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390节
“茶茶,挺住啊茶茶。”秀吉蹒跚着跑过去,想要将这根横梁给扛起,可那横梁却纹丝不动。
秀吉老了。
要是年轻时,他肯定能抬起来,将美人给救出来。可现在,他老了,身体衰弱,又得了该死的风流病。
淀姬痛苦挣扎着,口中不断喊着秀吉救她。
不知何时起,落下的房梁间,被砸中的烛台余火开始冒起烟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很快就冒过了残缺坍塌的房顶,家具、板子慢慢响起了细微的啪啪声,那是过火的声音,很快就变为了尖锐的爆裂声,火光冲起来,仿佛就在那一瞬间的事,照着狩野风格绚丽的屏风,美极了,也恐怖极了,火星飞舞摇动,像是狩野风屏风上面涂抹的金粉般,夹杂着黑色的浓烟,对着秀吉迎面扑来,秀吉踉跄着跌坐在地上,本能抬起手来,手腕的毫毛都被灼得滚烫,他忽地再度扑过去,抓住淀姬的手,淀姬口齿不清地对他说了些甚么,秀吉已听不清楚,大约就是「太阁殿下」、「拾丸」之类的,而后就是——“帮帮我!”
不知怎地,秀吉听到茶茶的「帮帮我」,便理解为「我不想被压住活活烧死,帮帮我解脱」的意思。
秀吉年轻时当山贼野武士时,受伤濒死的同伴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言语。
下秒钟,秀吉就用大桥扫部的刀,割断了淀姬的咽喉,给她个痛快的。
火焰愈发猛烈,秀吉就好像死了般,拖着刀,重新爬出来,淀姬的房子彻底被火焰吞噬,化作了火葬场,绝望的秀吉好似是做了场噩梦般。
茶茶也死了。
虎之助战死在朝鲜,市松也是,要是这两个孩子还在,一定会背着我脱离险境的。不,若是他俩在,我根本不可能落得如此的境地的。
一年前,他还是不可一世的日轮之子,三十万大军尽归他指麾,他写信去朝鲜去高山国去吕宋去暹罗还去天竺,彼处的统治者。无论是君王还是总督,哪个不需对他卑谦几分,有哪个不要认真考虑惹怒自己的下场?
在日本国内,他本
人便是镇守方广寺的那尊大佛,为了巴结这项伟大的工程,德川家康从富士山那边采伐巨大的楠木,耗费黄金千两运到京都来。而远在萨摩国的岛津义弘也去屋久岛采伐树龄千年的「屋久杉」给佛殿提供梁木,他指着方广寺的图式得意洋洋地对大名和公卿说过,这尊大佛是为给全日本百姓祈求幸福的来生的。
然而如今,一切皆成虚妄。
轮到秀吉自己考虑来生了。
日本百姓还会继续如草芥般卑微又顽强地世世代代活下去。
可秀吉却活不了咯。
想起来,他这辈子和地震脱不得干系。
犹记得,在他于清州会议和贱岳合战春风得意,准备击败德川,一统日本时,「天正大地震」震碎了他的梦想,他在美浓要冲大垣城积蓄的足以提供十五万大军征战的粮秣、武器、弹药,在这场大地震里灰飞烟灭,只能被迫同德川讲和。
“不,我不会认输,我依旧可以东山再起,我是太阁,天生就是面鲜艳耀眼的旗帜。”秀吉抓着从茶茶房间里得到的几枚金判,揣在怀里,拄着大桥扫部的刀,换上了件死掉兵丁的铠甲和斗笠,将自己身躯面容给遮盖,一瘸一拐地走出伏见城。
京都街道上,许多周边的军队都打着旗帜而来。
当首的是被内府大臣石田三成委任警戒京都的木村重兹的兵马,他的旗帜秀吉一眼就看出来,他不但没有退缩,反倒大胆地混入到木村的阵营中。
“清点城内的死伤者,务必要找出太阁、淀姬!”木村重兹满身甲胄,在马背上举起军配,对所有兵丁要求道。
果然,搜救是假的,要确认秀吉的生死下落才是真的。
秀吉不动声色,跟在军旗后走来走去,他在等着夜晚的降临,而后溜出京去,或者从丹波口前往丹州的群山里去藏匿,伺机再起,或是走山科,再去若狭国乘船出逃。
他想见见亲生儿子拾,这是茶茶临死前最不舍的,可拾却在遥远的北京城,他未必能撑得到那个时刻。
他也想去见见结发妻子北政所,不知她在大阪那边如何,有无被地震波及。
忽地,秀吉看到龟井兹矩的军旗。
龟井兹矩,本是出云大名尼子的家臣,其后投靠秀吉帐下,被编入因幡众。和宫部继润相似,呆在因幡、但马国采掘银山整备道路。
龟井是个能力平庸的人物,然而他就是容易得到秀吉的青睐。
因为龟井在任何事上都会揣摩巴结秀吉的心意。
而秀吉也乐得有几位能力不出众可却忠字当头的家伙,这样人用得安心顺心。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你就是唯一的太阳。
秀吉叫嚷着要对外征服,龟井立刻迎合,请太阁赐予他「琉球守」的官位。
秀吉后来又嚷着要唐入乃至征服印度,龟井就自命为「龟井台州守」,说我往后便是唐国台州的国守,太阁以后坐镇宁波,指挥对天竺的战事,我便在台州为他的羽翼。
“台州,现在也到了你报恩的时刻。”秀吉又慢慢捱到了龟井的军旗下。
他记得龟井的城堡在因幡国的鹿野。
等龟井回去后,他在半途中乘机表露自己的身份。
至于龟井兹矩的忠诚度,秀吉是不会怀疑的。
这些年,秀吉始终有这般认知,他们都害怕我,都敬佩我,我给全日本所有的武者带来新的荣耀。至于现在,不过是偶然失足,只要我能重见天日,那日本愿追随我的人,定是如影随形。
就在秀吉谋划时,忽地脑袋剧痛起来,痛得他没法站稳脚跟,对着地面呕吐,接着头上仿佛被好多圈铁箍给勒紧,痛得他号叫着,倒在地上喘息爬动。
“喂,你,怎么回事!”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喊道,接着自己就被架起来,而后便丧失了知觉。
不知过去多久,秀吉回过魂来,察觉天色已黑了,他的视觉已很差,只看到一圈足轻围着他,而有位武者蒙着兜盔,双眼也在瞪着他,秀吉连续喘着气,同时在想着如何应对可能的盘问。
“你,你是太阁。”好死不死,那武者一下子就报出他的身份。
秀吉摇摇头,捏着嗓子,说我是因幡国小畑村的住人玉置小兵卫,是台州守部下的足轻,方才是感了风寒晕倒咯。
那武者走过来,一把就摘掉秀吉的阵笠,看着秀吉脱光的毛发还有脸上的斑点,沉声说不会错,你就是太阁,从伏见里面逃出来的。
为怕秀吉不信,那武者说:“我是秋山九郎左卫门,也是因幡众里的一骑,不过太阁殿下你该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你,我本是太阁的马迴,其后因承担不了高丽之阵的军役,短少了人数,被你褫夺了四百五十石的领地,沦为一介浪人,现在投入内府的营下效力。”
秀吉能怎地办,只能叫声苦。
正在此刻,那龟井兹矩骑着马,在他眼前横着穿过。
“台州,台州!”秀吉绝望地对龟井兹矩大吼,希望对方能帮帮他。
可龟井兹矩神情冷漠,连看都没朝这边看一眼,就策马过去咯。
“台州!”秀吉红着眼,大喊大叫,他还喊起前田利家(又左)的名字,昔日自己的话是有着魔力的,只要他一喊,对方立刻会舍弃所有倒戈向他,可现在......
黑夜中,秀吉的身后伸出只黑色的大手来,无声无息地摁在他的肩上,他回头望去,差点没被吓死,正是殴打过自己的黑人弥助。
“轮到你咯。”弥助咧开血盆大嘴,笑道。
等到秀吉再度醒转过来,他首先听到的就是水流的声音。
这种声音叫他感到恶心难受,自从得病以来,金属的剐蹭,水流动的,都足以叫他呕吐眩晕。
可水依旧流个不停。
在茫茫的晨色中,他瞪着眼,察觉自己不知何时起被换上了白色的衣衫,用绳索捆住,坐在面草席上,大概距离自己触目所及十尺开外,全是灰白色圆溜溜的河卵石,再向前就是流动的鸭川,这里是三条河原?
马蹄声也响起来,差不多十多名武者打扮的,骑着马从上游河岸过来。
秀吉最不愿看到的人,便在其中,披着僧衣内衬铠甲的孙七郎秀次。
秀次就在京都聚乐第中,地震爆发时,他靠着年轻力壮身手敏捷跑了出来,没受任何损害,现在他看着草席上的秀吉,不发一言,下了马,旁边侍从端来马扎,秀次坐了上去,就在端详着秀吉,好似在看个死人。
“佐吉呢?”秀吉问。
是他一手把佐吉从寺庙里带出来,给了他大名的地位。
谁都能背叛他,可佐吉却不能啊!
“内府此刻差不多在近江或是美浓,正在整修道路。”秀次旁边的家臣田中吉政鞠躬回答说。
“孙七郎,你要对我如何?”
“在这里,处死你。”秀次打开手中的日丸金扇,语气冷酷,两颊浓密的鬓发和胡须在晨风中都要张开似的。
“你要做甚么,你这样是畜生般的行径,孙七郎!”秀吉大声呵斥道。
“不,这次的地震,就是神灵在谴责惩罚你,方广寺的大佛为何坍塌,都是因你在高丽之阵时残暴屠杀了许多朝鲜军兵和百姓,还割掉他们的鼻子,埋在方广寺旁侧的鼻塚中,使得京都的怨气太重,现在这是你的业报啊。”秀次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简直出乎秀吉的意料,这位新任日本国王还继续侃侃地说下去,“秀吉,为了你那些虚妄荒诞的野心,葬送了多少无辜的性命,你认为明和朝鲜是长袖之国,而日本则是箭雨之国是武者之国,征服长袖之国简直是易如反掌。然而自唐入之阵以来,你不但驱赶武者和足轻去送死,还用人扫令,强迫无数农民、渔夫离开家乡。为你的军队搬运东西,为你的军队驾船颠簸在风浪里,多少人在朝鲜遭到袭击而被砍了头,剩余的还被自己的军队凌虐毒打,各国的田地抛荒了四成甚至五成,可日本到底得到了甚么......甚么都没有,倒是抓捕了许多奴隶去长崎港贩卖给南蛮商人,这奴隶里面,既有朝鲜人也有我们自己的国人——秀吉,你之前颁布伴天连追放令时说得好听,因伴天连贩卖日本人为奴隶所以罪有应得,那你的军队在高丽之阵中时时刻刻都在贩卖同胞为奴,你的罪有应得在哪里!你在营建方广寺大佛时也吹嘘要给日本带来恒久的太平之世,你的承诺又在哪里!我接过关白之位后,你因生下拾丸,便处处抹黑诋毁我,还杀我家人,妄图置我于死地,若有畜生道,你早就该堕入其间了!”
一番怒斥下来,秀吉无言以答,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秀次,只觉得之前自己小觑秀次了。如果不是拾的降生,这位可能真的能当个合格的守成之君罢。
“你会如何对待拾丸!?”这是秀吉最后的担心。
可秀次却压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起身,将日丸金扇擎在手中,又左右摇晃了几下。
法螺声吹起。
秋日清晨中,鸭川的水流过鹅卵石,连带着芦苇,发出瑟瑟的声音。
秀吉低下头,转眼看到弥助搬了个台座上,上面摆着个漆金的骷髅头,不由得大骇。
“信长公看到这幅情景,怕是会开心地大笑,他在下面很寂寞,你去陪伴他继续东征西讨罢。”弥助扶着台座,半跪着对秀吉说。
那骷髅张大森森黑洞洞的「嘴巴」,真的好似在冲着秀吉笑似的。
弥助拔出刀来,旁边一位刽子手很熟练地在刀锋上浇了酒,弥助振了振刀,将酒水给洒落,一滴酒甩在秀吉的后脖上,秀吉本能一缩,再一张,弥助眼疾手快,大吼声,黢黑的手臂肌肉和青筋炸起,蓄积全身的力量在那刀柄上,迅捷一斩,秀吉那枯瘦的脖子,就好似根芦柴棒般被利索地砍为两截,连血都没怎地流出,头颅就跌落在鹅卵石边。
待到弥助捧起秀吉的头颅时,秀次看着,头颅的五官是种解脱轻松的表情:“我会将日本带往何处,就请
你在下面好好地看着罢。”
佐和山城的「内府宅」中,惊闻伏见大地震的石田三成,急忙召开各位家臣,并探听秀吉的下落。
没几何,京都那边的消息传来,淀姬被房梁砸中活活烧死,秀吉溜出来却被抓捕住,在三条河原被斩首——三成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太阁是在地震中不幸罹难的。”岛左近盘膝坐着,声音极其肯定。
其余家臣也都众口一词。
“太阁统一天下所带来的和平静谧,必须由我等来继续守护。”锅岛直茂补充道。
“相信内府殿,还有博陆殿,携手起来,定会叫全天下得偿所愿。”前丰臣的寺庙奉行前田玄以也乘机进言。
石田三成的二位亲戚兼奉行,福原直高还有熊谷直实也附和道。
石田三成哽咽几下,就哑着嗓子问太阁的身后事如何操办。
“将太阁封神罢。”进入内府为幕僚的汉学家,头戴儒巾的藤原惺窝,当即便决定,“这便是中华二王三恪的道理。”
无论太阁秀吉是如何死的,可在他死后,还是要给他实施最上的尊崇和祭祀,这种政制是有利于新法统的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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