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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 第48节

“便是京都也不例外,是耶不是?那么请教了:皇帝可以变成贼吗?贼可以变成皇帝吗?”
“这……”李靖对这单刀直入的问话显然颇为尴尬。
“不答也成。我再问你,《六韬》第十六章最后一段是怎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李靖一顿,便如水流般背诵起来:“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天下者……”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那大嗓门颇为不耐,抢过来续完,然后品评道:“这一段说的是什么呀?便是说皇帝和贼互相转化的道理!你很聪明,也很有学问;但你不行,成不了大事,顶多出将人相而已!你心中禁地太多,影响思路的奔驰,因此学问不能达到极致,可惜,可惜!”
那大嗓门说完,竟不告而别,走出厢房,扬长而去。
长孙晟自侧面打量他,此人举止潇洒,神态沉静,与其恣肆的言论颇有不合之处。稍后,李靖也走出厢房,也显然已有七分醉意,脸上神思恍惚,似喜非喜,似忧非忧,悠然而去。
店伙计急步走入厢房,然后又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锭金元宝,呆呆地望着金元宝出神。长孙晟离席迎上前去,问道:
“小哥,刚才离去的那个小爷是谁?”
那伙计只顾望着金元宝,浑然无闻无觉。长孙晟又问道:
“小哥,刚才那离去的小爷是谁?”
“哦……”伙计捏紧了金元宝,漫应道:“他姓李……”
“先离开的那个呢?”
“他,他也姓李。”
那伙计没说出其人的名字,便趋奉新来的顾客去了。长孙晟心有不足之憾,愣愣地望着店伙计的背影。突然一人在背后发语道:
“长孙将军,大安!”
长孙晟返顾,却又是一个壮汉,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似未满周岁,见到长孙晟竟然“咯咯”地笑个不停,令人大为诧异。那壮汉解释道:
“这孩子不爱呆在家中,喜欢出门,见车马刀枪剑朝便笑,见人向来不笑,你是例外,看来是十分投缘了!”
长孙晟则想道,也许是我身上散发着车马刀枪剑朝之气吧?忽然想起了家中的小女儿,脸上同时显出慈祥的微笑。她也未满周岁,平时却有一副大人般沉思的神情。想到这里,便问道:
“阁下是谁?”
“他叫李世民,”壮汉以为对方是问怀中婴儿的名字,便指着襁褓应道:“是我的侄儿。你自然不认得在下,但陇州太守唐公李渊,你该认识吧?”
长孙晟心想:
——当今皇后独孤伽罗是李渊的姨母,蜀王妃又是我的堂妹,扯起来两家还有点瓜葛之亲。
他当即应道:
“认得,认得!唐公怎么不认得!说起来咱两家还沾亲带故呢!”
“在下李神通,是唐公的堂弟。”壮汉自我介绍完又说道:“刚才离开的两人,一是韩擒虎外甥李靖;一是蒲山公李宽的儿子李密。”
“哦……”
他颇为纳罕,今日怎么尽遇姓李的?
远征高丽的诏书已下,将帅已定,但杨谅、高颎、王世积、周罗侯都未离京起行。
原来兵役制至北朝后期有了重大的变化。国家除了守卫宫城的禁兵、戍边和负责州郡治安的一些军队之外,没有别的常规军。解决兵源的办法是在各州设立二十四个缥骑府(隋以前称开府),每个缥骑府养一万二千五百名丁壮,合为一军。这些丁壮,农忙时从事生产,农闲时集中军训。不纳税赋,但一经王命下达,就得从各地赶到骠骑府集中,准备出征。这就是“府兵制”。
骠骑府的军事长官是骠骑将军,上一级为大将军,再上为柱国将军,更上为上柱国。一上柱国统二柱国,一柱国统二大将军,一大将军统二骠骑将军。但到隋朝,皇帝恐军权旁落,把上柱国、柱国、大将军变成没有实权的虚衔。所以,战时要兵需得从各州郡直接征召。
这回远征高丽召的是三十万水陆大军,应征的遍及全国各地。试想征夫的召集由里及县,由县及州,该得多少时间?这时,突利可汗已然举族南移,长孙晟护送的安义公主也到了阴山成婚,可征伐高丽的大军却还没有汇集。
急功好利的杨谅虽是连连到高颎府中催促,可兵没集齐又怎好发军!况且高颎的夫人日内才去世,不过两个时辰高颎便被召入宫中。杨坚对他抚慰了一番之后,使即建议他再娶一个夫人。原来这建议是独孤后的点子。独孤皇后对各大臣妻妾的关系颇为过敏,她自己常常害死宫中嫔姬,便疑心高夫人死非正常,可能是小妾暗算了。她建议高颎重娶,是要观察高颎对妻妾是何情意。若是答应再娶,虽是对前妻薄情,但也是对小妾不以予留意,以妾害妻的嫌疑便可打消了。只是高颎根本不懂皇帝杨坚建议的背后有这么多的曲折,仅直叙心意答道:
“臣已经老了,退朝以后只是独处书斋诵读佛经,再娶实非老臣之愿!”
待妻子发丧之后,大军已然毕集,高颎本不欲于盛夏发兵,无奈杨谅再三催逼,甚至暗示高颎是眷恋新丧的夫人,这才不愿及早起行。他哪里知道,高颎虽是元帅长史,实是全军的总指挥,要对此行的成败担负全部责任。盛夏行军,容易生病。尤其是水师通行,更不宜台风季节出海。高颎本是想在秋季出征,但在杨谅的催逼下,只好勉强发军。心想:
——我路上慢慢行军便是。
不料,那杨谅却非要急行军不可。高颎昔日的锐气所剩无多,况又妻子新丧,更无心与杨谅争执,只好一让再让:
——急行军便急行军。
酷暑行军,不多日,兵士就陆续生病,又吐又泻。开头不以为意,认为不过中暑而已;渐而蔓延,这才悟出乃是一场大疫,因为患病人太多了,而且大都一二天便即倒毙。加上缺医少药,简直束手无策,闹得人心惶惶。征夫中居多不知有个高丽国,更不知有个高丽王高元,尤其不知为何要同他打仗。这仗有那么重要吗?非得于夏收夏种农忙时刻打才成吗?于是,许多人开始逃亡。病死的人愈多,逃亡的征夫愈多,最后简直弄不清谁是死了谁是逃了。大军未至辽水,便剩下半数。
祸不单行,周罗候的水师又在海上遇上台风,几乎全军覆没。周罗侯带回数百幸存者,不住地长吁短叹。
那高丽王高元不知隋军的曲曲折折,但闻来了三十万水陆大军,便也惊慌失措,急急上表称臣,遣使谢罪。
高颎见到高元的谢罪表,简直如获大赦。有了这谢罪表,便不会大丢天朝的脸面。于是,虽然两国未交一阵,便急急挥师回朝。
一路上疫病并不稍缓。这时,高颎无心关照将士的死活,却一味把高丽使者的健康寒暖着实放在心头。万一那使者染病死掉,高丽遣使谢罪的“战果”岂非又打了折扣?还好,那使者终是无恙,只是三十万大军生还长安的,却只有十分之一二。
这是高颎用兵以来最大的惨败。
长孙晟护送安义公主到阴山,与突利可汗成婚,一切顺遂。突利对天朝下嫁公主又让其于肥沃的草原上放牧,十分感戴;而都蓝可汗却极其不满,当即派了特使联络西突厥的达头可汗,相约合击突利可汗。
这一切,长孙晟早有估计,虽知突利难以抵挡都蓝、达头两家的合击,但是仍然一面促使突利严加戒备,一面报请朝廷派兵救援。但文帝杨坚接到告急军情之时,恰巧甘肃灵州也告急,道是达头要入侵灵州。杨坚作出错误的判断:以为达头东向合击突利是虚,西侵灵州才是实。心中想:我才不中你声东击西之计!于是下旨给他的四儿杨秀,命他为元帅,尽倾西南道之兵,出灵州迎击达头。同时,又命杨素为行军总管,到灵州协同作战。
便在杨坚自以为得计之时,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都蓝可汗的骑兵如潮水般由东向西推进,达头可汗的骑兵则高举着火把,宛如一片火海由西向东杀来。瞬间两军便将突利的部落团团围住。马蹄声、杀喊声交织一片。突利的队伍未经一击,即自行溃散。
长孙晟紧紧咬住突利,且战且走,直到天亮,才透出了重围。环顾四周,一共只有五骑:长孙晟及他的一个随从、突利可汗及他的两名部下。虽说这回非是长孙晟自己带兵打仗,但平生的狼狈莫此为甚。这时人饥马渴,疲惫不堪,却也顾不上觅食和休息,只得继续向南逃窜。又逃了一百多里,沿途又收留一百多骑的突利部下。天色向晚,只得歇下。先是杀马喝血止渴,继则燃起篝火炙肉充饥。
那突利可汗眼看如此一败涂地,一百多骑人马有何面目去见长安天子?况且安义公主又下落不明,怎好向天朝交代?心想如今是连一个俘虏都不如了。一转念问,忽想还是投奔西突厥达头好了。达头虽说刚刚围攻自己,但无深仇大恨,毕竟还是本族人亲。他想着想着,主意已决,便穿梭于堆堆篝火之间,低声与部下商量去向的事。
长孙晟见突利神态有异却不过问,只是悄悄把自家的随从拉到一旁,命他即速奔赴长城,令长城守卒连举四处烽火,不得有误。
待那随从去后,长孙晟才坐下向火,若无其事地吃起烤马肉来。此地距长城不过十里,片刻功夫,城上四烽高举,烈焰冲天。正与部下商量西逃的突利连忙过来问长孙晟:
“举四烽是什么意思?”
“城高地远,一定是看到了贼兵。”长孙晟骗他说:“天朝军法,若是贼少,只点燃二烽;来多,就举三烽;非常多敌人逼近,这才举四烽。看来,都蓝、达头是不放过我们,大队人马追来了!”
突利沉默了许久,心想既然达头可汗紧追不舍,我怎能自投罗网?于是,这才追随长孙晟进入长城,到长安朝拜皇帝。只因长孙晟急中生智,带回了突利,这才给隋朝留下了漠北卷土重来的机会。
高颎刚回长安,儿子高德弘就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内史监、鲁国公虞庆则,以谋反罪被诛杀。
高颎愣了半晌才问道:
“他谋反了?”
高德弘摇了摇头,接着便细说虞庆则被杀的缘由。
原来他的上柱国府有个长史叫赵什柱,此人是虞的小舅子。虞庆则有个宠妾素蛾,恃宠而骄,常常凌侮虞妻赵氏。那赵氏嫉恨难消,终于想出一计:让她的弟弟赵什柱去勾引素蛾。渐渐二人打得火热。素蛾把感情倾注在赵长史身上,不知不觉间便冷淡了虞庆则;虞本不以为意,反正他妻妾成群,很快也就移爱他妾。那素蛾心虚,却疑心虞庆则已发现她与赵的奸情,便与赵什柱说起自己的疑心。赵什柱生怕奸情败露,便千方百计想陷害虞庆则,来个先下手为强。
这回平定桂州李世贤的叛乱之后,大军回师到潭州的临桂镇,于休整之暇,虞庆则便信马由缰地到野外蹓跶。在诗人的眼底山河都是诗,而在军人的眼底,山川却全是战场。虞庆则兴之所至,便指划着眼前的高山峻岭说:
“这里实在险固,只要粮食充足,由得力的人把守,那是谁也攻不下的!”
平叛凯旋返京无去时的急如星火,虞庆则缓缓而行,却怕皇帝杨坚等得不耐,便让他的长史赵什柱先行回京奏事。赵什柱便借面君的机会,于皇帝面前构陷虞庆则。说庆则先前便不愿南行平叛,如今平叛得手,更觉功高不赏,徒惹皇帝疑忌。于是,派他先到京城看个动静虚实,而庆则自己则带兵缓缓而行,免得到了京师交还了兵权,成为釜中之鱼。如今虞庆则屯兵潭州,整日视察山川形势,一俟他回话,便要起兵举事。
皇帝杨坚听后,立即派给事黄门侍郎张衡驰赴潭州夺了虞的兵符,且察其谋反的虚实。那张衡把虞押回长安,奏禀皇帝道:虞庆则视察山川形势属实,看来图谋叛逆是真。于是,虞庆则的一颗大好头颅便被砍了下来,而告密者赵什柱,则由从六品的柱国府长史一下子超升为正二品的柱国。虞庆则被杀之后,虞夫人赵氏又哭又闹,大骂乃弟赵什柱假戏真做。于是虞庆则冤死的消息才风传朝野。皇帝颇以为虞夫人叫嚷有损其英明,便强令她削发为尼,发配至一冷僻寺院,严密看管起来。至此,声势显赫的鲁国公府便从政坛上消声匿迹。
高颎听完又是愣了半晌,虞庆则若要造反,但愁无握兵之机,何以要拒绝领兵去桂州平叛?平叛之后,便即无功,也该无害,又为何要于潭州起兵举事?便是要举事,视察山川形势也应万分机密,怎能口无遮拦地乱说一气?以杨坚的精明,这些明显破绽怎能看不出来?既已看了出来,又何以轻率地杀了他?
高颎终于忆起一件陈年旧事:那是开皇五年,虞庆则、长孙晟出使突厥,讽谕沙钵略可汗称臣。不久,内臣奏说虞庆则、长孙晟已圆满完成使命,皇帝杨坚听了哈哈大笑;那内臣继而说明沙钵略可汗将其堂妹送给虞庆则为妾,杨坚便笑不出声,欢容顿敛;那内臣再说到虞庆则接受突厥人馈赠的千匹良马时,杨坚刷地脸如秋霜,杀机甚显。其后,虽是论功擢升虞庆则为上柱国,但今日之死因,实际上十来年前便种下了。
想到这里,高颎不禁栗栗自危。虞庆则平叛得手,尚有取死之由;而高颎我损兵二十多万岂不离死更近?于是,他重又开始搜索枯肠,回忆与杨坚共事二十多年中可有惹人猜忌的地方。
便在这时,国公府的管事进门禀告:
“太史令刘晖求见!”
高颎心想,近来妻死兵败,运数颇为不佳,刘晖精通星象之学,何不乘机问问新近星象对宰相可有不利的征兆。于是就说:
“有请!”继而又改口:“不不,我自己出去迎接!”
高颎很客气地将刘晖引进了书斋,坐下寒暄了几句,书童便送茶进来。”此时茶刚从南朝传来不久,用烹非用泡。烹时用一瓦罐,先将茶叶倒人罐中,加水,然后放在炭炉上煎烹。水开之后,倒出来的便是茶。这茶水自然比后人所喝的泡茶既浓且苦,入口如药,然而能喝到的人却以苦为荣为幸,可见时尚之颠倒人的魔力。
刘晖接过茶碗,感激地对高颎行个注目礼,以谢宰相给他崇高的礼遇,而后才细口细口地啜饮碗中的浓茶。喝完之后,这才开口道:
“相爷鞍马劳顿,本不该于此时前来烦扰……但此事关系甚大,若不早说,会贻误国家大事!”
“究竟是什么事?”高颎忽感一阵莫名的不安。
“近来天象对太子和左仆射都很不利。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这是皇太子废退的征象;同时,荧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恐于左仆射有伤……”
天象对人间的影响向来是被公认的,否则国家便不会设太史局,置太史令。有异议的仅是:天象究其实对人间影响有多大?预兆的准确程度又有多高?由于此事既玄微又高深,上述问题向来均无精确的答案;而无精确答案的事是无以驳诘的。作为太史令的刘晖,当然是这时天象学的权威,他的话不信,又能信谁的话?何况他说的两件事,恰恰便是高颎这几年来心头难解的症结!所以,一经点破,高颎就呆若木鸡,哑然无言。
刘晖见他怔忡半晌无言,便宽解道:
“此事尚可努力,通过踏罡步斗、祈禳厌胜,可以消灾免祸。”
“朝廷是严禁祈禳厌胜的……”
“为太子祈禳,为相爷厌胜,自当别论。”
高颎摇了摇头,心想你实在是个呆子,朝廷的禁令便如夭网,那是无所不覆的,谁能例外?此刻不觉又想起今年五月间他代皇帝起草的那份诏书:
畜猫鬼蛊毒厌魅野道之家,投于四裔。
这段文字,本来是专为杨素的妹妹——独孤托的夫人而发的,如今忽地整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这时,儿子高德弘又闯进门来,喊道:
“爹,晋王驾到!”
高颎颇感意外,略一踌躇,便低声交代儿子领刘晖自侧门出去。然后就急急穿廊过厅,出门迎迓杨广。
三十一岁的晋王杨广欢容满面,在厅中的华灯照耀下,更显神采飞扬。他左一句“独孤公”,右一句“老相公”,说得亲热无比。在其热烈情绪的感染下,高颎渐也笑逐颜开。
“独孤公这次麾师东征,虽云天不作美,然而于困境之中却能致高元遣使谢罪、纳贡称臣,真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孙吴再世也应自叹不如,这等神威,实是空前绝后。”杨广一坐下来便真诚地赞颂,句句搔到高颎的痒处。
但高颎绝非容易忘乎所以的人,不待杨广说毕便中途拦住:
“三十万大军,损失十之八九,高颎谢罪犹来不及,何敢称能言功?晋王殿下如此谬赞,倒叫高颎羞得无地自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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