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92节
月色西斜,可依旧光辉清澈。
寺门外的平地上,数十倭丁举着熊熊燃烧的松明,高有勋身着锦衣骑着白马立在当中央,一名身材高大些的倭丁高举着有勋南蛮铠的兜鍪,另外两名在马后背着盛放铠甲的箱子,大友义统伴在右后侧,同样起码,穿着明式的半臂甲,倭刀倒是依旧保留着。
高有勋投向秀次的眼神,仿佛在说:“来,我们来助你复仇,将那不可一世的大阪城给掀翻掉毁灭掉!”
秀次虽没有答复,可却走到自己坐骑旁,翻身上马,一位倭丁打着旗帜跑到他的前头,松明光亮移动,马蹄声和脚步声哒哒哒,离开了隆安寺。
“要投身去那怒海之中,好好厮杀番了!”马上的秀次盯着前方的街路,如此想到。
三日后,四更鼓刚响,高有封就穿好冠带官服,打着灯笼,将无生老母的绘画像装在提盒里,盒子中还摆着饭菜呢,有封一手灯笼,一手提盒,四平八稳,一丝不苟地,从鸣玉坊走到紫禁城的文华殿,他此去的职责很简单,皇三子朱常洵也出阁在文华殿里读书,他是讲官。
有封有些苦恼,他该如何同朱常洛的讲读官共处一殿内,毕竟大家各自的角色太过微妙。
可想这些也没用,君子尽责于事而已。
徐光启为庶吉士,正在各部的部堂衙门「观政」,和他不同时也不同路,总言之徐光启的班上得是非常轻松的,按大明观政的惯例,也就是到时间去衙门画个卯,不想走的坐里面喝喝茶聊聊天,呆不住的就去京城的各处风景名胜和热闹街市去逛逛,连观政结束所需提交的「观后感」都可以叫衙门书吏代笔,无非是花丁点润笔钱罢了。
十多里的路,有封是越走越暖,随着日光的出来,天气也是越来越热,很快发髻和脖子上都密布了汗,他放下物什,坐在株宫柳的阴凉下歇脚,顺带抬手在额头和后脖擦了擦,仰头看到壮观的紫禁城角楼,刚好有群灰色白色的不知名飞鸟自那边绕着飞过,已是五更天了,天已然大亮。
二哥已赶往天津卫,准备乘船去朝鲜。
临行前,天子又出了旨,给爹高祖辉加了个锦衣卫副千户的官衔。而今高祖辉已是德王府长史兼王府仪卫司千户。
这下爹也心满意得咯,可算是彻底摆脱了吏的身份。
我也得加油才是。
有封想到这,起了来,继续提着盒子和熄灭的灯笼,在东华门交了验证,便进入这片巍巍森严的宫城之地。不过他所步行的文华殿周围,已算是紫禁城难得的有生机活力的所在咯,文华殿便是古时所言的「东宫」,金水河蜿蜒而至,在同文华殿相对的文渊阁前化作一泓水池,又折往东南汇入到有封刚刚越过的护城河,文华殿在整个宫城的布局属于「震」的卦象,典出「帝出于震」,又是青春阳气的象征。所谓日出东方也,故而有封抬眼就能望见覆盖在文华殿屋顶那特殊的青色瓦当,一排黑色的鸟儿站在屋顶旁的卡墙,时而起伏蹦跶下,用沙哑的嗓子冲着有封叫嚷,根本不惧怕他,甚至好像在嘲笑他,“新来的,看甚么看,再看啄掉你的眼珠子!”
这鸟便是紫禁城里的小霸王,乌鸦。
因皇权的神圣,这些乌鸦也顺带染上了神圣的光辉,叫做「神鸦」,平日里是没人敢赶杀它们,个顶个的胆大奸狡。
城狐、社鼠、神鸦......
待到见到文华殿到东华门间海棠树枝叶间还余留的朱红色、白色或红白相间的花瓣时,有封原本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这可能是整个紫禁城最富有生机的地带,满是海棠,可惜有封进来的时候没遇到最好的时节,那该是四月中下旬,大片大片的海棠花开放,好像浮游在半空中的花海,几乎是可以流动的,如云似锦,诗云「却道海棠依旧」。至于现在,真的可谓「应是绿肥红瘦」了。
差不多自永乐年间就栽种下来的海棠树,居然长大参天,让有封抬头穿行其下,也让他在夏日浓郁的热度中还能嗅到丝春季的温凉。
文华殿正殿,南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高有封立在这里,前面立着的好几位,全是皇长子朱常洛的讲官,大家全都一模一样,提着食盒还有灯笼,低着头,等待讲读的开始。
讲读处所并不在正殿中,朱常洛在东厢,朱常洵在西厢。
郑贵妃冲击景阳宫,西六宫纵火案,这些阴云此刻依旧盘旋在紫禁城的上空,所有讲读官都不敢张望,心事重重,唯恐多言多语,被各个角落里站着的内侍宦官或锦衣校尉抓住话柄。
“你,想必便是高叔达罢?”打头的看起来较为年长的讲读官,转过身打量着首次在文华殿露面的有封,主动走过来,和蔼地问。
高有封赶紧举袖作揖,低声说正是,“澹园先生。”
澹园先生,即东宫的首席讲官焦竑
的号。
焦竑,南京江宁人士,先师从耿定向学理学,后又从罗汝芳学心学,万历十七年殿试第一,为翰林院修撰,自此埋头于国朝典章,不问世俗,有的进士整日呆在翰苑内,为将来从政寻求根基和跳板,可焦竑则不同,他只关注学问二字,博览群书,擅长古文,典正训雅,卓然名家。
而焦竑口中的「叔达」,正是高有封的表字,刚取不久。
“叔达对东西二厢皇子几乎同时出阁读书有何想法呢?”焦竑很好奇,这位被郑贵妃亲自点差的年轻讲官,背景和来历他不关心,他好奇的是,高有封准备如何训导朱常洵。
高有封细细想了想,就回答焦竑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焦竑笑起来,说皇长子年方十三岁,皇三子年方八岁,我们教的全是儒学典籍,他俩纵然天资聪颖,可哪里能懂得典籍中文字的微言大义呢。既是不懂,那也就不存在发问之说咯。
高有封想想也是,便再度对澹园先生作揖鞠躬,并请教。
“你教皇三子讲读,不如先教他身旁的小内侍。”焦竑也是语出惊人。
“啊,这是甚么道理。”有封心中不解,只能再请教。
焦竑便说,幼童的天性便是嬉戏,皇三子也不例外,那群小内侍便是他嬉戏的伙伴,我皇明虽有专门训导内侍的教职,却这些年来却形同虚设,我却不这般认为,各位教官也将其视为具文,敷衍了事,然而——“此曹他日在帝左右,安得忽之?”
一席话点醒了高有封,他急忙对澹园先生致谢。
没多久,东厢房内,皇长子朱常洛坐在书案后,案上摞满了各种书籍,前面同样摆放着那对铜鹤,郭正域、焦竑、刘日宁、朱国祯等讲读官,也是这个帝国读书人菁英中的菁英,于铜鹤下分为左右两小列,逐个出列,为朱常洛讲经。
先前照例,对皇子的讲读,便是老师讲,学生读,很少有提问启发的环节。一来应该是觉得皇子年龄还小,二来也是传统的填鸭教育所致:这群进士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
不过当焦竑主持具体教务时,发生不小的变化。
焦竑直接告诉朱常洛:“古人不耻下问,愿殿下以为法。”
当朱常洛提不出问题时,焦竑就鼓励他先质疑,当朱常洛不知道质疑甚么时,焦竑又各种启发他,慢慢地,朱常洛变得喜好质问,在反复的质问和解疑过程里,对儒家的典籍的领悟就更加透彻了。
此日,先是刘日宁说《论语》,提到「巧言乱德」时,朱常洛便问刘,何谓「巧言」,刘日宁就说:“巧言者,以是为非,以非为是。”
接着刘日宁反过来问常洛:“殿下,那何谓乱德呢?”
“颠倒是非。”朱常洛即答。
刘日宁赞许地颔首,接着他看常洛脸上满是不忿之情,便晓得「巧言乱德、颠倒是非」这样的问题触及到这位皇长子的实际境遇,便叹口气,委婉地提醒常洛,要隐忍要坚持,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
常洛说先生说的是。
“稽于众,舍己从人,此是何意啊,殿下?”当焦竑进讲时,便考了常洛关于《尚书?舜典》中这句话的含义。
常洛的回答掷地有声:“稽者,考也。考众人之思,而后舍己之短,从人之长。”
“好。”焦竑非常满意地摸了摸胡须,夸赞道,“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忘却这句话。”
间歇时,郭正域悄悄问焦竑,西厢那边的年轻讲官,澹园你认为如何。
“我等只需精思教导好皇长子殿下就好,不用探问西厢的事。不然,到时我等老秀才反比不上小秀才,那真的是无地自容咯。”
郭正域摇头,意思是焦竑你也太过憨直。
西厢房内,八岁大的朱常洵也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典籍,可典籍都透着郑贵妃的市井气息,镶金绣银的,常洵的营养一瞧就很好,面容体形都类他的父亲,白皙肥大,看起来身高都快要超过那边的常洛了。
还有面桌案,上面摆满了糕点,几位小内侍小心翼翼地立在那里。待到皇三子饿的时候,就准备递送他嘴里。
常洵的讲读官,只高有封一位。
有封一进来,便对常洵作揖。
常洵眼巴巴地回看着有封。
“殿下可同小内侍一起读书。”有封直接说道。
那边的小内侍们很诧异,但也不敢说甚么,只能绕着常洵的座椅站着,将耳朵竖起,听有封的传授。
“我暂且不说典籍,只说俗语,今日先说的,便是指鹿为马。”有封将手背到后面,朗声道。
说完「指鹿为马」后,有封又说了宋太祖赵匡胤在下雪天顾念穷人,「雪中送炭」的故事。
两个俗语说完后,高有封便叫常洵和小内侍们互相考校,看能不能背诵默记这两个俗语,考校完便叫大家将两个俗语在纸上给画出来。
一来二往,常洵竟同小内侍们忙乎得不亦乐乎,还会互相配合。
午膳时,小内
侍将满盘的花色糕点、绸缎、肉羹、美酒都端给有封,说这是皇贵妃娘娘体恤先生辛苦的,还望先生不要推辞,我等引先生去旁边屋舍用餐,餐毕后再说一个时辰,先生便可回,东华门外锦衣卫还给先生备下匹马,往后先生来讲学,骑马就好,免得步行辛苦,先生若住处太远,也可对我等说,我等回去禀告娘娘,为先生就近备下宅第。
而有封的薪资,郑贵妃开的是每年三百两银......
有封看着这些,暗自叹息,心底说皇长子和皇三子的境遇竟能差别如斯,就正色走过去,对常洵教导说:“皇贵妃娘娘的诸般赏赐,说是爱之,实则害之,我只在里面取一份便能饱足,其余的还请殿下用之,再分赐给诸位内侍,昔日陶靖节先生得一仆人,便对其子说,彼亦人也,可善视之,望殿下记住。”
“先生,陶靖节是谁,这句话又是甚么意思?”看有封如此严肃,常洵有点害怕地请教。
“他们也是人,既然都是人,就要好好地善待。”高有封说着,还将手逐个指向各位小内侍,“下次讲读,便请殿下逐个问这些小内侍,家住何处,家中还有哪些人,是怎地进宫里来的,在宫中住得吃得又如何。”
常洵唯唯诺诺。
言毕,高有封便来到旁边的屋舍,将提盒里的无生老母像给取出,又抽出线香来点燃,而后对着香火和老母画像虔诚叩拜,心中默念「南无天元太保阿弥陀佛」好多遍,才坐下来,将盒里带来的饭菜给吃掉。
说来也奇,有封读过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也晓得对宗教要敬而远之,可他对着老母像祷告时,慢慢竟有种与亡故的生母心灵对话的感觉,渐渐地也就愈发虔信起来。
“踩踏上去,不然就将你押去河原那边给烧死掉!”日本京都伏见城下的朱雀町,几名惨叫求饶的游女被拉到群贯甲的武士面前,领头的将枚刻着基督十字架受难的小画牌扔在脚下,逼迫游女上前踩踏。
这是太阁秀吉前段时间颁布的严酷法令,理由是切支丹在日本暗自传播疫病,罪无可恕,必须要用「踏绘」将其从藏匿的人群中甄别出来,施以极刑!
第44章三路进军
前面三位游女都抬起脚踩踏了基督像,被拉扯到旁边木栅处立着。
最后位穿着漂亮小袖的游女,咕咚跪下,流着泪,伸手要将那跌落泥尘的基督像给捧起。
对面几位丰臣家的武者大怒,不约而同地将手摁在刀柄上,沉腰迈步,作出要拔刀砍杀的姿态。
“天主啊!”忽地人群里有位町民推开足轻长枪的阻拦,抢先一步,扑到那基督像处。
“无礼!”这町民刚跪下,打头的朱红色铠甲的武者闪电般拔刀出鞘,刀刃划出一道弧光,自町民的后脖直划到下巴,那町民的头颅当即就掉到地上,身躯咕咚声,砸出阵尘土来,涌出的血瞬间将那小小的基督圣像给淹没掉。
旁观的众人见武士老爷当街处决切支丹,惊得连连叫唤,都往后退却几步。
“踩上去!”朱武者提着滴着血的倭刀,立在不断漫延的血中,对那跪着的游女呵斥道。
那游女面色庄严泰然,众目睽睽下,先是伸手将町民犹自瞪着的双眼给合上,接着将基督像捧在胸口,嘴唇开合,念起了基督的经文来。
“混账,不准念,把她给拉到宇治川的桥旁,烧死她!”朱武者见切支丹不肯屈服,恼羞成怒,便要杀一儆百。
没多久,彩虹般的长桥边的河滩头,竖起许多谷堆般的柴草,每堆柴草中央都竖起根木桩,被武士和足轻拖到这里的游女,衣衫和发髻都散乱了,还依旧紧紧将基督绘像抱在胸前,绝不松开,她喘着气,和其余不肯踏绘的切支丹一并,被一道道绳索捆在了木桩上,仰面看着天......围观民众随着处刑队伍,轰隆隆地也跑动着,自朱雀町的街路直跑到河滩,还有堤坝处的松树后,张望着,有的还交谈着,说看看他们说的基督能不能显灵,降下雨水,浇灭火焰。
然而神迹并未发生,待骑在马上的町奉行挥动马鞭后,各火刑桩堆着的柴草被点燃,噼噼啪啪的火焰升腾起来,先是吞没了切支丹的身躯,而后便若无数条毒蛇般包裹住他们的头颅,男子侧着脸贴在木桩上哀嚎着,女人长长的头发被火给吞噬掉,光秃秃焦黑的脑袋在殒命前的瞬间,无不尖叫咒骂着,就这样十多条原本鲜活的生命很快就随着翻滚的刺鼻烟雾,化为了乌有!
遮蔽半面宇治川的火刑烟雾,倒映在石田三成复杂的眼眸里。
他预先自伏见城西南角的「治部少丸」出发,沿着条弯曲狭窄的城道,来到伏见城的三丸,在这里可直接远望到宇治川。
这些日子,太阁在疯狂地处决大阪、京都还有伏见城的切支丹。尤其是抱有这信仰的游女,当然三成知道,秀吉这般做纯乎是在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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