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4节
高祖辉则成功把信发去京师刑部,刑部的那位书吏也回信来,说十两银子不二价,包在他和他的笔身上。
没几天,胡裁缝的二十五两银子也送到了高祖辉的家宅里来。
高祖辉亲自上了秤,还上了戥子,看到银子足两足色,才安下心,在胡裁缝走了后喜滋滋地哼起了小曲:“元宝足色纹银称,纳粮使换各处痛。行遍天下无转还,火烧锤打并不惊。十成细丝真可夸,六面边栏定无差。但若有些微别病,莫把银子准定煞。”
这些银子分完后,高祖辉可独得差不多六十两,他在从承发房典吏位子上退下来前人生目标就要实现啦!
在家里,还没吃晚饭,灯在点着,萍叶呆在屋子里捻线,有爵呆在父亲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秤银子,高有勋则闲来无事,在高家宅邸晃悠,因白衣巷高家直到高有封才首次有了秀才功名。所以是不敢造三进的院落的,原本的老宅是按照洪武留下来的体统,庶人只能三间房,后来人丁多了,才拉起院子,在对角又起了个三间的长屋,再后来高有功分家出去,高祖辉就又在院子中央附庸风雅盖了间独立的屋子,四面辟了窗户,空旷处种了些植被,颇为幽雅,这屋子是高家人聚集议事用的,也堆了些书籍,放了几件箱子柜子。但高祖辉没敢给这间屋子起名字,害怕被泗州读书人攻讦,毕竟你区区个狗吏,也配有书斋?有书斋就得有斋号,一个衙门走卒要有斋号的话,那大明可就斯文扫地了。
老三间,分别是家里的正堂和算账的地方,然后东面是高祖辉的卧房,西面是高有勋和高有封的卧房,不过有封在州学里,一旬才能回来一天。所以房间差不多等于是有勋一个人的。
新三间,正中间是佣人的住所,兼充饭厅,两侧分别是有爵和萍叶的卧房,庖厨则挨在旁边,院子里还有条小路出去,连着泗州城东南角的一大片池子,用来汲水和洗衣淘米,池子有个不太雅的名字,叫「奶沟汪」。
这次,家人们都呆在中屋里,高祖辉秤完银两,郑重地将其放入到盒子中,又放入到屋角一架沉木柜子里,柜子门上面有枚徽州白铜锁,锁有七个轮子,上面刻着字构成密码,每环是四个汉字,打开时必须要将小环转到特定的七字组合才行。
那边,高有勋偶然在书架上找到本书,卷面写着《心斋先生集》,翻了两页,似乎写的是修身做人的道理,便感到奇怪,这书和我们白衣巷高家的氛围是格格不入啊,你看高祖辉的藏书,都是些工具书,叫你怎么鉴定银色和丝绸成色的,或者教你如何杜骗或骗人的,这本《心斋先生集》绝对是个异类。
于是高有勋就好奇地问爹,这书哪里得来的。
高祖辉刚把白铜锁给对上,借着灯光看了看这书,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书啊,是万历七年,执政的张太岳相公杀何心隐并禁毁天下书院时我得到的,这是妖书是禁书,你翻翻就得了,看多了对你可半点好处都没有。”
谁知高祖辉越这样说,就越激起了高有勋的好奇心,他表面上把这书搁了回去,可心里却暗暗记下来。
正在这时,大哥高有功带着嫂子哑姐进来了,哑姐人如其名,是个哑巴,进来后立刻就去帮厨,有功身材矮壮,蓄着胡子,身着简朴,一瞧就是个农夫,荷着副挑担,挑着的有菜有腌肉,“有功来啦,坐坐坐,马上等有封从州学里回来,就能开饭了。”高祖辉看到大儿子,态度不算很热情。
有功也不甚说话,只是呵呵傻笑,等有勋出来后,就拍拍有勋的胳膊和肩膀,又坐在中屋门槛上,唤萍叶跑出来,给她扎草马儿玩。
庭院里,高祖辉倒是很关心有功的田业如何了,不断问他庄稼的情况。
“去年从大河那头飞来许多蝗虫,今年听说河对面又下了大雨。”有功头也不抬,编着草马,说。
“他娘的怎么年年下雨?都怨坐朝廷的帝家,给皇子起名都带了个水,也怪不得全国闹水灾。”高祖辉仰面看着云层里的模模糊糊的月亮,愤愤地说。
高有勋心想,刚才还不准我读心斋先生的禁书,转眼间自己就说大逆不道的话,看起来光靠嘴说还行,可决不能留下文字证据。
等了小半个时辰,有封还没回,急得高祖辉站在门口张望。
有勋又看出来,家里四个儿,爹最偏爱
的还是三儿子,毕竟有封未来是很可能中举的。
“好了,有封回来啦!”只听到,高祖辉重重拍了下巴掌。
高有封,面貌比有勋要白皙些,身量差不多。不过却穿戴标志读书人身份的儒巾长袍,看起来气势就不同,而有勋打量下自己的衣着:
圆领皂色质孙服,踏着皂靴,一看就知道是衙门里当差的。
质孙服,本来是元朝统治者融合中土服饰创制的,来彰显蒙汉交融,须是显贵们才能穿的,到了明朝,出于朴素的民族情感,质孙服便被贬斥为胥吏的衣着,成为高祖辉、有勋父子俩的专享。
有封彬彬地与父亲和兄长告礼,随即全家人就在树下点灯张席,哑姐、萍叶还有帮佣就呆在庖厨里用餐。
高祖辉心情很好,两杯酒下肚,就眉飞色舞地说起了马上就要实现的人生终极目标,“这笔新得的银两,我准备把临淮关靠水的那片芦场全给买下来。”
“为啥不买田,买芦场?”有功带着疑惑地问。
“泗州的田不到十年就得被涝一回,早就不值那个价啦,这也是我要买归仁集三十亩丘田的由来,每次涝水也就丘田在高处还能有收成,芦场就不一样,芦苇都是天生水长的,长到旺盛时有功你雇些人去割就行,再顺着船送去淮安、泰州的盐场,卖给那里的灶户炼盐用,朝廷对芦场就征些「芦课」,比田赋要低许多,怎么都是个划算买卖。卖五年芦苇,本钱就能收回来,再卖五年芦苇,就能在地里起两间槽房,雇几个人工,拿芦苇做什么?造纸,造出来的纸直接送去淮安清江浦处,你们有个远房堂兄叫高庭柯,在清江浦那里开了间「新安店」,专门卖徽货,宣纸是卖的,这种芦苇纸也是卖的......”高祖辉是滔滔不绝,讲话和打算盘珠子似的。
“朝廷规制,盐场灶户炼盐所用的草料都是部院供给的啊。”高有封有些讶异。
高祖辉笑起来,要是有勋问这话那就是「浑蛋」,可有封问起来,他只觉得这孩子纯良可爱,“早一百年灶户就私下炼盐卖给商贾了,不然就得喝西北风啦。”
所以江淮三十处盐场的灶户,对草料的需求那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可这不等于是贩卖私盐,扰乱国家盐政?”高有封喃喃自语着,将筷子搁下,若有所思。
高有勋这时眼珠转了下,寻思得找个话题岔开去,就叹口气,告诉爹今天在永泰门看到的归德府招抚逃民的告示,说萍叶的父亲也不知道如何了,然后就提:“是不是等萍叶再大些,把她给送回归德府。如果她爹还活着,父女能团聚,也是我们高家的一件功德。”
“你又说什么浑蛋话!”孰料这话直接把高典吏给激怒,他把筷子一拍,骂有勋说,“萍叶是我明码标价八两真丝丝儿的白银买来的,活在我,死也在我,她就是高家的人,你他娘的倒好,看了份官家的告示就魔怔了,你看那归德府年年大灾,萍叶的爹还能活着?我每年花那么多粮那么多衣料,好不容易把这丫头扒扯得大了,别说浑身上下没孩子病,这相貌身形以后也是不俗的,你却要把她送回归德府去,和送她去死有甚区分?”
“爹,我的意思是,等萍叶大些后,可以去归德府打听打听。要是萍叶亲爹还活着,岂不是两全其美,这怎么说也是给高家积阴德。”
“阴德......萍叶来家里几年,我没打没骂过,把她当女儿般养,这不算阴德算甚!”
“主要是你做的缺德事更多。”高有勋直接嘀咕起来。
“你他娘的......”高祖辉刚准备发作,对面坐着的有封拱拱手,也说:“我觉得二哥说得对,爹你对萍叶再好,也是把她当作花银子买来的物件,这心就先是不端不正。”
一听三儿子这样说,高祖辉抬起的巴掌顿时就下不去了。
第5章揭帖
只见高有封正色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爹你对待萍叶如亲生女儿,可谓有四端,可这只是本然而已,你心里却始终记挂着萍叶值得你八两银子,就是有四端而自谓不能,迈不过自贼之列。”
那边的高有勋只看到还举着手作势要打的爹,宛若个吹胡子瞪眼的庙里木像,对着有封良久说不出话来,最终也能冒句:“这些都什么道理?”
“是书里的圣贤说的,儿也只是学以致用。”有封凛然回答。
“在州学里学了不少道理啊,有封。”高祖辉顺着说话的功夫,将手慢慢摆在筷子上,重新拾起来,就势给四个儿子各自夹了些菜,又用筷子头磕了磕自己酒盅,“所以有功有勋有爵你们瞧,人就得读书,读书就能明理,明理就能做人,会做人呢,就能治国平天下
,是不是这么说的啊有封?”
有勋吃了口菜,瞥了爹一眼,心想幸亏有封还没中举人。要是中了举人,逢年过节的你不得站起来给有封敬酒啊,这就叫爹是爹体统是体统。
思之不由使人发笑。
接着高祖辉又打回原本的话题,他宣布,芦场和槽房的所有产出都得归自己的手,积累下来的银钱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供有封考学,这是白衣巷高家坚定不移的家策,“有封考五年就供五年,十年就供十年,等到哪年老子我供不动了,你们兄弟们再供。你们是不晓得啊,这年头,有功耕田,有勋当差,有爵马上无论是画画还是悬壶,都能挣到银钱,可这银钱终究不长久,只有等有封中式有了功名,高家即刻就能飞黄腾达,以后你们都得傍着有封。”
大哥有功表态,一切听爹的。
有勋拐了拐埋头吃饭的有爵,两人抬起头,也说了一样的话。
“不过有封你也别忘记,糟糠之妻不下堂。无论你将来戴多大的头巾,萍叶也还是你的妻......”
有封的话,却像是埋在心里考虑良久,直接说道:“儿和二哥、四弟这几年来与萍叶朝夕相处,对萍叶哪里有什么男女之情,全是手足之情,儿已笃定想法,将萍叶这辈子当做亲妹看待......”
这下气得高祖辉顿时摸着胸口,有功急忙喊——“爹,咋了?”
有爵还呆在座位上没反应过来。
高有勋则在旁边解释说:“爹,有封说的没错,待到有封中了功名后,寻个门当户对的官宦家小姐不好?至于萍叶,你就当是我们的亲妹子,这便叫两全其美。”
“你,你们......”高祖辉伸出来的手指不住地抖。
“爹,二哥说的没错,等我们都自食其力,一定把萍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有封抢着说。
谁想,萍叶此刻一下从庖厨里冲出来,咕咚下跪在高祖辉的膝前,哭得撕心裂肺:“爹啊,萍叶是你八两银子买回来的,是生是死全在你老人家。哪怕明天就折堕了也怨不得你,萍叶那亲生的爹把阿弟卖了,把阿妈也卖了,把萍叶也卖了,一家人生生地骨肉分离,萍叶心里也没这个爹了,他回归德府后是当了家财万贯的老爷,还是早就死在水灾旱灾里,都不干萍叶的事,萍叶现在就是你老人家的女儿,你要女儿变儿媳可以。要是哥哥们看不上萍叶,萍叶就一辈子不嫁,留在你老人家身边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啊,爹!”
言毕萍叶就对着高祖辉咚咚咚地磕头。
高祖辉赶紧把萍叶扯起来,“这是怎么地啊,你就拿头撞地,你命是盐换的啊——你们这群浑蛋,以后谁都不许提送萍叶回归德府去。尤其是有勋你,萍叶是我当女儿扒扯的,我高祖辉堂堂泗州城的五叔,哪里使不出去八两银子?别宣扬出去,都以为我五叔就吝啬这几两银子呢!”
这下被爹用手指着,高有勋脸上火辣辣的,赶紧低下头来不吱声。
萍叶从归德府里逃出来,又在流浪途中经历过人生最惨的事,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高家人提让她离开白衣巷的话题,她是宁死也不愿再回到那个人间地狱里去。
其后,大哥有功将萍叶抱在膝盖上,把扎好的草马递在萍叶手里,萍叶还不住地抽噎。
有勋和有封两兄弟自知无趣地默默吃饭。
“对了,说起水灾......”最后还是有封打破气氛,从袖子里掏出份揭帖来,说这两天该贴贴得泗州城到处都是。
“是常参议撰写的?”说起这个,高有勋也有印象。
高祖辉接过来看了个大概,就说是了。
常参议,便是常惠的老爷,现在正于湖广布政司衙门里当参议的常三省,泗州本地华家沟人氏,也算是泗州衣冠之长了。
在这份印制数量达千份的揭帖里,常三省呼吁泗州的父老乡亲团结起来,向朝廷请愿,将高家堰的大堤给扒掉,把淮河水给导出去,不然泗州早晚要沉于大水之中。
“实情有常参议说得这样严重吗?”高祖辉摸着自己的短髭问。
高有封就把碗碟给排起来,说与大家听:
总河潘季驯先前多次修高高家堰,目的就是要引淮水去攻黄河的泥沙,这就是「束水攻沙」之策。一旦黄河泥沙被攻掉了,就不会淤塞,就不会肆虐决堤为害了,而后高有封指着象征「高家堰」的一个长盘子说,高家堰是越修越高,洪泽湖这个巨浸也是越来越高,已成悬湖,洪泽湖西边是淮泗,东边则是漕运,都成了洼地,而「我们泗州」,高有封又排了个小碟子,说正好在洪泽湖和高家堰的西侧,也是淮水水流的必经之地,而淮水刷黄的孔径只在个清口,潘总河的想法是,清口窄的话,恰好能助长淮水冲刷出去的力气,可他没料到的是,一到雨季,淮水上游中游水势猛增,清口根本排泄不出去这么多的水量,便会四处漫溢,而黄河反倒会把泥沙灌
入淮水,再加上高家堰阻拦,很可能就会牵动洪泽湖一并猛地「倒灌下来」,那时泗州城将顿时化为泽国,百姓将尽成鱼鳖。
说到这,高有封用筷子挑起代表泗州的那个小碟,一声响,反扣在桌子上。
泗州城会被淹掉?
这可非同小可,诚然从高家堰完工后,泗州的水灾频率确实在增加,却同其他地区的水灾没什么大的异样,今年苏州府和松江府还遭了大水呢,而且有不少次的水灾属于泗州城内涝,因其城墙和水闸环绕,很容易让雨季城内的水排不出去。
最纯朴的高有功听完常三省揭帖里的这番攸关泗州本地的利害之语,脸色都煞白的。
高有封说完后,也是满面的严肃,他说自己已准备参与到常参议的请愿之中。
就在高有勋准备说什么时,他爹高祖辉忽然拍着大腿哈哈笑起来,以不容置辩的语调给常三省的忧虑定下了调子:“杞人忧天,全是杞人忧天,你们难道忘记啦,我皇明的祖陵可就在泗州城的北面归仁集那里啊,这总河总漕的大臣就是不看在我泗州百姓的面上,难道他们敢让水淹了祖陵吗?你们啊,各自安心地散去歇息吧,有了祖陵,泗州城就和铁打的差不多。”
高祖辉一把大明祖陵给抬出来,顿时就有了无法阻遏的说服力。
是啊,大明朝廷上上下下,就算拼了老命,也要保住凤阳和泗州,那可是祖宗陵寝皇朝根系之所在啊!
等到有封和有勋两兄弟回到卧房后,有封在自己的床榻上正襟危坐,一番思索后,说自己还是觉得常参议说的在理。
而有勋则有些焦躁地绕着那个衣柜走来走去,柜门被他打开,烛光暗微,柜子里面黑漆漆的,他刚从遥远的二十一世纪而来,他满足于所有的既成事实,穿越到明代后,本应为知晓一些未来的事实而欣喜,可到头来才发现,一些正在途中且必定会到来的,反倒会更让他焦虑痛苦。
这明朝最终还是会亡的,就在数十年后,天灾人祸是一件接着一件,最后累加到这个已步入衰老王朝的躯干上,积重难返。
我在其间,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妈的,还是二十一世纪好啊。
「咣」一下,坐床上的有封也吓了一跳:“来人,二哥寻短见啦!”
次日,高有勋额头带着点淤青,坐在承发房里办差。
他期盼的撞击柜子板的结果依旧没有实现,还是得继续呆在万历十九年的明朝时空里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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