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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 第30节

那个喇嘛喜出望外,急忙摊开向上的手掌,低头吐舌,腰如弯弓地进到门内,向仓央嘉措磕着响头,求饶似的说:“是盖丹允许我到这里来的。”

“没关系,往后我这里你……你们可以随便来。”仓央嘉措做了个让他站起来的手势,并且让他坐下。

那喇嘛哪里敢坐?只是斗胆地偷觑了仓央嘉措一眼,小心地问:“达赖佛,您还记得我吗?”说罢试探地抬起了头。

仓央嘉措认真地端详了他一阵,歉意地说:“实在记不得了。”

“您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喇嘛继续说,“回禀佛爷,我本是这布达拉宫那介扎仓的喇嘛,名叫斯伦多吉。我曾经到宝地门达旺邬坚林去过。那是在您三岁的时候,我受第巴的委托,扮做一名去印度朝佛的香客。当时佛父和佛母赐我饭食……”他说着,指了指案上摆着的铜铃,“当时,您一眼就认出了它是您前世用过的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仓央嘉措好像又明白了许多事情。他的父母都没有对他说起过这位香客的到来,他自己又毫无记忆可言,但他完全相信这个虔诚的喇嘛所说的话都是真实的。原来在他三岁的时候,在他还不懂得什么是达赖喇嘛的时候,可畏的第巴和这个可怜的喇嘛,就已经决定了他今天要住进这座金顶的“牢房”。

一种被人捉弄了的愤恨涌上了他的心头:是他们,为了某种需要,硬要他得到他并不想得到的,失去他不愿失去的!他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是清楚的??家乡、母爱、情人、友谊、小屋、桃花、牛羊、垂柳……它们是那样温暖明亮,那样美好多彩,那样饱含诗意,那样醉心迷人。而他们??第巴和眼前的这个喇嘛,以及他所不知道、不认识的什么人,需要的是什么呢?他实在弄不清楚,他也无心去弄清楚,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阅历懂得这一切,也就没有兴趣去探测这些人的心灵。

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喇嘛,这个自以为有功于他的喇嘛,不但不是有助于他减轻孤独的朋友,反而是制造他的孤独的人的帮手。他失望了。他望着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喇嘛,不知道该说什么。瞧那副卑微虔诚的样子,真有些可怜;看那种叙旧讨好的神气,又使人不无反感。

“你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吗?”仓央嘉措不冷不热地问。

“没……没有。”

“那就退下吧。”仓央嘉措想起了自己的达赖身份。他是可以随意下逐客令的,只不过今天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权利。

“是是,佛爷。我就走……我是来向您告别的,我就走……从今以后,我是想,我再也没有福气见到佛爷您了,所以才……”

“告别?你还俗啦?”仓央嘉措动了好奇心,口气里还含有几分羡慕。

“不,不是还俗,我一心求佛,誓不还俗。”斯伦多吉流出了眼泪。

“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第巴叫我到深山密洞去修行。我,早该走了。”

“什么任务?你完成了什么任务?”仓央嘉措越听越糊涂,忍不住追问道。

“我不……不敢讲。”

“讲!”仓央嘉措严肃地命令他。

于是他把自己如何冒充五世达赖的事从头禀告了一遍。说完,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抽泣。

仓央嘉措像听民间传奇一样地静听着。但这竟然不是传奇,而是发生在这座辉煌宫殿中的真实事情。对第巴桑结甲措不满的种子,在他心里萌动。而对于这位喇嘛,他则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想拉他起来,安慰他几句,但又想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只好叹息着说:“起来吧。”

“您能宽恕我吗?”

仓央嘉措审视了一下对方那双恨不能把乞求化成血滴出来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对方又磕了几个头,爬过去吻了吻仓央嘉措的靴子。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佛爷!是我找到了您今世的圣体,为此,我的身与形应当画到壁画上;又是我冒充了您前世的圣体,为此,我的灵与肉应该万劫不复。两相折合,我若能被认为既无功也无罪就心满意足了。我再没有半点乞求,只求佛爷您……摸顶!我就终生有福了。”

仓央嘉措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着着实实地摸了他的头顶,像老年人对孩子一样。然后,伤感地说:“去吧。”

这个可怜的扮演别人的人,从此以后,才又得以扮演自己。

盖丹进来禀报说,和硕特部的蒙古王子拉藏求见,问佛爷见不见他。

仓央嘉措心想,他既然是蒙古王子,也是佛教的信奉者,自己又难得见到外面的来人,当然是要见的。不过应当注意不要和他谈论应当归第巴去管的事情。于是说了声:“请。”

盖丹刚要出去回话,仓央嘉措又叫住他,好奇地问:“刚才进来的那个喇嘛斯伦多吉假扮五世的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绝不敢欺瞒您。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详细的情形,我都记在日记上了。”盖丹老实地回答。他已经发现这位六世达赖聪敏过人,如果一旦抓起大权来,决不亚于五世。他是不敢怠慢的。

“回头把日记拿来让我看看。”仓央嘉措又夸奖了他一句,“你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不不,不敢当。一切都靠佛的指使。”盖丹高兴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拉藏王子来了,向仓央嘉措敬献了哈达,行了拜见礼,两人互赠了其他礼品之后,便叙谈起来。

拉藏王子说:“那天举行您的坐床大典的时候,因为势如百川奔海,众星捧月,未得细看佛面。今日您赐我这般荣幸,真是有福。”

仓央嘉措说:“请不必客气,你看望我,我很感谢。欢迎你来。”

“怕不方便吧?伟大的五世我们就十分难见,而且总是距离很远,连容貌都看不清楚。”拉藏显然是话中有话。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仓央嘉措品出了其中的滋味,生怕因为什么事和什么人??尤其是有权势的人??的不和而闹出乱子,遂含有劝解之意地说:“信佛之人,到底都是一家。”

“是的。可佛门中也有败类。您听说过噶尔丹的事吧?”

“不知道。我需要专心学经,政事由第巴去管。”

“不过,政教合一在西藏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萨迦王朝,第二次是帕竹王朝,第三次是五世达赖的噶丹颇章,这正是我的祖父固始汗帮他建立的。如果您不学着执政,达赖的宫室虽高,也还是在金顶之下。”

仓央嘉措听到这里,明白了这位蒙古王子的意思,他的矛头显然是对着第巴的。但是自己有什么能力和第巴争权呢?又有什么必要和他争权呢?他没有尝到掌权的甜头,也没有去找那种麻烦的兴趣。他有着过剩的艺术气质,在领袖欲望上却极其贫乏。但他对于拉藏王子的劝告既不能反对,也无法赞同,只是沉默。形势显然是十分复杂的,他意识到了自己在扮演着一种并不情愿扮演的角色。也许,他的结局还不如那个被“恩准”到深山去终生修行的五世扮演者。驻扎在西藏的蒙古人和第巴桑结甲措之间的矛盾,他已经多少有所觉察。这将是一个无底的陷阱,他毫无必要去接近它的边缘。因此,他只能沉默。

拉藏王子站起身来,有些激昂地说:“以后达赖佛如有难处,需要我们来护法时,可以召见我拉藏,或者约见我的父王。”说罢,不卑不亢地告辞而去。除了留在殿内一股酒气,还在仓央嘉措的心上留下了一道不祥的阴影。

前面已经提到,自从元朝以来,从信仰上说,蒙古人把西藏看做佛教圣地,把西藏的宗教领袖奉为教主。但是在政治上,由于蒙古贵族当过元朝的皇帝,在明清两朝又被封王,而且握有不小的军事实力,在西藏少数上层人物的眼中,有时可供利用,有时又嫌其碍手碍脚。这种状况持续了几百年,酿成过不少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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