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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 第52节

道信终于离去,不久便一手掌灯,一手拿来了一个扁扁的方匣。老僧将匣子放在桌上,手微微地颤抖,心情之激动显然可见。长孙晟、高士廉都情不自禁地注视桌上的匣子。那是一只木质的漆匣,厦上已蒙一层尘埃,当中贴上一张白纸封条,封条上写着一行楷书,书曰:
齐武平三年秋七月己巳日慧可封
长孙晟心中暗自推算:斛律光死于三年七月戊辰,己巳日乃是死后的第二天,那是斛律光被抄家的日子,不知慧可得书是在抄家前还是抄家后?斛律光死后第五年,北齐便被北周所灭,过三年,北周又被大隋所取代,如今已是大隋开皇十九年。才二十七年时光,已变换了三个朝代。他长孙晟,不仅是天翻地覆的目击者,还是参与者。
他又望了望匣上发黄的封条,忽然感到自己确然老了。再看那灯下黑幽幽的匣子,觉得里头似乎藏有无穷的神秘。檀道济凭它辅佐刘裕建立南朝宋国;高岳、宇文护靠它各自辅佐叔父,把北魏瓜分豆剖,分别建立了北齐。北周;独孤皇后借它帮助丈夫缔造大隋……长孙晟对它神奇的魔力实无置疑之处,如今,自己只要伸一伸手,便成为这部兵书的主人了,瞬间热血沸腾,雄心脖起,唯觉一番大事业正等待着他去开创,他还年轻,他能叱咤风云!
于是,他站了起来,伸手便要上前取匣。
这时老僧则道:
“愿长孙将军再听老讷数言,然后取书未迟。”
长孙晟点了点头,重又坐下。
那老僧面容忽转端肃庄严,缓缓地说:
“老僧只是要施主明白此书历代主人的命运。作者檀道济,刘宋开国元勋,位居司空、征南大将军,历城退兵后四年,其妻告曰:‘高世之勋,道家所忌,祸将至矣!’果然,第二年灭门。时人歌曰:
可怜白浮鸠,
枉杀檀江州。
“兵书的第一个获得者长孙道生,旋得旋舍,无祸;第二个获得者睦旭,过手即扬弃,也无祸。
“第三个获得者信侯利,本人虽然无用,也无患,但往后因缘辗转到后代斛律光手中,不免遗患子孙。
“第四个获得者是宇文护和高岳。宇文护官拜太师,总五府,都督中外诸军事,诏赐六佾之舞,灭门。高岳,官居太尉,封清河郡王,被毒杀,其王府被勒令改为庄严寺,幼儿高敬德因年幼幸免于难,也几乎灭门。
“第五个得主乃是斛律光与独孤氏。斛律光善射,百年以来,能射下大雕的,唯斛律光与长孙将军二人而已。斛律光号称‘落雕都督’,历居太保、尚书令、太傅、司空,封咸阳王,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灭族!而独孤氏的父亲大司马独孤信早已被杀,如今她手中仍握半部秘笈,其吉凶老衲不敢妄测。
“综上所述,足见此书之奇。它助人建功立业、兴家建国易如反掌;而引发丧门灭族之祸,似乎也只在瞬间!今老衲言尽于此,取舍唯将军自决。”说毕,那老僧又垂眉无言。
长孙晟愈听愈是惊骇,怔怔地望着那黑森森的漆匣,生恐那匣子一旦打开,便有无数妖魔鬼怪飞出。同时神思飘忽,心想:
——我那六世祖若是贪得此书,后果又将如何?灭族覆巢已无完卵,哪有我长孙晟在?
又想:
——落雕都督斛律光虽是一代名将,却被此书所累,终于无法摆脱灭族之祸;而我长孙晟也号称一箭双雕将,今若取了此书,结果却又如何?若真如和尚所说,这本书带给人的祸,大大超过它的好处了。
想到这里,全身发抖,冷汗直冒,似乎奇祸已然临头。
高士廉听了也是茫然而恐,但他年轻气盛,沉思了一阵,却又驳诘道:
“既然此书乃是不祥之物,尔等师徒又何必处心积虑取来,且又秘而藏之?”
这时,侍立一旁的沙弥道信忽然言道:
“此事施主欲知究竟,当得从我二师祖慧可大师出家说起……”
说到这里,道信一顿,以请示的神情望着老僧。老僧缓缓地点了点头,意思是:
——你这就说吧!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年,我二祖降生于郑州境内。其时国分南北二朝,一时倒也相安无事。那孝文帝算是明君,注重孝文,推崇儒、释、道,魏境出现了太平盛世的景象。二祖他俗名姬光,自幼便出类拔萃,博览诗书,尤精老庄及《易》理,早怀安邦定国之念。然而好景不常,十三岁的那年,孝文帝撒手归天,从此内乱外患交困,民不聊生。二祖检视平生所学,深知实在不足于安内乱、制外患。眼看血流四野、饿殍遍地,却济世无术。后来读了佛经,颇有所得,因而到了香山,拜宝静禅师为师,受戒于永穆寺,博览大小乘经典,遍游天下名山,而后回归香山,静坐精思了八载,于道有了小成。
“便在此时,初祖达摩慈航南海,告辞了梁武帝,一苇渡江,到嵩山少林寺面壁坐禅。二祖他为了济世渡人,来到少林寺向达摩初祖求法。其时是梁大通元年十二月九日,二祖正四十岁,他立在洞外参拜初祖,初祖却端坐面壁,不闻不问不顾。二祖从早立到晚,丝毫不敢懈怠。这天晚上,逆风怒吼,大雪纷飞,二祖坚立不动。他念及南北两朝旷日持久的厮杀,他想到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人间地狱仿佛便在眼前!思量舍身饲虎的佛陀,便是立在冰雪之中,也是热血沸腾。第二天早晨,积雪已然过膝。达摩师祖这才问道:‘你久立雪中,所求何事?’
“二祖泪眼含悲,恳求道:‘唯愿和尚慈悲,广施法雨,普渡众生!’
“初祖道:‘诸佛无上妙道,难行能行,非忍面忍,岂是小智小德可得?’
“于是二祖取了利刀,断了左臂,呈献祖师面前,表明求法之诚。祖师因而收入门下,赐名慧可。慧可经过达摩祖师的点化,终于大彻而大悟,得承禅宗衣钵,成为二祖。有一回入定之中,灵光一闪,人间疾苦的症结毕现眼前。无边的欲望固然是祸患的源头,然而,教人精心设计大规模屠杀的是兵书,教人变成毒蛇猛兽的也还是兵书,将人间化成活地狱的更是兵书!
“于是,二祖发愿:誓必聚而灭之。于是将衣钵传给三祖僧灿——也就是我的师父。从此,二祖他漫游天下,一直韬光混迹,不断变易仪相。或身着袈裟登堂说法,或入酒肆长饮高谈,或与屠夫渔樵为伍,或登公侯将相之门,大师所为,非止渡众,也着意搜索那形形色色的兵书。
“如此飘泊了三十余载,于北齐武平三年七月己巳日,终于从咸阳王斛律光的府中获得此书。其时,斛律光已然满门抄斩,府中死尸遍地,血流漂杵,贵重之物早已尽数没公。那兵书以及漆匣散落在地上,成了无主之物。我二祖叹了一口气,随即拣起兵书,装进匣中,当即封存。至此,二祖他共收了数十部兵家秘笈,那些主人的结局大致都与斛律光相同,所有的瓦罐终将在井上打破!二祖他活了一百零七岁,终于六年前圆寂。他的‘收尽天下兵书付之一炬’的宏愿终于还是没有完成。他临终之时,将遗愿托付我的师父,要他尽毕生之力将它完成。今施主欲以兵书主人的身份索回兵书,我们出家人向来不强取有主之物,夫复何言?”道信如此续道。
说到这里,沙弥道信已然热泪盈眶,他望了那名曰僧灿的老僧一眼,然后从桌上取过漆匣,双手小心地捧至长孙晟跟前,步态庄肃,脸上洋溢着无限的慈悲。
长孙晟见那黑森森的漆匣不断迫近眼前,顿生恐怖,连忙避开,说道:
“不,不……我不要它!”
那老和尚僧灿即时起身,连连赞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施舍杀人的课本,功德无量。”
长孙晟以眼神招呼一下高士廉,继即向老僧说道:
“有扰大师清修,告辞了!”
“秘笈暂寄寺中自无不可,然而验看一下,也不算多余。”高士廉则道。
他边说,边从道信手中接过漆匣,便欲打开,突然咦地一声,怪道:
“这封条已断,原来有人打开过了……大和尚,莫非你们平常把它当作经书功课究读背诵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谨遵先师遗训,一字也未曾见过。那匣子是两年前被另一个施主打开的……”
“这……莫非已然被他掉包了?”高士廉道:
“决计不会,决计不会!那施主乃是女流,出于好奇,将匣打开,刚刚翻开书本,老衲便已进来,立即劝她将书放回匣中。”僧灿道。
便在此时,室外传来一个妇人凄厉的叫声:
“老和尚,还我丈夫的命来……”
同时一个尼姑疯疯颠颠地推门进来。
僧灿看那尼姑,满脸悲悯,说道:
“老衲不认得你,又何曾害过你的丈夫?”
那尼姑颇为激动:
“你不认得我?你不认得鲁国公、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虞庆则的妻子赵氏?”
僧灿惊愕道:
“哦……原来你是虞夫人!你又因何如此?”
“你还问我因何如此?两年前我来寺里进香,祈求佛陀保佑我的丈夫不要移情……移情那个贱货素蛾……后来你引我到尊客堂,要我多看佛经……”那尼姑道。
“后来老衲出去交代沙弥送茶进来……”僧灿道。
“我看书架里层有个严封的漆匣,心想定然是非同小可的佛经,便即将它打开,才翻开一面,看了‘偷梁换柱’一条,你就进来了,立即将它收起来……这些你都忘了?”尼姑道。
“老衲没忘……”僧灿道。
“我以为这是佛祖的开示,回家便一直揣摩‘偷梁换柱’的深意,终于恍然大悟,便……便叫我的弟弟赵什柱去勾引那残人,取我丈夫而代之……岂料这么一来,竟弄得我家破人亡!”尼姑道。
“阿弥陀佛!老衲当时就告诉你那是害人的书,你怎可当作佛陀的开示?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可惜可惜……”僧灿道。
便在这时,来了两个公差,他们一言不发便把那尼姑拉走。那尼姑才出门便嚷道:
“我是虞夫人!你们怎可无礼。”
一个公差应道:
“虞夫人,你是奉旨削发为尼,不可到处乱走。”
僧灿悲戚地合什无言,长孙晟和高士廉相顾一下,那高士廉终于没有打开黑匣便交还给沙弥道信。二人默然朝僧灿一揖,即告退出去。
离开了“大兴善寺”,长孙晟与高士廉二人信马由缰踏着月色,沿着御街,向北朝着朱雀门行进。那高士廉既不告别分手,也不言语,时而与长孙晟并辔前行,时而紧紧地随其马后。
长孙晟好生纳闷:
——夫人历来只道自己是清河王高敬德的独生女儿,从未说过还有什么兄弟,怎会凭空落下一个高士廉小弟弟?刚才在“大兴善寺”里老和尚怀疑高士廉的身份,也不见他有什么辩辞,看来这个高士廉定是江湖骗子无疑。那部兵家秘笈乃是出将入相的窍门,谁见了不垂涎三尺?冒名顶替也不足为奇。只是那僧灿和尚既然已经揭穿了他的骗局,为何此人还不借故离开,岂非太不知趣了?
过了靖善坊,左手是安业坊,右手是光福坊。安业坊有两座尼寺,一名资善,一名济度。时逢晚课,女尼诵经声与暮鼓声交作。本是安祥平和的声乐,在长孙晟听来却是怦然心动,眼前忽又重现适才虞庆则夫人被两公差架走的情景。两年前,那虞夫人在大兴善寺仅仅看了一句兵家秘笈,竟然弄得家破人亡。她的丈夫虞庆则死于非命固不必说,她自身竟也落得半疯半傻。资善尼寺乃是当今皇帝的女儿兰陵公主舍宅而立的,如今仍在皇家的羽翼之下,那虞夫人大有可能便在此寺中奉旨出家。就在此时,左前方丰乐坊中又传来暮鼓之声,丰乐坊也有两座尼寺,一日法界,是独孤皇后为令晖尼姑修建的;一名胜光,是四皇子蜀王杨秀立的。这两座尼寺皇家控制更严,如果虞夫人是在这里出家,今晚恐怕就没有机会闯入大兴善寺了。
这时,右手光福坊的圣经寺,安仁坊的荐福寺,乃至京师的一百二十多座寺院,暮鼓齐鸣,动天震地。长孙晟茫然而惊,悚然而恐,似乎胸中也有无数暮鼓敲动。恍榴间,他产生了一个错觉:整个帝京变成了一座大寺院!
迎面是开化坊、殖业坊。开化坊是晋王杨广的府第,楼阁灯火尚明;殖业坊是蜀王杨秀的府第,灯暗人静,因为杨秀在四川任职,当西南道行台尚书令。再往前便是光禄坊和兴道坊,那是杨素、高颎的府第,御街到此便是尽头,迎面便是皇城的南大门——朱雀门。
到这里正是分道扬镳的时候,然而高士廉还是紧跟马后,毫无分手的意思。随着马蹄声,长孙晟心中滚过无数的念头,但终是一言不发,似乎两个人是在暗中比赛沉默的能耐。在朱雀门外,他们拐路东向,沿着皇城的南墙,又过了务本坊,崇仁坊便在眼前。长孙晟的府第便在崇仁坊,城西的漕渠与城东的龙首渠于此交汇。过了一道石板桥,就到了府门口。骠骑府没有楼阁,一律的平房;因为地处皇城的东南角,与宫中的太庙只有一墙之隔,若是把府第建得太高,不仅有俯视太庙之势,兼有窥测皇城内秘之嫌,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兽环未敲,大门隆隆地打开了。迎面立着长孙夫人,她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女娃娃,女娃娃手里正把弄一粒宝石……猫儿眼,猫儿眼是他今日宫中大射赢来的彩物之一。女娃娃圆睁双眼,那双眼便如她手中的猫儿眼,忽闪忽闪地发光。娃娃的稚脸现出了梨窝,绽开了微笑,喊“爸爸,爸爸”声音又甜又嫩,说着便俯身向前。长孙晟伸手抱了过来,欢容满面。夫人立在一旁,似笑非笑。近来她总是抱着女儿出门相迎。她知道丈夫见到宝贝女儿总是喜笑颜开。一个家庭的温馨、和谐,实在唯有贤德、聪慧的主妇才能酿造出来。
掌灯的家院在前领路,越过三进,才来到客厅。长孙夫人高氏抱着女儿回房。家院点燃了厅上的大红烛,便即退下;继而有书僮送茶上来。长孙晟伸了伸手,请客人喝茶。他仍然无有言语,既不好开口称“内弟”,也不宜泛泛呼之,只好哑巴般比比手势。
忽然房中的女娃娃大哭起来,接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幼儿急奔出来,躲在长孙晟的身后。高氏口喊“无忌!无忌!”抱着女儿追了出来。无忌是长孙晟的小儿子,他显然很慌张。
长孙晟抚摸他的小脑袋瓜,蔼然问道:
“怎么啦?”
“哥哥坏!他抢走了我的宝贝……”小女娃连说带哭,同时从母亲的怀中挣脱下地,朝小无忌走了过来,伸开手,说:“还!还……”
长孙晟脸容一肃,说道:
“你怎么好抢小妹妹的东西?”
小无忌扁扁嘴,哭了起来:
“我……我不是抢!我拿爸爸妈妈的东西……怎能算抢!”
“是,爸说错了,你不是抢,不过,你还是还给妹妹……”
小无忌嚷道:
“不!我不是抢的,为何要还?”
长孙晟又哄道:
“好……那你让给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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