阿、里斯本、马德里、托斯卡纳、梵蒂冈、比萨、维罗纳、米兰、威尼斯的,正可谓西方哪个国家没去过?
阅历比高有勋还广。
教皇非常喜欢这群来自神秘东方的清秀少年,叫他们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日本,圣经啊,印刷机啊,管风琴啊,海图啊,甚至还有一匹巨型的阿拉伯马,专门是送给丰臣秀吉的,秀吉站在这匹马前面,宛若一只猴子和一头大象。
中浦朱利安是贴着小西行长的耳朵说的。不过那来自马尼拉的使团长说拉丁语时却声音很大,大概是认为高有勋他们完全不懂吧。
可天天在吕宋岛和西班牙人打交道的吕宋助左卫门,还有鸡栖号的船头小出仪大夫,这二位都对拉丁语熟稔到不得了,那使团长说一句,这二位低声翻一句,全叫高有勋听得透彻。
使团长问,为何原本太阁是对基督教非常宽宏的君王,不断在长崎等地赐予耶稣会土地,这几年却会突然翻脸?无论是马尼拉总督还是我们的国王。甚至是新任的教皇,都无法得解,你们东方的君王的心思太难揣摩啦。
小西行长答复,全是秀吉身边的药僧施药院全宗来作祟,说我们教徒活剥牛皮吃牛肉,葡萄牙和西班牙来日的贸易船还会私下夹带传教士,另外更可恶的是,耶稣会偷偷在搞奴隶贸易,将日本人抓来当奴隶给贩卖去异国他乡。
可使团长却不相信这些说法,一介药僧怎地可能让秀吉言听计从呢!
他秀吉需要药物,我们也有啊。
小西行长叹口气,就说了实话,都怪日本耶稣会神甫埃科略。
那时太阁刚刚镇压了日本九州,而埃科略神甫恰好坐着艘葡萄牙船只来博多津,同太阁见面,宾主相谈甚欢,秀吉还特意在博多津拨出一块土地给耶稣会盖教堂,这下埃科略神甫觉得自己不辱使命啦,当晚美美地进入梦乡,结果半夜时分,神甫忽地被人摇醒,睁开眼,一个人如鬼魅般坐在自己眼前,吓得他一骨碌坐起来,这人说自己是秀吉的信使,其后便不由分说地代表秀吉怒斥神甫:
为何强迫佛教徒改宗?
为何切支丹大名要捣毁佛寺和神社?
为何要吃牛、马这些对人类有益处的牲畜?
为何要贩卖日本人去海外当奴隶?
睡得鬼迷日眼的埃科略神甫压根不知道怎地回答,我才来日本啊,而且——“我们基督徒根本不吃马的,我们只是偶尔吃吃牛肉!”
可秀吉没有听他辩
解的意思,次日就颁布了《伴天连追放令》。
追放就是流放的意思。
伴天连即「バテレン」,葡萄牙语里神甫Padre的日译。
秀吉勒令全日本的天主教神甫二十天内立刻滚蛋。
一头雾水的埃科略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秀吉对他们的态度会如此天翻地覆,只能如实报告给耶稣会总部。
此刻,小西帮助诸位西班牙人恢复记忆,说七年前的会谈时,太阁殿下是否询问埃科略神甫,“若是我决定在统一日本后征服唐国和高丽,贵国是否愿意提供军舰方面的支持?”
在场的西班牙人面面相觑,翻出埃科略神甫留下的会谈档案,说确有这样的交谈。
而埃科略神甫为了巴结秀吉,当即就吹嘘:“只要关白出兵,我们葡萄牙国王立即就给关白提供两艘全副武装的巨大军舰,每艘军舰上能安装足足三百门青铜火炮,这将是举世无双的火力......(一艘就能毁灭明朝一省的水师)!”
可据埃科略的感觉,秀吉对他的承诺很满意的,正因如此,秀吉随即才表示要赐予耶稣会新的土地。
所以西班牙人都没有对这段问答起过疑心。
可高有勋听到这句,当即就叹口气摇摇头,仿佛在隔空对埃科略神甫说:“你说你,装甚么屄呢?”
在场的,只有高有勋还有小西行长,能真正懂得秀吉这样东方专制君主的心思:“两艘大军舰是吧,六百门火炮是吧,你今天能开军舰来帮我去打明国,是不是后天就能开到日本来轰我,然后再扶持个切支丹大名啊,来来来,关白给你葡萄牙人来当好不好?”
何况当时九州征伐刚结束,丰后的大友宗麟凭借两门西方火炮死守臼杵城时,西方火炮展现出来的威力,可是叫秀吉非常敏感在意的。
到时葡萄牙大军舰开来,耶稣会和切支丹大名再来个里应外合,你叫我怎地睡得安稳!
那耶稣会在日本传教,走了一条与世界其他地区截然不同的路线,那便是上层路线。
原本耶稣会传教士走的是底层路线,给穷苦的信徒们发放食物和药品什么的,教育他们要安贫守节,传教方式就是街头宣讲,可折腾了多年,日本信教的连五百人都没有。
传教先驱沙勿略敏锐地看到——东方社会是上层菁英对下层绝对掌控的世界,传教也是一样,拿日本来说,只要你先能搞定大名、武士、僧侣,那这些人所统治的区域板块,就能瞬间整片地改信基督。
于是沙勿略他们脱下寒酸朴素的教袍,里外换上奢华的行头,带着名贵的地球仪、自鸣钟还有乐器,去见大名们,还承诺给他们带来贸易利润和先进火器,这招果然见效,陆续的日本信教的切支丹大名足有十多位。即便没有信教的,如织田信长、丰臣秀吉还有德川家康,也对天主教持和善的态度。
大概是耶稣会太沉溺于这种成功了,才有了埃科略神甫在秀吉面前的妄言招灾。
“为什么提供军援,太阁殿下还会发怒?”果然,使团长耸耸肩,表示遗憾,要实在不行,我们用军舰援助大明好了。
小西行长说是非别扯了,你们到名护屋时,在太阁面前多磕头少说话,另外要承诺,给太阁殿下的军队多提供制造子弹的铅,价格要优惠,太阁心情是可以转阴为晴的。
“为什么之前说派军舰,太阁要驱逐神甫,而现在提供铅,太阁又会原谅我们?”使团长表示不理解。
“此一时彼一时也。”小西行长只能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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