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3节
“我大哥叫什么来着......”
“你头给柜子扳撞坏掉了?”高祖辉有些生气。
“是,有点。”高有勋放下筷子,摸着脑勺。
高祖辉叹口气,只能重头痛诉革命家史:
泗州白衣巷高家,这一支到他这代共四个儿子,从名字便看得出这位典吏对儿子们寄予的殷切期望,分别叫有功、有勋、有封和有爵。
大哥高有功比有勋大了足足十二岁,不住在泗州城里,而是住在城北明祖陵相邻的归仁集,并已娶了妻,妻子是泗州卫总旗张仰明家的闺女,有功自己有十亩地,另外还为父亲耕着三十亩「丘田」。
“那有封呢?”高有勋又问三弟的情况。
“完了完了,我还以为这关你过去的呢。”爹是满脸失望忧愁,看起来这二儿子傻掉了。
可你要说他傻掉吧,刚才在承发房里他做事又是丝毫不爽的,怪哉。
父子俩就继续边吃边谈:三弟高有封,和有勋是一胎所生,就差了半个时辰,今年也是十九岁,刚中了秀才补了廪,是泗州庠序里的生员。
没错,高祖辉之前在州学外送的饭盒,就是给高有封的,也如方才所言,有封是高家最闪亮的「文曲星」。
“有爵......”
“行行行,你打住,我直接告诉你得了。”
下面高祖辉对二儿子说:你四弟有爵年龄还小,将来准备让他学画,要么学医,到他能拜师学艺时,你早就在承发房站稳根脚啦,到时你们三兄弟要好好扶持有爵才是,得把有爵当你们亲儿子养护。唉,正是为生有爵,你们的娘亲高徐氏才难产而亡的,老婆死后,我也没了续弦的念头,四个儿子就足够,家业往后还不是你们的?自己何必添乱呢?
“说实话,我今天都不想你从州学门前过,怕你又魔怔,你瞧瞧你,见你三弟考中秀才气不愤,整天就拿头撞柜子板,说什么想投胎去个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学进的世间,这不是混账话嘛,人人都有书读有学进,那人人都能当老爷?天下岂不是大乱了。你早些断了这念想,对谁都好。”
怪不得,嘴里把白切肉咬得汁水四溢的高有勋寻思,看来原来的高有勋,怕不是就在撞柜子板的时候,机缘巧合,在超时空的对撞下,就和自己交换了灵魂,去了「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学进」的幸福时代。
“有勋,祝你在那个时代开开心心地读书考试,我就自认倒霉,替你在这个时代先煎熬着,看看啥时候咱俩能换回来。”高有勋用手夹住筷子,闭上眼睛,做出个祷告的手势,等他再睁开眼后,看到爹正在脸前摇着手,就问咋啦。
“我是谁?”爹指了指自己。
“你是我爹,我是你儿。”
高祖辉这才舒缓了口气。
“爹啊,那萍叶......”
气得高祖辉把筷子拍下来。
萍叶确实是河南归德府人,河南这十年来几乎无年不灾,旱灾、蝗灾轮着来,归德府下面的县乡好多都易子而食、人烟断绝,残存的人丁不想死的话,只能逃荒,萍叶的父母顺着黄河,先是到淮安府卖了儿子,而后到了高邮州,父亲卖掉了母亲,只把萍叶带在身边,在高邮州萍叶父亲听到家乡被救了灾,现在归德府正到处张贴告示,要逃荒的百姓回家乡来,说只要回来就分田,萍叶父亲便又来到泗州,把小萍叶以八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高祖辉,换了钱坐船回去,嘴里还说:“高五叔啊,我的这个丫头,要她活在你,要她死也在你,只求你能给她碗饭吃,能让丫头捱到我脱困的那天,那时若我重新立下跟脚,少不了用银子把这丫头给赎回去,若丫头能嫁给你家哪位公子,那我也欢喜。要是丫头在你手里折堕了,也怨不得谁,只能怨她命苦。”
高祖辉难得对萍叶还不错,除了要做活外,其他方面和对自家女儿差不多,萍叶也就无病无灾地长到现在。
高祖辉的算盘是,让有封这几年安心读书,待到三四年后,就让萍叶嫁给有封,助助有封的喜气。要是有封中了举,那高家的坟茔可就冒青烟喽。
这大概就是高有勋家庭的情况喽。
吃到扁食的时候,有人敲门,自称是「华家沟的常家来人」。
“常惠来啦!”高祖辉扭头去,就和来者招呼起来。
高有勋抬眼看,那常惠和自己的爹年龄差不多,刺猬眼,锅盖脸,几缕老鼠胡子,拱拱手,就在空位上
坐下。
高祖辉就让跑堂的添两个菜,又给常惠斟酒,常惠看了看有勋。
“就我儿子在这,什么事都能说,无妨。”高祖辉拍了拍胸脯,又对常惠说到,“去京师的信现在就在泗州邮驿里,你要是把东西带来,即刻就发,你要是再扭扭捏捏的,只要刑部的回文一到泗州州衙,那神仙老子都没法子想啦!”
“容我再想想。”常惠低着头,把筷子伸向仅剩的片白切肉。
“啪!”高祖辉也伸出筷子,夹住了常惠的,并对高有勋使了个眼色。
高有勋便夹住最后那片白切肉,送到自己嘴巴里。
“白切肉没了,就是没了。刑部回文走得可是两京间的大路,快的话一个月就到。常惠,我们可是担着杀头流罪的干系,替你成全这事,你老常家就这根独苗。要是断绝了香火,那省下来的银两就给你纳小吧!你儿子少不得在梦里提着血淋淋的脑袋,找你索命!”高祖辉先是压着筷子,然后随着语气一扬手,常惠手里的筷子攥不稳,直接脱手,砸到梁柱上,啪啪两声。
常惠捏了捏手腕,不敢吭声,脸色和死灰一样。随即下定决心,把背着的沉甸甸的包袱搁在桌子上。
高祖辉看着这蓝皮包袱是两眼放精光,而高有勋则听到里面是金属的碰撞声,当包袱被解开后,一阵炫目的光芒射了出来,五锭银元宝被常惠排开。
“每锭十两,十成老元宝。”按常惠所说的,这里面赫然是五十两银子。
在这白银已完全货币化的明朝中晚期,银子的价值响当当得很,五十两银子,起码够买两个胡裁缝家的女儿了,可怜的小萍叶可才值八两银子啊!
但高祖辉接下来这句话更有气势:“行,等事成后再结清余下的五十两。”
看起来我爹替常惠办事,足足要拿一百两白银。
而上午在泗州吏目署里,高祖辉和李吏目之间的交易,也铁定和此有关。
高祖辉伸手来拿,常惠做了个掩上去的姿势可又没敢,只能眼巴巴看着高祖辉把银子重新包好,包袱系在自己的肩上,常惠也只能咽咽吐沫,反复说这件事必须要办得妥帖,不然——“州里的察院门开着,朝廷的鼓也悬着,我少不得要找你高五叔讨个说法,大不了同归于尽。”
“放心吧,常惠,就是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哩!”高祖辉笑起来,用手背拍了拍常惠的胸脯,叫他安心等着。
三人吃完后,常惠一步三回头,慢吞吞地离开正春楼。
半刻钟后,高祖辉伸了个懒腰,背着银两,和高有勋一道也迈出来。
“爹,这是个什么事?”有勋小心翼翼地问。
“你问你常惠叔?他不就是是湖广参议常三省的家奴嘛,替常家经营田产多年,在里面赚的钱比他家老爷当官还多,又得常家老太爷的欢心,那常三省又是整个泗州城内外一等一的孝子。所以在家里反倒事事被常惠这个家奴给牵着走。不过常惠说到底还是个奴才,奴才哪来的什么家教?养出个孽障儿子常天坤是天不怕地不怕,在乡里偷鸡摸狗、欺男霸女还不算,又染了赌博的恶习,有次在赌场输不起,发了癫,操把刀连杀了三人,案子直达京师刑部,判了斩立决。”
斩立决,那就是立即执行,也没有被大赦的机会。
“难道爹你可以活常天坤的命?”这下高有勋真的是惊诧啦。
没想到一个承发房的典吏竟然能手眼通天到这个程度,连刑部的斩立决都能瞒天过海。
“屁,我哪来的能耐能让常天坤活命。”对着儿子崇拜的眼神,高祖辉摆摆手,“天坤是死定了,是吊着的肉被割,只不过常惠两口子就这一个独苗儿子。所以要在斩立决前给常家留下香火。”
哦,高有勋一下就明白啦。
在常天坤被处死前,买通衙役和牢头,每晚都把天坤的老婆送入牢里去,只不过......“爹,照你刚才说的,这刑部斩立决的回文一个月就能从北京城到泗州来,怕是常天坤和他老婆日赶夜赶,也来不及啊!”
“对,你小子还挺懂的嘛。”高祖辉哈哈笑着,用手得意地指了指有勋,表情甚是欣慰,“但只要刑部里的书吏用笔在回文上稍微那么改下,这事就妥了,说不定常天坤人头落地时,他儿子都已从他媳妇肚子里生出来喽。”
所谓「稍微那么改下」,便是高祖辉通过李吏目的门路,搭上京师刑部的书吏——李吏目虽是不入流的杂官,可还是要去吏部参加铨选的,一来二往,李吏目和京师里各部堂的佐吏们也都打得火热,彼此熟稔,互通声气——书吏只要把刑部回文送达的地址「错写」下,把「泗州」随便改为云南、贵州哪个字形相近的州,发到那里去差不多要六个月,等到有司察觉发错,再打回京师,发到泗州,起码还得六个月。
这争取来的一年光阴,除非常天坤是只天阉的鸡,否则怎么也能下出个蛋来。
怪不得,
唉,刀笔吏!
不过常惠为此掏出来的一百两纹银,高祖辉也只能拿五十两,余下一半,李吏目、黄驿丞、刑部书吏,还有州衙里的其他人等,也都要分赀的。
快走到衙门时,高祖辉从腰带里抽出张票签来,在高有勋的眼前晃晃:“李吏目交待的差事,我去寻盐,你去找挨板子的人。”
看起来,高祖辉是要放手让有勋参与实际操作。
票签,前面说过,就是衙门差役的「衣食父母」,高有勋走到班房里,将这张空白的票签一举,喊了声:“有差,缉拿私盐!”顿时就围过来上十位如狼似虎的差役,要接这票签。
转眼,高有勋就带着挑选出来的两位差役,来到泗州城南临淮关的码头,出永泰门时,高有勋看到门边贴着张告示,落款居然是河南归德府的《招抚逃民劝语》,不由得格外注意起来,招贴的内容是让本府流散各地的灾民尽快返乡的,上面云:“说与流移百姓,当初年景凶荒,妻子饥饿,死里逃生。没奈何舍了家园,丢了坟墓,抛了骨肉,千难万难,离乡趁食,不知受了多少奔波......想你在家时,外甥女胥弟女孙男叫你父母爷娘伯叔姑舅,本乡本土,何等气势?六邻亲戚,四时八节,团头聚面,何等欢喜?如今他乡在外,不是作婢为奴,就是佣工佃地;低头下气,叫人爷娘;忍耻包羞,受人打骂,才敢动气高声,动说解回原籍。做流民的有甚好处?......但入我归德境内,每口每日给炒豆一升,你到家时,旧日差粮通免追要,荒闲土地给你耕牛子种,没处安身给你草木盖房,再与你几斗谷安养家口,便在家里佣工佃地,担担推车,也比流民光华多少......但有好义之人,肯将买到流民男女,不要原价给伊父母同还乡里,或替人回赎男女得还乡里者,移文彼处州县官,上等旌奖。或爱惜流民子女,不肯折磨,使得成人长大自还乡里者,亦是上等阴德,应准大善三次。我言不虚,百姓思之。”
第4章心斋先生
旁边还贴着济南府的、汝宁府的,都是招抚流民的劝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盖着的官印不少都褪了色,高有勋读了两份,双手抱胸,在心中扬起几层涟漪,心里想如果把小萍叶送回家乡去。即便归德府不旌奖自个,怎么也得算一件偌大的阴德吧!
但站到码头棚子下,高有勋却见到了成百上千自四面八方来的流民,蓬头垢面,哭声震天,见到高有勋身后站着的两位差役,就都嚷着——“赏嘴饭吃吧,孩子们都快饿死了。”
“有归德府来的吗?”高有勋问了这一句。
出乎高有勋意料,在场的光是归德府的逃民就有十多位。
“二位长兄,不知这「私盐贩子」缉拿多少是合适?”高有勋拱手问差役。
答曰七八位就行。
于是有勋就选了八位,可差役又把里面两位枯瘦的老头给提溜出去,“老臊皮,你还剩几两筋骨,我们可是要找人代板子的。”
那两位老头还努力挺起胸膛,露出胸前一道道凸起的骨头,显示自己身板还硬,可见差役坚持不收,也只能垂泪叹气,缩回到人堆里去,孙子孙女哭着要吃的,只得狠下心摸出两根草来,插在孙子孙女的后脖上。
“高小五叔,不是我们心硬,这巡院的板子可非同小可。尤其是对「私盐贩子」,若是当堂吃不住死掉,我们还得拿烧埋钱,烧埋钱倒还事小。要是被巡院看破了门路,准保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差役低声解释了番,高有勋也只能把同情心给收起来。
没几何,这群被选出来代板子的都蹲在街口,那两位差役搞来一筐细米饭还有白面馍馍,朝面前一扔,这群人就围一圈,狼吞虎咽地吧唧嘴,挨打前必须要吃顿好的,不然害怕熬不住。
“归德府在泗州贴的招抚逃民的告示你们没看见吗?”高有勋蹲下,问他们。
这群人压根就不抬头,还在猛吃。
高有勋便又问一遍。
“差爷,亏你也信?”终于,有位抬头,抽空反问了下。
“怎么说?”
“三年前归德府大旱,我们就是还留在当地的见在户,老爷们招抚了批逃民回来,起初每天是给他们豆子、草木,还免了他们的粮差,可给朝廷的钱那是丁点也不能少,便都相加压在我们的头上,去年又是水灾,都活不下去,我们见在户和归乡的逃民,不是全家死了,就是统统抛荒,一并逃了出来......”
这......
原来最后依旧是双输的结局。
蹲在地上的高有勋不由得皱起眉头。若是去年河南省又吃了大水灾的话,那萍叶他父亲怕也是凶多吉少。
饭吃完了,两位差役用铁锁将这几位给锁起来,给拽了走。
而神通广大的高祖辉,也搞到了「赃货」,盱眙县城就与泗州隔着淮河相望,距离不过二里,在那里有处巡检司,好巧
不巧,这两天巡检司就截获了两艘夹带私盐的船只,一并解送到了巡盐部院里。
这下,泗州城的缉私指标完成,巡院的老爷自然没甚话说,捕拿来的私盐贩子也个个供认不讳,当场掀倒在地「狠狠」打了板子,眼看几个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全被拖入班房里,当晚伤药就偷偷送了进来,没几日巡盐部院的老爷们就出去应酬了,这批人犯的最终下落早就被忘到九霄云外啦。
李吏目是安稳落地,再也不用去巡院被骂「狗吏」然后挨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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