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隆平传 第23节
“袁老师,今天工作组找我谈话,要我准备一张床、一块牌子,说是我们黑帮队伍还要增加上你袁隆平。我特意给你报个信,好让你有所准备。”
李代举劝告他说:“袁老师,你可要想开一些啊!”
“李老师,请放心,对此,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言罢,李代举匆匆忙忙转回到他居住的“黑帮”牛棚里。
袁隆平的确做好了各种准备。他不惧怕伤痛,也不惧怕枪口。他在遭受诬陷之时,不是躲避,而是面对,因为来日方长,他要把自己的年华留在他所痴心的杂交水稻的研制之中。
在那乌云密布的日子里,一想起自己早晚会被揪进“黑帮” 的牛棚里,就常做噩梦。梦中,他常常会被挂牌批斗,或者被遣送农村,携妻带子当了农民。有时他梦见自己被淹没在潮水中,只得奋力逆流划行,他要一步一步地向着既定的目标奋进。他决不后退,更不能沉沦。有时,他梦见自己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费力地喘息,在拥挤的人流中奋力地挣扎着,力求找到出口……
那是一段历史的、群体的灾难。在那特殊的年代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悲欢与不幸,这里所以用文字的形式把它记录下来,只不过是为了引发后人的思考,使他们记取历史的教训。
这天夜间,他梦见了苏格拉底。两千多年以前,苏格拉底用他的思想,他的智慧,为人类打开了哲学的光明之门。可是,当时人们却认为他离经叛道,把他称为“异类”,人们把一盆又一盆的脏水泼到他的头上。袁隆平以为两千年后的今天,他自己与苏格拉底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以致他在梦中发出了悲叹,大声呼叫着:“苏格拉底!”
邓哲被他唤醒了,她问:
“隆平,你做了个啥梦?为啥那样悲痛?”
“我梦见了苏格拉底……”
“咋做了那样的怪梦,隆平,你一定要想开些,我还是那句话,你可要坚持住啊,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一切都会好的,厄运过去便是曙光。”
他劝慰妻子说:
“现在我们经受的苦楚和磨难,比起将来的成功,就显得微不足道。所以,你尽管放心,我不会介意。”
他以一个哲人的口吻对妻子说:
“山谷越深,山峰越高。我们眼前所经受的苦难,其实是对我们未来的祝福。”他接着说下去:
“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无不是从患难中走来。应该说,苦难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最好的礼品。”
因为话题太沉重,袁隆平难以入睡,索性爬起来,想给那几株残秧找个“安家”的地方。他悄悄走出家门,走向沉沉的黑夜 ……
校园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天放晴了,幽暗的天幕上,繁星闪烁。忽然,附近有条狗汪汪地叫了起来,袁隆平的心紧缩成一团,他害怕黑暗中窜出一条恶犬。
这时候,只见两个黑黝黝的人影在他家门前攒动: “是谁?”
“袁老师,是我们!”他的两个学生李必湖与尹华奇同声回答。
那个年头是“亲不亲阶级分”,很多朋友都退避三舍。因此,来家串门的人,都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更何况夜深人静之时!
“袁老师,咱到屋里说话吧!”尹华奇说。
“哎呀,你们俩深更半夜咋敢到我家来?你们就不怕被人发现吗?”袁隆平一边给两个学生开门,一边说。
“我们都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子弟,我们怕什么?”他二人同声回答。
“现在‘文化大革命’势头正盛,你俩应站在革命群众一边,对我进行揭发。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应到我家来。”袁隆平忧心忡忡地说。
“袁老师,我们可不是那种随风倒的负义之人,我们只相信袁老师的学问大,你搞的科学试验是为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我们佩服你。”
“这么说,你们没有参加砸钵子?”袁隆平问道。
“袁老师,我们直说吧,”尹华奇说,
“昨天,我们听到了要砸你的那些盆盆钵钵的风声。夜间,我俩便悄悄地赶往你的盆栽实验场,分别从无雄花粉、雄花粉败育和雄花粉退化等三种类型中各选了一盆不育系秧苗,藏在学校苹果园的臭水沟里……”,
李必湖接着说:“那臭水沟奇臭无比,无人光顾,是很安全的地方,杂交秧苗虽然少了些,但毕竟没有绝种啊!”李必湖情深意切地说:
“袁老师,我们很快就要毕业回乡了,倘若你在学校搞不成杂交水稻,就到我们村里去搞,我俩养活你,我俩继续当你的学生。”
袁隆平与邓哲听了两个学生的一席话,激动得相对而泣。
袁隆平的一颗心被两个年轻人的举动震撼了,泪水夺眶而出。他苦心经营的雄性不育系终于没有被彻底毁掉。他想到,倘若这5年的心血被这场浩劫彻底毁掉,他该如何面对尚在饥饿中挣扎的同胞?如何对得起关心杂交水稻研究的领导和同行?如何对得起为这项研究在骄阳下几度中暑的妻子?他自己又怎能继续杂交水稻的研究呢?
值得庆幸的是,他遇上了忠于杂交水稻事业的两位好助手。他心里漾起一种自豪感。他感到,两位学生给他带来的这份意想不到的厚礼,自有它深刻的内涵,似乎在向他昭示着未来的一线光明。
奇怪的是,造反派和工作组迟迟没有把他揪进“牛棚”。这使得他有幸继续偷偷摸摸地挨近那臭水沟,提心吊胆地经营着他那几盆残存的杂交水稻秧苗。
他对这些残存的秧苗怜爱不已,尽管它们的培育价值再也抵不上那60盆完好者,但是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些残存的秧苗却有着同它的主人一样的倔强性格,它们似乎是一种象征,似乎是以残株在示意一种不可屈的坚强意志。
连日来,他对那些残存的秧苗倾注了全部的爱。当天空密布阴霾,当灾难临头的紧急时刻,他依旧毫不懈怠地将自己的才智和辛劳无私地奉献给杂交水稻事业。
这一天下午,学校文革办公室的一个佩戴红卫兵袖章的学生,叩响了袁隆平家的门扉。虽说袁隆平早已做好了挨批斗、关 “牛棚”的思想准备,但这位红卫兵的到来,还是把全家吓了一跳。
“小同学,是要批斗我吗?”
“好像是今天晚上要开你的批斗会。不过,工作组王组长让我叫你到文革办公室去一下,我也不知道这是否与开批斗会有关。你准备一下,自己去找王组长吧,我要布置批斗会的会场去。”
这时,邓哲放下怀中的小五一,走过来,为丈夫倒了一杯水,说: “没关系,先喝下这杯水,你又没做错什么,顶多是下放当农民。中国有几亿农民,当农民怕什么,要当农民我俩一块当。只要不离开土地,我们可以重新培养雄性不育系,我们照样可以把杂交水稻搞成功!”
袁隆平眼含热泪,吻别了妻子,吻别了儿子,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邓哲作为妻子,真正明白他,理解他,这是多么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