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72节
一行人过了山海关,又进了北京,舒尔哈齐还赠与黄二百两银,话别后各自进了会同馆安顿,当时新年已过。在黄胤恭抵达玉河馆时,恰好是元宵节前一日,元宵节嘛,别说见到万历咯,连北京城各部堂衙门的官员都要放假的。不过这群朝鲜使者也没闲着,因玉河馆的官吏也放假和家人过节去了,黄胤恭和使团的其他人便在北京城内找到职业掮客,满城跑门路——这般看来,黄胤恭对明朝的政治生态还是颇为熟悉的,可谓有备而来。
其时在北京城寄寓着个极其庞大的游说集团,统称为「山人」,山人内部的职业三教九流。有的是僧人,有的是道士,有的是医生,还有是纯奸棍、赌徒,可别小瞧这批山人,他们到处穿街走巷,左右摇摆着北京城的政治生态,影响力非常大,当然作起恶来也叫官府是防不胜防。故而从巡城御史到万历皇帝,都非常厌恶这群人,认为山人是京城最大的毒瘤隐患,巴不得将他们根除驱逐而后快。
黄胤恭他们找到山人,给了对方酬银,收钱办事的山人就告诉黄:“此事非经石老先生的手办不可。”
是啊,解铃还须系铃人,主张对日封贡和议的石星,现在既是内阁次辅,还署事兵部,属于继续代理兵部尚书职务,在整个朝鲜战局中他是最为关键的人物。
而黄胤恭出发前,李昖交待的任务,居然是要他们当着万历弹劾石星,从而断绝掉明日和议的可能性,让明军继续对倭作战到底。
可当黄胤恭的脚一落到北京后,就认知到李昖这纯属妄想:石老爷只消动动手指,不说将你送进牢狱里吃焦皮鸭,最起码也能将你给摁在这北京城的「地道」里再也爬不起来!
于是黄胤恭先去拜谒了石星的寓所。
可一听说是朝鲜的使者,石星就晓得对方来意,直接叫黄胤恭吃了闭门羹,当时北京还在下雪,黄等人被冻得抖抖索索,站在外面的泥水里,端的是「石门立雪」,可都站成冰雕了,也没见到石星。
元宵节假期结束后,各部堂衙门恢复上班,黄胤恭又跑到紫禁城的午门外,要给礼部和鸿胪寺递呈子,恰好此刻石星坐轿子来到,看到这幕,气得掀起帘子自个走下来,警告黄休得放肆,休得越级言事。
这吓得黄一行人跪在雪泥中,向石阁老叩首谢罪。
石星就说,回去候着,等我兵部对此事的覆文。
没几天,兵部的覆文果然来到,文章虽是兵部衙门的书办代笔,可意思确是石星的意思,石老爷是骈散结合,在文里面狠狠地将整个朝鲜君臣给叱骂了番,另外在覆文里石星还特意贴了份万历的圣旨节选,覆文里面是这样批评朝鲜国君李昖的:“(你们朝鲜)不知练兵,长以中国之兵为兵;不自积饷,长以中国之饷为饷。己享其逸,而令人居其劳;己享其安,而令人蹈其危邦。小国不能得之于大国,况属藩可得之于天朝乎......仍乞天语严敕国王,仰遵近旨,一面遣使和好,一面自为堤备,不得恃天朝之援,贻噬脐之悔!”
万历批的圣旨则是这样写的:“是。便与朝鲜国王,着他修备修睦,以保邦土,毋得偷安启衅。”
石星的覆文,指责朝鲜不顾明军的安危,吃我们大明的喝我们的大明的,自己呆在明军血战收复的王京内蝇营狗苟,还想要驱赶明军替你们和倭贼打生打死的,连辅助防御和筹措米谷都做不到的朝鲜,还是安心等待封贡日本,罢战后,一边休养休息去吧。
而万历的圣旨,基本也同意了石星的说法,告诫朝鲜一不要「偷安」,得抓紧自强自立,训练兵马来自保;二则是不要「启衅」,别整天琢磨把皇明的军队引入战场死地里去,不然的话......
看到这通覆文后,黄胤恭等在玉河馆内是哀声痛哭,计不知所出,只能枯等在那里,黄胤恭更是感到小国生存艰难和外交毫无尊严的寒意,可很快,更大的寒意刮了进来。
玉河馆内有偷偷替朝鲜使臣抄录邸报赚外快的习惯。
毕竟邸报,上面全是明朝政局的第一手讯息。
抄录一份收银一分。
往后数十日内,黄胤恭每日都请玉河馆的书办去抄,然后和其他人聚头分析。
结果看到大明内阁里的沈一贯、石星,还有朝鲜经略宋应昌还有辽东巡抚顾养谦,公然联署上奏万历,说完全可以将朝鲜「分国为二三」,也就是直接将朝鲜给分掉,沈一贯还提议,“可分其一,交与我天朝军将镇守,隔绝朝鲜、日本间的战端,此亦是促成封贡的美事。”
晴天霹雳!
第20章二孙子和猴屁股
沈一贯的话,正是高有勋离京前托付的,也是冲着承认高有勋在朝鲜的存在而来的。
据说沈一贯的票拟,万历尚在犹豫之中,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万历确实对朝鲜上下的观感都不算太好。
“我等求天朝出兵,是希望金瓯无缺的啊。若是照沈老先生的奏疏来的话,那朝鲜岂不等于亡国啦?”黄胤恭看到这份邸报后,是忧心如焚。
也不能怪朝鲜使团,他们是真的爱国,不似李昖口头上爱国,可骨子里却压根不想着如何让国家强盛。而只想着躺赢,只想着如何祸水西引让大明来担责。
黄胤恭等深感不能坐以待毙,便齐齐找到玉河馆的提督主事李通,声泪俱下,哀求对方帮出个主意。
李通看这群使臣确实可怜,就叹口气,告诉他们说:“不是万岁爷爷心狠不肯过问你们,你们是确实不晓得这年来,朝野发生了甚么些事,哪件不叫万岁爷爷忧心啊?”
自高有勋离京去朝鲜后,万历和郑贵妃率先对王恭妃母子发起「突袭」,要借治朱常洛淫戏宫女的罪,将他给废掉,可到了景阳宫,王恭妃见状不妙,对着前来抄检的太监跪下,拉着朱常洛大哭道,此儿十三岁后便与我同床就寝,须臾不离身边,唯恐他被人给害了,哪里敢去调戏宫女呢!
听了王恭妃的哭诉,太监们也实在没法子,只能回去报告,结果气得郑贵妃给他们每人都赏了二十板子。
见此招没有奏效,郑贵妃便又从银钱下手,指控河南大灾时大家捐出私房银钱时,王恭妃也捐了一千两,问题是这些银子是谁送给景阳宫的,得严查。
王恭妃的辩解是,是我哥哥,锦衣卫带俸千户王道亨资助的。
于是万历直接叫锦衣卫去彻查王道亨。
这王道亨也是倒霉,本来就是个普通卫所军官出身,哪里见过什么大阵仗,进了锦衣卫的牢里吃了些苦,熬受不得,就说我的银钱便是我亲妹子的,我不过从宫中得了张票单,去棋盘街的钱号里拿,再转给亲妹子罢了。
于是郑贵妃趁机穷追猛打。
眼看王恭妃的情况危殆,锦衣卫内部的阻碍出来,便是执掌北镇抚司理刑的千户周嘉庆,这位周千户读了卷宗后,觉得王道亨和王恭妃有些冤枉,更重要的是拿这个当废长的证据也太没规矩了。于是周千户就私下底写了封书状给石星还有临淮侯李言恭,前者算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后者则是管五军都督府的也算是锦衣卫的上司,委婉地请求他俩对王恭妃、朱常洛母子施以援手。
同时,周嘉庆还插手了绍兴州山吴氏诉新建伯王承勋的案子。
没错,王承勋此刻已和州山吴氏翻脸,烧了曲阜孔府千文架阁库的他可谓英雄血脉觉醒,本来还准备听高有勋的,低调过几年再将沙氏给扶正,可谁想吴氏合族逼迫过来,先是要强行将吴奶奶给送回来,再将沙奶奶给驱逐走,来个「二次护法」。然这次王承勋格外硬气,吼道我乃阳明圣人之孙,怎地不能叫新建伯家被区区州山吴氏给做了主,便根本不让吴奶奶回淮安,州山吴氏大怒,他们也不是吃斋念佛的,由是一纸诉状,告了王承勋,指斥王承勋是宠妾灭妻,祸乱门庭。
诉状由浙江巡按彭应参递到京里来,万历更是大怒,可谓三重怒气叠加,简直长江三叠浪了:一重是反感王承勋这时也来搞这套明显在给朕招惹麻烦;二重是怀疑彭应参是不是借这个案子来攻讦自己宠幸郑贵妃也想废长立幼;三重怒气是这种家务事本是能私下底疏通的可现在却闹得朝野皆知,纯是折损大明勋臣和朝廷的颜面。
于是万历不准刑部、都察院或京兆法司受理这案子,说叫锦衣卫勘问。
勘问,也就是调查察问,将矛盾限制在可控范围内,别闹腾起来。
锦衣卫堂内,还是掌刑北镇抚司的周嘉庆过问这个案子。
惯常的,周嘉庆相对庇护王承勋。
于是州山吴氏就找到锦衣卫内官职最高的都督王之祯,要求反过来压住王承勋。
不为别的,只因王之祯是嘉隆万年间的北边名臣王崇古的孙子。而王崇古在北疆又与州山吴氏的祖宗吴兑久为同僚,交谊非比寻常。
那在辽东镇江堡担任参将的吴有孚,悄悄叫人上椴岛雇船,运了三千两白银送到京城的锦衣卫都督王之祯的门上,央求这位「世交通牒」的好哥哥关照关照,给自家亲妹子出口恶气。
故而锦衣卫都督王之祯就要威压周嘉庆,要他提供不利于新建伯的状词奏疏。
但周嘉庆也不是无名辈,他同样是嘉隆万三朝名臣周詠的孙子,这位周詠乃延津名族周氏出身,嘉靖年间进士,历任辽东巡抚、蓟辽总督,最后以兵部侍郎兼都察院都御史的高位致仕,周詠去世后,万历亲自下敕为其修坟并书写神道碑。但凡官员路过河南延津的周詠神道碑的,文官须得下轿,武官须得下马,周嘉庆世袭得锦衣卫千
户职,理刑执法,且佥书堂上,手掌实权,不可一世。
很快,新建伯家事到了锦衣卫内,化作了王之祯和周嘉庆的意气和权势之争,谁也压服不得谁,两人交恶之后,又将越来越多的人也一并被卷入进来:
周嘉庆攻讦王之祯收了州山吴氏的贿赂,要置新建伯于死地,还说州山吴氏子弟久镇东海,用军船大肆走私,到处用白银贿赂赇啖权贵势要,锋芒直指吴有孚,顺带着「本卫在朝鲜的鲜运总兵官高有勋也干了」,也就是吴有孚惯与高有勋勾串。一位负责走私海上,一位负责起窝销赃,得到的银子拿来收买朝中官员。
“就算你他娘说的是事实,可也不能到处传扬啊!”王之祯和州山吴氏无不怒发冲冠。
可转眼后,周嘉庆又指,高有勋乃胥吏奸棍出身,托庇藏身锦衣卫堂内,徇私舞弊,张牙舞爪。既无武举的功名,也无世家的门荫,哪里得到的官身?
坐在大封舟上的高有勋怕是还不晓得,他已经上了很多人的黑名单。
在这个时代,只要你出人头地,就压根不愁自己上不了黑名单,而且你爬得越高,就越似顺着长杆往上爬的猴子,翘起尾巴卷的同时,鲜红的屁股就露得更分明,这是面招致攻击的旗号,结果无数弓箭都冲着这里射来。
没办法,进了京城的角斗场,只能接受残酷的赛事,除死方休,这可不是你自己的意愿所能决定的。
很多跃跃欲试的拳手,都在等着有勋渡海前来,再给他致命一击,扬名立万呢。
另外边,这批拳手在京城内对其他的「猴屁股」也没闲着。于是很快战火不出意料地波及到了封贡日本这门事上。
那谢用梓和徐一贯刚归京,屁股还没来得上炕呢,就遭到了弹劾。
弹劾这两位的是福建巡按刘芳誉。
刘芳誉的奏疏,几乎和谢、徐同时到京,可谓神速。
为何是福建的巡按呢?
只因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徐在日本接受秀吉盛情款待,经常逛黄金茶室和游女郭,可大阪城下面也有朝鲜的间谍,还有明朝的商贾啊,有一位叫廉思谨的在日朝鲜人。不但在大阪城看到过谢、徐的排场,而且还不知从哪探听到风闻,说谢和徐连通沈惟敬答应了秀吉的和亲要求——随即廉思谨就将这消息「冒死」告诉了群中国海商,待到这几位海商坐船到了泉州府后,就报告给了刘巡按。
刘巡按一听大明公主要嫁去给倭国关酋。当即血气怒涌,愤怒弹劾沈惟敬、谢用梓、徐一贯,大约还是不解气,还将朝鲜经略府上下的军将。不但有高有勋、刘綎、骆尚志等,还将宋应昌和李如松都一并写进弹劾的奏疏里:“臣览其书,毛发上指,恨不即请尚方剑,斩贼臣头以谢思谨,顾忍默默,以不闻于皇上之前也。谨按原书,洒洒数百言,臣无容具述。其言和亲一段云,往年游击将军沈惟敬,进兵朝鲜之时,与倭连和,而送倭之时,约送徐一贯、谢用梓于倭王。倭王与沈惟敬约曰:可送大明王女于日本也,若然,则大明王女为倭王妃,而明年不往征,永永天地相好云云......”
「毛发上指」,足见刘芳誉的怒气值。
和刘巡按羽翼相连的,还有那位主张松弛海禁的福建巡抚许孚远,这位也给万历上了道奏疏,坚决反对批判石星一派的妥协苟合。不但坚决反对封贡,还提出了「莫妙于用间、莫急于备御、莫重于征剿」三项强硬对日战略。
「用间」即向日本派入间谍,策动以九州萨摩岛津家为首的反丰臣政权大名,使其与明朝合作,颠覆丰臣政权;
「备御」指加强明朝海防,以备日军来犯;
「征剿」则需组织二十万精兵跨海攻入日本,直捣日本后方,诛灭丰臣秀吉,这是迄今为止最为严厉的对日征伐战略。
刘巡按的奏疏一到万历的手里,万历也是雷霆震怒,心想朕的女儿在不知觉间就被你们这几位送到大阪城关酋的后宫里去了?于是急提谢用梓和徐一贯前来对质。
谢和徐心中连喊惭愧惭愧,幸亏回国前去了全罗道一趟,得了高缇帅的指点帮衬。否则真的被搜出来收了平秀吉的金火钳,那还得了,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于是谢和徐竹筒倒豆子,在万历面前一条条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反过来怒斥刘芳誉误信朝鲜细作的挑拨离间云云,又对万历称,朝鲜国君李昖便和倭国细作要时罗勾勾搭搭,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专要误我大明,福建巡按刘芳誉不加审辨,对封贡之事妄加议论,罪大恶极,沽名钓誉,皇上如若不信,可传那倭国使臣前来佐证便是。
万历就说,朕也不信,你俩还有那沈惟敬有这般胆子,私下答应和亲,不过朕也看得,在许孚远的奏疏里说:“那关酋之城池附在山城州,盖筑肆座,名聚乐映淀,俱在大堺等处。每城用围三四里,大石高耸三四重,池河深阔
二十余丈,内盖大厦,楼阁有九层高,危瓦板妆黄金,下隔睡房百余间,将民间美丽女子拘留淫恋。又尝东西游卧,令人不知,以防阴害——那关酋有无将美丽女子来贿赂于你二人呢?”
“臣,如若同倭女有一丝之染,甘愿阖家寸斩!”谢和徐当即大哭起来,跪在万历面前赌咒发誓。
万历挥挥手说起来罢,其实就算有染,也是你等钻刺情报所不得已为之,国家还要记你们的功劳的。
谢和徐又不是傻子,晓得这时决不能松口的,谁知道万历这话是不是在引蛇出洞,于是还是直顾磕头。
好在这时万历回味起这平秀吉的城池是「危瓦板妆黄金」,黄金啊,好阔气啊这倭国。然后又自然联想到了白银,又从白银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高有勋。
高有勋也要乘船来京了,不晓得这趟能不能给朕带白银来。
想到此,万历就亲笔批复,福建巡按刘芳誉捕风捉影,无端妄言,玷污国体,罚俸一年,勿得再上奏章聒噪。
为何要亲笔批复呢?
因司礼监的掌印张诚,遭郑贵妃的嫉恨,卷进了王恭妃捐银的事件内,正被摘了印在宫中等待处分呢,怕是往后要彻底失宠。
而对福建巡抚许孚远的奏疏,万历则颇为重视,让文书官交去文渊阁,付给众阁臣们议论,票拟后交来给他看。
众阁臣里,首辅赵志皋说我不懂军事,不便发表,诸位相公一旦有了决议,我来票拟,任何问题,由我一身承担。
“草头虫。”沈一贯打心眼底,对赵志皋这个沙包是不屑一顾的。
几位阁臣商议的结果,莫衷一是。
沈一贯、石星,主张采纳许孚远的前面两条,也即用间和备御。
而沈鲤、张位,则主张连第三条一并采纳,要征剿捣巢,彻底歼灭丰臣秀吉,不要封贡议和,理由和许孚远一致,都认为秀吉是个嗜杀成性荒淫无耻的独夫民贼,且同日本各大名间依旧存在尖锐的矛盾,另外根据许提供的情报,日本国真正的国君乃是「山城君」(天皇)。即便对日封贡,也该册封山城君,而秀吉不过一篡逆之辈,「焉得册封」?最后秀吉贪得无厌,对和议毫无诚意,屠晋州城,杀朝鲜水师,对这种无伦禽兽根本手软不得,必须要狠狠地剿。
石星急了,指着许的奏疏说:“征倭捣巢,要二十万精兵,二千艘战船,一百万两银子,哪里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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