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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肩上的大明 第81节

 “这天底下哪有滴水不漏的作为,有利必有弊。一旦当事者附会他说,滋生群疑,你我都再难安身立命咯。”宋应昌叹息着说道。

 总之,朝廷万岁爷要备倭御倭,那宋应昌哪怕狂买鸡蛋,最多是士林耻笑,对本人的仕途却不会有任何影响。

 再者朝廷对倭开战,本就该是严厉海禁的,你再要开海,有任何不利的事发生,最终导致何种后果,岂是你我所能承担得起的呢?

 宋应昌便回头,对高有勋说出个相对折中的方子:“开两条水道,只运军需,附带贩货,一如漕运。”

 说完,宋应昌就走到屏风上所挂着的形势图,指着给高有勋说:“一道是自漕河走天津卫出海,这道主要负责运米粮豆盐;一道则是自登莱出海,这道主要是负责运军器、火药、花布。两道的取齐点,便在旅顺口,旅顺口至朝鲜义州的海路又该怎地至中江关呢?还需辽东那边派人来,合相商议。”

 宋经略口中的中江关,便是叆河和鸭绿江交汇处的一座凸起的平旷土台,同朝鲜现在王室的播迁地,也是朝鲜仅存的一块国土是互相连接的,素来是明朝边境贸易的市集所在,现在则可以依托海运陆运在此囤积物资,支援朝鲜的复国战争。

 说到这,宋应昌又语重心长地对高有勋说:“你说开海运,供应大军,那到哪里都是可行的,为此打造海船、商帮官运、立军市贸易,只要别太出格,朝廷和科道官也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非得要在题奏上写上斗大的「求弛海禁」,就这一个「弛」字就得激起多少非难啊!”

 经略相公说得没错,汉字是有魔力的,便在于许多字眼天生就带有政治的敏感性。

 「弛」,自然联想到松弛、弛废、宽弛,总是能叫言官们嗅出些血的味道来,然后一拥而上,扑腾撕咬。

 总之,“须要记得,人言可畏。”宋应昌站在屏风图前,告诫道。

 事到如今,高有勋也只能想着「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的道理,口中则谢过经略相公的指点。

 退出后堂门后,吴有孚、沈有容、石流龙还有陶良性都拥过来,拉着高有勋的手说,“这场兄弟们算是厮杀得痛快,来,我们一道去吃酒。”

 这下,高有勋算是看得,这经略衙门里,他和吴有孚已快被宋应昌抬举为都司、佥事,沈有容是掌箭牌的旗鼓官,陶良性现在被拉到幕府内管粮的,石流龙也被任命为通事,大家抱成团,那就等于是控制了半个经略府叻。

 开元寺不远处的一处旗亭里,吴有孚喝得是面红耳赤,又嚷到喝完酒带大伙儿去找漂亮姐儿,“我等好一场厮杀,荡平整个登辽海道,往后哪个不识得我们的威风?到那钓闼门里,姐儿们也都务得小心伺候着,唯恐托不住哥哥我这副斗大的卵子。”

 石流龙想来已食髓知味,抱着吴千户的肩,说无论刀山火海、酒池肉林,全跟在哥哥后面厮杀,眼睛都不眨下。

 “娘的,我看你也成了瓢虫咯。”高有勋喝了半盏酒,盯着石流龙,心里说,“你这是越来越不胎嗨(淮地方言,有出息有前途的意思)了!”

 陶良性来登州府前,虽说年纪颇长,可还是名穷太学生,一听到钓闼、姐儿,窘得赤红脸面,可又带着跃跃欲试的神态。

 “弟弟啊,你怎地一次都不接哥哥我的邀呢?你是不知道,山东的姐儿个顶个的漂亮盘顺,还懂规矩,哪像江南的小家小气乔模乔样的。”吴有孚心中感念方才在宋应昌面前高有勋的让功之举,想把这兄弟关系做得更铁些。

 孰料高有勋还是回绝掉。

 “还想着那送白竹扇的闺秀呢。咳,哥哥这就得劝你两句,你看咱们马上都要去朝鲜,还不知道得经历几番寒暑才能归来,按弟弟你的人品模样,那闺秀死了心等你是半点问题全无,她是守身如玉。但刀口上舐血的咱们可不能把身子守成了玉,玉免不得要碎,不吉利(又是优秀的汉字联想能力),得打熬成铁才行,男儿成不成铁就得看去钓闼如何打熬,这打熬的机关啊,哥哥我对你们说......”

 这吴有孚喋喋不休,听得高有勋是头昏脑涨的。

 好在这时跑堂

 的来说,外面有人要找高大爷。

 高有勋巴不得的,就说我去会会。

 “咳,闺秀和姐儿,照我这位弟弟来看,那还是闺秀好。”

 出了旗亭小阁,高有勋问人在哪,跑堂便将一张便笺交来,说全在字里。

 高有勋看过便笺,就离开这家旗亭,在府城街巷里拐了几拐,来到三官庙后,看到一家挂着红色幕帘的店,就掀开走进去。

 店正中,沈惟敬心腹家丁沈嘉旺坐在那,旁边搁着背篓,挂着斗笠,他的旁边坐着的,是铁塔般的锦衣卫千户潘俊岩,两人低着头,各自喝着各自的酒,不发一语。

 这,按沈惟敬留信,这二位是自琉球打探消息归来咯。

 “二位哥哥,想要吃什么喝什么,直管告诉我......”高有勋对着沈嘉旺坐下,刚要献殷勤,手腕就被潘俊岩给扣住,这位端的是力大无穷,高有勋瞬间被摁在桌面上,动弹不得。

 “听我们说便好。”潘俊岩一字一顿。

 高有勋颔首。

 “不日,辽东即将来人晋谒经略相公宋老爷,这来人必是熟稔水路的。一旦登辽、朝鲜海道开,自淮安府来的船约莫也到了,那三万顶染黄的脑包,叫你备好海船载着,同我们去中江口,再进义州镇与游击沈惟敬会合。”

 “没问题。”

 “还有......”说到这,潘俊岩对着嘉旺使了个眼色。

 嘉旺对高有勋说了两句漳州话。

 高有勋低声说我全听不懂。

 没办法,潘千户只能继续代劳,对高有勋说:“我二人此趟,探熟琉球、倭国内情甚多,然圣主爷爷已决意派遣大军入朝平倭,这些内情也就不便即刻上奏,所以能陪同你先去朝鲜。另外,我二人刚在经略府衙门打听到,你同那吴有孚刚扫荡登辽路间大小钦岛的海匪,还掘出与之勾串的辽东卫官,你这事做得没错,可你却不晓得,钦岛窟穴里的那些货,该是位干系异常重要的人所有的。”

 “干系异常重要?”高有勋迷惑了。

 “对,此人非敌非友,随时可能化敌为友,可随时也可能化友为敌。他虽是倭营中人,可十年前就在做这登辽海路走私的买卖,你和吴有孚所劫的,就是他的银钱。”

 “那这人是谁?”

 潘俊岩说到时候你自然晓得,不过你不掏出赔偿的银钱来,这位就会化友为敌,到时我们的大业作成不得,可就亏大了。

 什么,我扫荡海匪有功,我恢复登辽海道有义,我爱大明无罪啊!为什么叫我赔钱给这幕后海匪头子?

 但高有勋做事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分得清主次缓急,就说二三千两银子我还是能拿出的,只是本钱都在淮安......

 “不碍事,登州府里我们能筹到银钱,只是叫你体谅。”潘俊岩千户的语调柔和起来,意思是主要试探有勋有没有大局观。

 谈完后,潘俊岩和沈嘉旺就说告辞,有任何事,叫这里的店主传信便好,说完蒙起大氅,系好斗笠,便出门去了。

 天气日冷过一日,虽说登州府在海边,可这隆冬时节也挺难熬的。

 高有勋和石流龙这两从淮地来的尤其扛不住,每日在迎宾馆里烧好炕后,就赖在上面不肯起来,纸窗又时不时被风刮破,然后一屋子里旋着,冰锥刺骨。

 “娘的,等我有了产业后定要烧制玻璃,把所有门窗都换上玻璃抗风。”裹着毯子的高有勋冻得脸色发情,暗暗发誓道。

 没几日,沈有容拿着箭牌来请,说是辽东来人,经略相公叫我等一并去衙门相议。

 咳,这潘俊岩千户说的没错啊。

 或者说,这也是宋应昌不得不把登莱-辽东两大军事体系给合一的势必之举。

 相议地点设在衙门一间抱厦改修的暖阁中。

 有了炉火,房间里是热气融融,高有勋坐在后排凳子上,瞬间惬意,只觉得内外冰结都融开了,恨不得把脚从靴子里拔出来舒服舒服。

 没几何,身着补子的宋应昌走入,众人起立行礼。

 宋应昌说免礼落座,便介绍了身后跟着的两位辽东来客:

 抚顺千户所备御张三畏,宽甸千总佟起凤。

 张三畏这个名字,高有勋在旁听起来觉得很陌生,可陶良性却悄悄告诉他:“这是辽东的活马神。”

 四年前,张三畏的军职是辽阳营旗鼓本卫署都指挥使,其后因“壮年伟貌,雄略长才,缮云梯落海西之胆,调战马空冀北之群”的评价调任叆阳守备,专门负责该地马市贸易和军马的调补,在同年抚顺千户所备御康元吉病故,由张三畏接替。

 而抚顺所,正是明朝与女真诸卫的朝贡贸易孔道,也是明朝控制震慑「东胡」(东夷)的要冲。

 所以张三畏因「熟谙夷情」,自然被宋应昌邀请来,担当整个辽东方面的管粮官并负责入朝大军的战马整补。

 至于战马的来源......“由职自女真各部募购。”那张三畏对宋应昌说到。

 一听到张三

 畏提出从女真那里买马,高有勋便小声询问陶良性,表达出自己的猜测:“这位张备御,是否同努尔哈赤交好?”

 “是啊。”陶良性不假思索。

 高有勋却陷于短暂的沉思。

 他看出来,明朝这时几乎没人对建州女真及努尔哈赤有清晰而准确的认知。

 三年多前,努尔哈赤已统一建州女真,可他对明廷仍表示:「忠于大明,心若金石」。

 有一位住在牧木札河的女真酋长克五十,率众劫掠柴河堡,杀明军指挥刘斧,逃入建州地界,乞求努尔哈赤收留,可努尔哈赤却毫不犹豫地砍下克五十的首级,献给明廷,并乞求升职赏赐。

 这下,明廷上下对努尔哈赤放下心来,在他们的认知中,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虽强,可却是恭顺于大明的「奴酋」。不但屡次送回被掳的汉人和牲畜,还斩杀了作逆的克五十。于是他们还认真调阅了《大明会典》,发现里面有一款规定:建州、毛怜这样的部族,如能送回所抢掳的男女,可以给赏,不愿接受赏赐的,可升其酋长为百户千户直至指挥。但得保留都督的名号,专门赏给杀贼有功的酋长。

 而努尔哈赤现在等于建立了两项功勋,符合大明会典的要求,结果万历皇帝亲自批准努尔哈赤的请功,准许他升为都督佥事。

 这绝不是万历自己心血来潮,而是他阅览蓟辽督、抚、按所有官员的奏章后做出的决定。

 譬如蓟辽督抚张国彦、顾养谦就称,对努尔哈赤要「加以赏赍,假以名号」,以求以夷制夷,则我明不劳而封疆可无虞也。

 这招,明廷玩了二百年,自以为是驾轻就熟神乎其技。虽也有翻车的时候,可拿来应付野人般的女真,当是绰绰有余。

 而推举努尔哈赤的奏章,就有张三畏的,“(努尔哈赤)忠顺可嘉,似应题请加升都督,管束建州诸夷。”

 而且,张三畏因掌控马市,和努尔哈赤他们全家都保持亲密往来。

 说起另外位辽东来客,宽甸千总佟起凤,则是宽甸参将佟养正的弟弟。

 这位佟养正,与历史上清朝号称「佟半朝」的佟家家族的「忠烈祖」佟养正(也叫佟养真)虽是同名,实非一人。可两位佟养正间似乎依旧存在着扑朔迷离的关系。

 佟家出身海西女真,世袭定辽中卫的军职,其家族同辽东的杨四畏、李成梁家有盘根错节的联系。

 佟养正万历八年中武进士,进入军旅效命,十三年于镇武堡游击任上得到辽东巡抚顾养谦的高度评价,称其「士马各当乎一面,功名俱着于三韩」,被升为复州参将,十五年随李成梁进剿叶赫女真部,佟养正所领的复州参将营,同随征的南兵将领王尚文、吴大绩密切配合,显示出过人的火器操控本领,为大军提供了得力的炮火支援,功勋颇著。去年以复州参将的职务,分守宽甸地方,宽甸即在今日丹东,乃中朝交界地的重镇。佟养正得到这样的任务,自然和日本侵朝的时局是分不开的,他实则是明廷和朝鲜间消息传递的中介,兼任情报收集、通讯系统和军需工作。

 换言之,佟养正是最早通报朝鲜国王李昖丢弃二京逃亡义州的,并在义州至平壤的路上设置五站「拨儿」,「专为飞报倭贼进退有无消息」,其后又穿梭甜水站、夹江营和义州镇间,准备军需。

 佟养正的弟弟佟起凤,则是专门来向宋应昌汇报,旅顺口至朝鲜的海道如何走的。

 张、佟二将指着屏风海陆四至八道图讲授,高有勋便细细地听取并记录。

 吴有孚则躺在旁边,昏昏欲睡。

 按张、佟二将所言,征朝大军的粮食补给所在,和先前宋应昌告知有勋的完全相同:陆运基本与朝鲜贡道的辽东段重合,即佟养正在铺设的这段,从甜水站、连山关、镇夷堡、凤凰城、九连城再过鸭绿江,最终至朝鲜义州。

 而海运,则分为内外两个节点,内海以天津卫、登州、莱州、黄城岛、旅顺口为集散地,自全国调运军需,外海则全部由旅顺口出发,至朝鲜义州林山岛转发,再由当地海船沿岸运抵各地。

 为此宋应昌已命人调集朝鲜仍存大小船只七十多艘,修理完毕后,便开赴前方转运粮食。

 此外,北京的兵部尚书石星继续飞牌票,要求淮安船厂持续打造、改修乌船、梭船、福船、苍船等各种型号的船只,聚集至登州来听用,大家互相接力,即——“淮船运至旅顺,而辽船运至朝鲜,鲜船则转输朝鲜各处交卸。”

 值得高有勋注目的是,佟起凤还特意提及,天津卫大沽口发送的粮船,至旅顺口的路途,最难过的便是「铁山嘴」水道,该处事故频发,不如撤废天津卫这条路,专从淮安府-登州府转运,更为便捷安稳。

 “看吧,还是我说得对。”高有勋特意将目光投向经略宋应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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